雷纯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入目全是大片的猩红色,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窗边悬挂着暗红色的窗纱,风吹起来的时候,雷纯好像听见了下雨的声音,淅淅沥沥地,那些雨水随着风吹到雷纯脸上,是温热的触感。

    雨更大了,如丝的雨水变成石头般大小,从窗边砸进来。雨水覆盖在雷纯脸上,每次她用衣袖拂去脸上的雨水时,窗外的雨便更大一些,于是脸上又布满了雨水。雷纯发现自己怎么擦拭都是徒劳,便坐在窗边等雨停。

    但春天的雨不会轻易停止,它一直下着,直到把雷纯整个人都打湿,直到整个屋子里都渗满雨水,它才停了下来。

    雷纯转头看了看房里,原先这里红得刺眼,现在地毯和窗纱被雨水浸湿,显出一副颓败的样子,软绵绵地挂在房里,像一条挂在树上的死蛇。房间混杂着雨水的腥气和木头被浸泡腐烂的霉味。

    雷纯凄然一笑,望向窗外静止的云,春雨昭示着万物复苏,但是对她来说却是毁灭和腐坏,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然后窗外又开始下雨,这时雷纯听到了汩汩的声音,像雨后山间的小溪,但却又不像,因为这个声音比小溪流淌时还要微弱。雷纯肯定这不是溪流声,因为这种声音她已经听了不下百次,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她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

    这是人被杀之后的流血声。

    她抹了把脸,眼睛才能勉强睁开,周围的声音没有停止,就像不足月的孩子的哭声,虽然断断续续,但却像刀子一样切割着每个人的心脏。

    “不要,不要再让我想起了。”雷纯捂住耳朵,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

    那些痛苦的回忆像雨水一般,把她整个浸湿,甚至已经渗透进她的肌肤,变成了她的一部分。她甚至不用记起,她就是回忆本身。

    雨滴变得越来越重,雷纯在咸腥的雨中嚎啕大哭。恍然间,她睁开眼睛,发现满屋的雨水都变成了血水,她的身体全部浸泡在血水中。

    这是谁的血?雷损的?苏梦枕的?白愁飞的?

    还是她自己的?

    雨水不会说话,雷纯也不会得到答案。

    当房间内的血水慢慢涨高,淹没了雷纯的口鼻时,她甚至都没有挣扎。

    雷纯惊醒的时候仍然感觉到了窒息,她大口大口地呼吸,但是脸上就像是被糊上了一层铁一般,连一丝空气也挤不进来。她像把脸上的东西揭去,但是发现自己的手和脖子都被绑了起来。

    自己现在什么都不能做,旁边有人在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但是她根本听不清楚,只知道自己的脸上越来越重,吸入鼻腔中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

    每一次她都觉得自己无限接近死亡,但是每一次她都没有死。每一次苟活过来的时候又必须经历一次同样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雷纯动了动牙齿,决定咬舌。

    脸上却陡然一轻,空气又重新回到她的鼻腔中,她控制不住地大口呼吸,直到自己的胸腔感到尖锐的刺痛时,她才确认自己没有死去。

    “白副楼主,怎么样?还满意吗?”熟悉的声音在雷纯耳边响起。雷纯转头便看到了任劳任怨那两张阎罗一般的脸。

    雷纯没有说话,她脑中一片混沌,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说话和思考了。

    迷迷糊糊之间,她的嘴被两只手撬开,他们正往她的嘴里喂什么东西。

    是蚀心丹。

    不,不要,她不要吃这东西。雷纯咬紧牙关,拼死也不让这颗丹药进自己嘴里。

    见状,任劳便向她肚子上狠狠地挥了三鞭。她痛呼,任怨便趁机把丹药塞到了她嘴里。

    丹药入口即化,雷纯甚至没有办法将它吐出来。

    木已成舟,雷纯疲惫地躺在地上,忍不住苦笑起来。原来白愁飞眼睛里的疯狂是这样被喂养出来的,想想那时自己在干什么,她在旁边充当看客,什么都没有做。

    观看他人痛苦,什么都不做,便是最大的过错。

    她想到了他们在楚河镇时白愁飞在屋外给她留的那盏灯,那时候他的眼睛比灯还要明亮。在今天之后,灯光会熄灭,白愁飞会死去。一切都来不及了。

    “全错了,过去的一切,全部都错了。”雷纯像个疯婆子一样,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笑够了之后便把自己蜷成一团,像小兽一样呜咽起来。

    “是我错了,白愁飞。”

    如果能够重来,我雷纯绝不会让那盏灯熄灭。

    蚀心丹起效了,雷纯又一次回到那个雨天,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雨水变成血水。她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划过脸颊,在她满是血痕的脸上冲刷出一道清晰的印记。

    ----

    雷纯第三次醒来的时候,看见了床顶的帷幔,上面悬挂着一个金色的镂空小球,这是幼年时父亲从江南给她买来的,每次她醒来的时候都会看到这个小球。

    她仍旧在梦里吗?

    她站起来,打量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房间,阳光已经大盛,透过蓝色的窗纱斜照到小几上,茶几上的杯子射出鱼鳞般的波纹。她伸手将那些波纹盛住,像盛起一汪清澈的海水。

    “小姐,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沫儿推门走入,看见雷纯坐在小几旁发呆,便一边问话,一边给毛巾浸了水,递给雷纯。

    雷纯抱着膝盖,眼里满是惊惧,她背对着沫儿问道:“沫儿,白愁飞现在在哪里?”

    “小姐,你忘了吗?白副楼主被关进刑部大牢了。前天还是您去抓的他。”

    雷纯将自己抱得更紧了,“那狄飞惊在哪里?”

    “狄大堂主出去了,可能待会儿回来,小姐找他有什么事吗?”

    雷纯心中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因此她便想找狄飞惊,和他商讨一下如今究竟该怎么办,她要怎样才能在蔡相眼皮子底下保住白愁飞。但她转念一想,到如今这种地步,几乎是个死局,现在她人微言轻,六分半堂也必须看蔡京的脸色过活,狄飞惊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沫儿看她脸色越来越阴沉,便担心道:“小姐,你怎么了?”

    “我没事,以后也别再叫我小姐了,我现在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你应唤我总堂。”雷纯站了起来,转身走到屏风后面,望着那把架在案上的刀,那是她父亲雷损的不应刀。她抬手缓缓抚摸着刀刃,刀面的触感比雪水还要冰凉寒冷。

    对于蔡京来说,六分半堂所有人都是他手中的一把好刀,他能决定用不用这把刀,也能决定用这刀要杀谁,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把这把刀丢到火里重铸。但是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喜欢杀人但是不喜欢脏自己手的人,一旦用惯了一把刀,就不会轻易丢弃这把用着顺手的刀。

    雷损的死让雷纯明白,有时候刀也可以在无形之中杀掉主人。雷损的不应刀铸就了他曾经的辉煌,但是也喂养了他的贪欲和野心。当不应刀成为江湖传奇的时候,雷损的脚下已经白骨累累。当雷损的欲望超过实力时,刀就会杀掉他,再寻找下一个主人。

    人会被遗忘,被风霜掩埋,最后变成一抔黄土,无人问津,但是刀不会,只要有人在用刀,刀就可以流芳万古。

    所以,若是六分半堂可以成为蔡京手里的一把好刀,那她就有机会杀掉蔡京,以前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看来,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来人。”雷纯向外面唤道。

    “总堂有何吩咐?”

    “你去打听一下,过去这几天刑部大牢里发生了什么,有哪些人进出,还有,把上刑的时间也向我汇报。记得动静小一点,不要让蔡京的暗桩发现。”

    “另外,等狄飞惊回来以后,让他来找我。”

    那黑衣人领命退了出去。

    雷纯走到梳妆台前坐了下来,“沫儿,帮我梳妆。”

    沫儿一边拿簪子挽住长发,一边疑惑道:“总堂要去见谁?”

    雷纯眯了眯眼,冷笑一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蔡京。”

    沫儿脊背一凉,感觉脸颊旁似乎有毒蛇在嘶嘶地吐着蛇信。

    ----

    雷纯见到蔡京的时候,他正在书房里写字,旁边有侍女在为蔡京烹茶。

    “你来啦。坐吧。”

    雷纯向蔡京款款行了一个礼,笑道:“江南最近收来了一批上好的龙井茶,纯儿想着您会喜欢,就当做给您的贺礼了。”

    蔡京这才抬头,“哦,何贺之有?”

    “六分半堂近来势头正猛,而金风细雨楼因王小石逃亡,白愁飞被押,已显颓败之迹;苏梦枕那副身体大限将至,如今不过是苦苦支撑,而现在您又得了白愁飞这么一员猛将为您效命,除掉金风细雨楼指日可待。”

    蔡京哂笑道:“我看呐,你这话说早了,白愁飞这小子骨头硬得很,恐怕不会轻易为我所用。”

    他把笔放下,打量着自己的作品,摇了摇头,随后踱步走到茶几前坐了下来。侍女恭敬地将点好的茶奉了上去。

    雷纯捧起眼前的茶碗,轻轻晃了晃,柔声道:“这茶面不好。”

    蔡京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哪里不好?”

    “运筅击拂力量太强,速度又太快,茶面便不稳定,点水时,动作没有节制,落水点不准确,茶面虽然没有被破坏,但是却显得不厚重。实在不能说是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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