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到!”

    殿外宫人们的高声通报惊掉了小丫头们手中磕了一半的瓜子儿,说书的仙君手忙脚乱地翻身下榻,拼命地抚平因为刚刚七仰八歪压得满是褶子的衣襟。

    听得入迷的小宫女也连忙将满桌子的瓜子皮用帕子兜着藏了起来。

    我整理着在叶欢的故事中跌宕起伏的心情,顺便对着桌子上的一片狼藉小施法术,让桌面看起来不像是刚刚被叶欢用来搭建采蘩楼模型的,让刚刚扮演她和帝君的两根菜叶回到了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这一切都在帝君从门口走到屏风前的时间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

    “参见帝君。”

    我们四人压制住因为刚刚的故事翻江倒海的内心,平静地施礼问安。

    怀容面带这瀛海春风自愧不如的温柔浅笑,将叶欢扶了起来。

    “怎么样,这沧浪殿可还称心意?”

    叶欢笨拙地贡献出一个可能只有她觉得贤淑无两的表情,道:“多谢帝君挂念,这宫殿上上下下,我都很喜欢。”

    怀容看出了她让自己变得正经端庄的努力,柔声道:“我不是说了吗,以后在我面前不必讲求这些表面的文章。”说着将视线转向了我们。

    我正低着头,突然感觉到一股目光如清泉般洒在了我的身上,让我心中一凛,我抬起头,正对上怀容满含笑意的双眸。

    “叶仙君性情天真,不拘小节,你们也适应适应,礼数这些东西不要强求她。”

    我怔怔地看着这道目光从我身上移走,下一瞬间又带着宠溺和爱护落在了叶欢身上。

    我避嫌似的微微向一旁撇了头。

    花树间呢喃的呆雀儿从桃花枝跃上了杏花枝,去年它也曾折了桃枝装点新巣。

    怀容果然又清退了所有伺候的人,只留他自己陪着叶欢在殿中用膳。

    “今日仙君讲的事不要外传。”

    晴霜和雨岚正在房中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叽叽喳喳地讨论叶欢讲的初见故事,听到我这沉静而浑厚的一句话立马噤了声。我怕过于生硬把她们吓到,只得进来解释道:“也没什么,只是提醒你们一句,仙君以我等为友,我们也不该将她的事随意传出去。”

    晴霜显得机灵一些,忙承诺:“姐姐放心,我们虽然年纪轻但也知道仙君的好,知道其中轻重,不会随意外传的。”

    而雨岚看起来年纪更小一些,心思也单纯的很:“姐姐放心,我也不会外传的。不过……你说仙君说的是真的吗?我感觉按照她说的,帝君就是莫名其妙地看上她了,然后把她带回来了。”

    一句话将我和晴霜都说愣了,晴霜脸上也露出了一种“对对对,就是这样”的表情。

    ……

    “瞧你这话说的,仙君难不成还专门编个故事骗我们吗?”我转换了一种打趣似的语气,“再说了,说的好像你们很了解帝君和仙君似的,主上的心思又岂是我们能揣测的。”

    我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讨论了一会儿叶欢和沧浪殿的事,聊到后面我才得知,原来晴霜和雨岚乃是一对姐妹,本是长乐宫司气星君座下弟子,司气星君掌管凡尘和昊天世界的气候变化,这两姐妹也人如其名,晴霜善于一室之内造与室外不同之气候,雨岚则善致水汽成云设雾。此番正是因为帝君想让沧浪殿的温湿度适宜,于是特地向司气星君请了她二人来。一番畅谈后各自离开,不在话下。

    帝君今日宣布了如此重大的事,一时间事务繁忙,午间休憩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我端着冰好的水果进了正殿,叶欢又倚在罗汉榻上望着窗前瀛海风景发呆。

    “仙君可是今日移宫过于劳累,不如再回去小憩片刻?”

    “唉,我倒不是身子累,其实也没干什么活,只是心里像扛了一大包东西一样,这几日都是这样。”她左手托着腮,眼神中充满了疲惫,“小福姐姐,我知道你在这里的年头比我多多了,你也听了我给你讲的我和帝君的故事了,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堂堂昊天世界的帝君,这世界上最厉害的人物,怎么突然就看上我了呢?”

    “……”

    “我现在每天感觉我就像是一只蚂蚁,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帝君刚刚跟我说明日会有各位上神、上仙来拜会我,他虽然说让我随意一点不要紧张,但……这怎么可能嘛。”

    是啊,一夕之间,从一个凡间末等地位的风尘女子一跃而成为掌管凡尘世界的昊天世界的准君后,叶欢此时就像一颗弱质的牵牛花,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只能依附着其实本来也不太熟的帝君,虽然攀到了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处,但却很清楚自己不属于这里,而且一旦失去了所依靠的力量,都不知道会跌到哪里去。

    我沉默片刻,安慰她道:“仙君不必多虑,仙君的心思我也能理解,只是如今既然已经身在此处,不如先安顿下来,那些疑惑帝君应该会找机会给您解答的。”

    叶欢似乎看出了我大概不会对她说太多,失望地低下了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她失望的神情心中一紧,嘴上也仿佛不受控制般地说出了:“或者仙君如果不适应昊天世界的生活,帝君仁慈,想必也会尊重您的想法。”

    “真的吗?”她的眼睛瞬间亮了,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叹息道:“不可能,我猜他是不会让我走的吧。”

    “算了,不说这些了。还没问过小福姐姐是何方人士,怎么也会做这么多冼地菜品,你做得真的很正宗很好吃。”

    她这突然的话题转变让我愣了片刻,这原本也是一个应该像她讲述初见故事那样长篇大论来回答的问题,但……

    “我并非人族,乃是章莪山毕方族长老嫡次女,早年间在人间游历,流连冼地风物,因而习得了一些冼菜的做法。”

    我从容而流利地说出了这些话,就像念了一篇写好的文字。

    入夜,怀容帝君宿在了沧浪殿。

    第二天一早,我刚从膳房接了早膳来,见寝殿的门还没有打开,晴霜和雨岚两个蹲在离门远一些的角落,红着脸议论着什么。

    “你们两个又在说什么?”我饶有兴致地问候她们。

    晴霜一把把我拉下来,贴着我的耳朵又激动又小心地道:“昨夜是雨岚守夜,她说没有听到室内……”

    我听到守夜这里就大概猜出了她们在议论什么,没等她说完就哭笑不得地站起身来:“你们两个小丫头每天都在干什么,仔细掌你们的嘴。”

    两个丫头也知道我在开玩笑吓唬她们,忙笑着跑开了。

    我正在思考刚刚听到的这个信息,只见寝殿的门打开了,怀容一身寝衣整整齐齐,用一根簪子松松地束起来的头发也并不显得凌乱,我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怀容今日心情似乎很好,笑着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我忙疾行了几步上前,怀容道:“今日会有各宫上神上仙前来拜会,一些人情世故上的事还要劳烦你帮衬一下你家仙君。”

    我连忙允诺,见他没有别的吩咐:“臣去叫人来伺候梳洗更衣。”

    珠冠严华妆,落霞满裙裾。

    等我端着准备好的早膳过来时,怀容和叶欢已经梳洗完毕了,怀容还是往常装束,不过因今日要见诸宫上神而稍微精细了一些,视线转向叶欢,我一下愣在原地。

    昊天世界第一刺绣圣手司仪神官正为有些受宠若惊的叶欢整理衣服和头饰,叶欢一身淡鹅黄色衣裙既清丽灵动又不失大气稳重,而从裙边蜿蜒而上的桂花刺绣也无声地昭示了她在怀容帝君心中的地位。头上挽了精致的百合髻,细碎的淡金色簪花点缀其上,斜插一支玉垂扇步摇。叶欢本就身形娇小,这一身衣裙衬得她更显秀美。

    用毕早膳,上清殿来报说各位上神、上仙已经到长乐宫门口了,帝君便匆匆忙忙地要去迎接,临行前握着叶欢的手叮嘱了她很多:“小欢,莫要害怕,权当是家中来了贵客,我一会儿会让碧书和纫秋也过来,再加上小福她们,万一不知道如何回答还有她们帮着你。”叶欢怯怯地点头答应,我和其他侍女也忙答应下来。

    送走帝君后,叶欢连忙拉了我和晴霜、雨岚跑回寝殿,正殿里其他侍者正在收拾布置。叶欢问道:“几位姐姐,可否给我讲一下这些上神上仙,好让我有个准备。”

    我很清楚对于几位上神、上仙,我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于是我福了福身,道:“那臣就只好斗胆妄言了。”

    其实说起来我对这昊天世界的了解也不过四年,昊天世界共有五宫四岳,中央长乐宫乃是历代帝君之所在,帝君统摄昊天世界及凡尘世界诸事宜;下有东西南北四宫,各宫上神各掌管人间相应方位的土地人民事宜;四岳乃归属于诸上仙,上仙乃是从凡尘世界修炼飞升的凡人;上神、上仙又下属有不计其数的元君、星君、仙君,其下又有无数神官。

    “昊天世界有五宫四岳,分别是北方玄寒宫,东北方和丘山,东方青珣宫,东南方大穷山,南方朱凤宫,西南方焦侥山,西方白泉宫,西北方一目山,中央长乐宫。四位上神分别是东西南北四宫宫主,分别是玄寒宫长泽上神、青珣宫少君海上神、朱凤宫绛渊上神和白泉宫瑶玑上神。”

    我一边说,叶欢一边嘴里飞速地念叨着这几位上□□号。

    “这其中,长泽上神乃是先君后的父亲,长泽上神神寿已高,自从先君后升天后因过度悲伤便闭门不出,这次估计也是不会来的。”

    “嗯嗯好,大概记住了,这是上神,还有上仙呢?”

    “四岳的上仙们人数很多,这次也不知道会来哪些,除了上仙应该还有一些精灵族的长老会来拜访,这些我也不太能认全,估计到时候要靠碧书和纫秋姐姐了。”

    “啊。”叶欢长叹一口气,坐在床上想直直地往后倒,倒到一半应该是想到了自己好不容易挽好的发髻不能乱了,于是又强行坐直了。眼神里满是无奈和疲惫。

    “打起精神来呀仙君,其实也没有很难的,无非就是一些礼尚往来,赏赐的礼物帝君也早就给您准备好了,您到时候照着说就是了。再说了,帝君把碧书姐姐和纫秋姐姐都派过来了,纫秋姐姐为人最是热情体贴,必然能替您分忧的。”晴霜劝慰道。

    叶欢无助地望着我们,那神情虽然仅存于一汪秋水,却让我从中回溯到了记忆深处。

    高朋满座,盛友如云。

    曾经冷清的沧浪殿如今汇聚了昊天世界最有头有脸的人物,纫秋和碧书带着叶欢招呼着各位宾客入座,纫秋因从小跟在怀容身边,对这些上神、上仙也很是熟悉,一些脾气好的架子小的甚至愿意主动和她说笑打趣,也正因此,殿内的氛围才显得没那么严肃。

    我则跟着晴霜、雨岚两个布置茶点,今日帝君确是为了沧浪殿花费了不少心思,还特地将元九派了过来帮忙准备茶点小食——虽然他在后厨手上不闲着,嘴里也不闲着,一直在抱怨怀容多此一举,他觉得完全可以借此机会让我多忙活忙活,感受一下在我离开膳房后他每天的劳累和忙碌。

    宾客入座完毕,茶酒点心也都摆好了后,叶欢坐在正中的宝座上,我们几人分列两边。叶欢脸上挂着温婉的微笑,手却在桌子下悄悄地展开了我们给她写的小抄。

    叶欢清了清嗓子,微不可察地瞟了一眼小抄:“诸位!今日齐聚于此是本君的荣幸,本君先敬诸位一杯!”说罢,她僵硬地按照之前碧书教给她的,举起杯子掩面饮了一杯。所幸众神也很领她的意,也都站起来还礼。

    长泽上神果然没有来,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的嗣子云屿元君竟代为出席了,这位年轻的元君应该是第一次代替他的父亲参加这种宴会,整个人意气风发光彩照人,席间虽然话不多,但各种觥筹交错、应对合宜。四位上神中除了长泽上神,最年长而德高望重的就要数朱凤宫的绛渊上神了,而这绛渊上神又是昊天世界第一等和善之人,也是大家公认的极会享受之人,隔三差五就要在朱凤宫中大宴众神,不过因为他的朱凤宫风景极佳且宫中无论陈设布置还是吃穿用度都是一等一的精致,很多平日里无事的神仙也不厌其烦愿意去赴宴。此刻他正慢条斯理地品尝双桂甜羹。

    “嗯,这双桂甜羹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甜沁人啊,老夫也曾向纫秋姑娘讨教过,只可惜怎么也做不出长乐宫的味道啊。仙君阁下觉得如何?”绛渊上神似乎很不愿意宴会上冷场,饶有兴致地问叶欢。

    叶欢本来是有些害怕的,但这位老上神慈爱和善的笑容似乎也感染了她,叶欢也拿起双桂甜羹:“我也很喜欢这羹的清甜,常常感慨于纫秋的手艺,不过想来上神宫中的必然也是不逊丝毫的。”

    绛渊笑着指了指纫秋:“纫秋神官可是老夫三顾都请不来的人,整个昊天是真的没有做这双桂甜羹比她更好的人。”

    纫秋似乎和绛渊上神比较熟悉,竟也打趣起来:“既然如此,上神怎么不常来我们长乐宫做客,好让我顿顿给您做。”

    绛渊笑道:“说起来,老夫宫中近来新植了一片橘树林,红橘飘香甚是馋人,过两日老夫想办一个红橘宴,还想斗胆请帝君、仙君和诸位仙友驾临品鉴一番。刚刚和帝君说起,帝君说全凭仙君意思,不知仙君可愿赏光啊?”

    叶欢大概也万万没想到帝君还让她作主,纫秋见她一时犹豫,忙打圆场道:“上神这是什么话,早就听闻您从凡尘世界取了橘树苗,三天便育成了千里橘林,五天便硕果满枝,奴婢就是听着都已然是馋了。只是景颐仙君初临昊天,很多事怕是还要跟帝君商量,尤其是到朱凤宫叨扰您这种大事。”

    叶欢倒也机灵,听到这里忙接着纫秋的话继续说到:“确实如此,待本君今晚问过帝君再给上神答复,上神见谅。”说罢其身向绛渊福了福身,绛渊忙回礼道:“仙君抬举了,那老夫就静候佳音了。”

    随后大家又你推我让地嘘寒问暖了一阵,事实上,这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几位上神。我此前虽然是布膳神官,但基本上不会在开宴之后还留下来侍奉。除了年少有些傲气的云屿元君和热情健谈的绛渊上神,青珣宫的少君海上神则正值壮年,看起来比怀容帝君年纪还要小,但席间的雅正自持、罕言寡语,甚至连都目光都不四处飘逸。而白泉宫瑶玑上神是四上神中唯一一位女子,神情清冷,上神的架子端得很足,虽然绛渊称她为师妹,但很明显能看出来就算是四上神中地位最高的绛渊也对她很是尊敬。

    正冷场时,上清殿派人来请诸位宾客和叶欢过去合宴,众人纷纷前去赴宴,不在话下。宴席间,绛渊又提起了红橘宴的事,怀容和叶欢也只得答应了下来,毕竟这是绛渊第一次正式地邀请叶欢,一味推辞于情于理都不好。怀容虽然觉得绛渊平时的生活用度略显奢侈,且不务正业,但也确实很敬佩他这种生活态度。整个昊天世界一向崇尚的是“乐”,追求的终极目标就是“长乐”,而绛渊其人的生活态度和待人接物的表现正是对“乐”的一种心无旁骛的追求与施予。

    宴席毕,怀容和叶欢一一送走众宾客,此时叶欢已经又困又累,眼睛一眨一眨地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怀容一边笑一边让人赶紧送她回沧浪殿午睡。

    我正要跟着叶欢离开,突然怀容道:“小福,你留一下。”

    这还是他第一次单独留下我说话,虽然我的直觉告诉我大概是和叶欢有关的事。

    我先向着叶欢离去的方向福了福身,随后转过身来,毕恭毕敬地道:“帝君有何吩咐?”

    怀容转身往正殿走,道:“你随孤来。”

    进正殿问话,我突然一凛,心中十分复杂,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是这样的,小福。”怀容坐在书桌后,“孤将景颐仙君的事昭告天下后,不知为什么,这次幽冥的人反应很快,就在刚刚各位上神在沧浪殿时,幽冥也派了使者来送了礼物。”

    幽冥……送礼?这是什么意思?

    “的确是很奇怪,就连孤也没想到,孤也不懂这位原都帝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礼尚往来是必然的,其实孤也准备了一些礼物,本打算过两日再送去,如今他们来的这么快,孤也不好一拖再拖了。只是,近日你姐姐灵济去凡尘时染了风寒,这一次她主动跟我说想让你随行,你可愿意?”

    虽然我不知道姐姐这次为什么一定要带我去,似乎让我照顾她也并不是一个很圆满的理由,但怀容既然已经来问我的意见了,必然是他也默许了姐姐的请求。我思忖片刻,道:“照顾姐姐臣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此去幽冥大概也需要几日时间,景颐仙君后日要到朱凤宫赴宴,臣是担心……”

    “这个你大可放心,你不在的这几日,孤打算派碧书过去服侍她,红橘宴孤必然也会多派些人跟着她。”

    怀容突然站了起来,默默地逼近我。我屏住呼吸,低下头不敢直视他,但他衣襟上淡淡的桂花香还是随着我克制的呼吸进入我的鼻腔,那一刻我感觉我上半身一阵麻意。这时,他沉静的声音从我头顶上方倾泻而下:“我也希望你能帮我做一件事,这件事……灵济她们都不好做,只有你最合适。”

    书桌上的莲灯火光荧荧一闪,我抬起头,直直地望进了他的眼眸。

    他眸光深邃,带着他一如既往的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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