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颐仙君到!”

    丹陛陈,珠帘启,叶欢扶着怀容的手走出云驾。尽管在出发前纫秋一再嘱咐叶欢要尽可能地表现出非凡的见识和气度,此时此刻,站在昊天世界最奢华的朱凤宫门前的凡间女子叶欢,还是发自内心难以抑制地“哇”了出来。

    且不说那金门玉阶、宝树银花,单说这朱凤宫绛渊上神有个怪癖,不管是建筑还是摆设都必须要成双成对、对称出现。因而无论多么难得的东西,朱凤宫中基本上都是一式两样对称分布。叶欢看着眼前的富丽景象,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了身材富态的绛渊一脸慈祥地坐在钱堆里数钱的样子。毕竟对于叶欢来说,此情此景,与其夸什么“有品位”“有格调”“会享受”,不如直接一句“真有钱”来的直白。

    绛渊上神一身赤色的衣袍,圆滚滚的活像个橘子。绛渊见到怀容倒也不卑不亢,虽然有着对中央主君的尊敬,但也不失长者的风范。相反,倒是怀容显得有些局促,看着蜂拥而上的一群赶着来给他接风洗尘的人,附在绛渊耳畔小声问:

    “我说绛渊上神啊,这次红橘宴又开销多少啊?”

    绛渊一脸委屈,扯了扯自己的衣摆:“我的帝君,其实也没多少,不过就是我给自己和朱凤宫的所有人新添置了一身天机锦的衣服,其余的菜品酒水这些宴会必需品,也没办法缩减开支是不是。”

    怀容自认为了解绛渊。凡人上了年纪都讲究天伦之乐,讲究儿孙绕膝。这昊天世界的神仙上了年纪,或是像长泽、瑶玑等人一样远离芜杂事务,以清净为享受;再有一种,就是像绛渊这种,挥金如土、及时行乐,吃穿用度一定都要最好的,虽然表面慈祥和蔼,好像跟谁都能随时随地蹲下来磕着瓜子谈天唠地,实际上却处处在通过各种必需品的高人一等展现自己的长者权威。

    绛渊也自认为了解怀容。如果说凡间有仁政之治和酷吏之治的区别,那昊天世界上就有怀容和他老妈临水帝君的区别——一个从小就坐不住,一年到头不去凡尘走上几遭都过不去,一个恨不得把昊天之主的头衔刻在自己脑门上,睡觉都要抱着自己的帝君大印;一个热衷于到凡间淘些凡人都不屑一顾的破烂儿小玩意儿,一个把权力和武力如玩物般玩弄于股掌之中。

    “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绛渊一时没控制住自己,不知不觉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怀容一脸疑惑:“什么不一样?”

    绛渊满脸黑线,但又迅速恢复东道主的状态,一边跟怀容展示自己的衣服,一边竖着大拇指:“我说这天机锦,真的跟咱们普通的衣服不一样。”

    “说起来我这次下凡游历时见到了一户以编草鞋为生的人家,以草编鞋,本君觉得甚是精巧有趣,下次一定给上神带来一只,据说很是柔软舒适。”

    怀容兴致来了一通叭叭,丝毫没有注意到绛渊的白眼和身后叶欢的扶额。

    “青珣宫少君海上神到!”

    宫门处一声中气十足的高呼打断了怀容卖瓜、自卖自夸。朱凤宫穷尽奢华的霞光霓影中,一个身着青蓝色长袍的男子阔步而来,袍裾处和袖口处的海水纹样灵动逼真,似乎真的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海水在微风中起伏。

    “帝君阁下,仙君阁下。”

    少君海向怀容微微拱手鞠躬,也向叶欢点头致意。在昊天世界,中央长乐宫帝君虽然是名义上的昊天之主,但是帝君与东西南北四宫上神并非君臣关系,四位上神也只需要对帝君展现出礼仪上的尊敬与部分命令的服从即可。君后与帝君并为二尊,但此时的叶欢名义上还不是君后,少君海的点头致意已是表现了对她的敬意。

    叶欢也按照来之前纫秋、碧书等人教的礼仪,向少君海福了福身。飞升宴上,相隔甚远,叶欢并没有记住几位上神的容貌,本着漂亮媳妇总得认识公婆亲戚的原则,叶欢偷偷瞟了一眼少君海。

    虽然不知为什么,少君海一直低着头,但叶欢还是看清了他的长相。

    “真是年轻,要不是知道他是神仙,我都怀疑他比我还小了。”

    叶欢心里暗自嘀咕。

    少君海确实长了一张没什么岁月痕迹的脸,短下巴圆眼睛,高挺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角勉强为他这张娃娃脸增添了些成年感。或许就是因为他长得太显小,他的服饰显得异常的老成持重,每一处花纹、每一个配饰似乎都写着“我很严肃”、“我很老成”几个字。

    东方青珣宫是昊天世界中少见的以条条框框的清规戒律约束门人的所在,有所谓八十一条登堂规、七十二条入室律如铸造铁器的模具般,型塑着青珣宫上上下下端正严谨的道德与言行。与朱凤宫的及时行乐观不同,青珣宫追求的是克制的、端正的乐。少君海虽然在四方上神中年纪最小,但周全得甚至有些刻板的规矩礼数却让他常常显得老气横秋。不以狎昵之心及评判之眼神冒犯女子、尊长面前不妄言、言语宁缺毋滥等,都是青珣宫的规矩,也都是少君海用以约束自身的律条。

    “青珣宫近来一切可好?”

    怀容在绛渊面前还是一个年轻人的状态,到了少君海这里突然换了一个长辈的口气。

    “谢帝……帝君关心,都……都好。”

    “海小兄弟最近应当在精进功法吧,当年老海兄留下了那么多术法典籍,诶呦呦,也多亏是传给海小兄弟了,要是落在老夫这种懒惰倦学的人这儿,估计十万年也看不完一本。”

    绛渊抚摩着自己的肚子,一脸慈爱地看着少君海,仿佛那是他自己最刻苦好学的孙辈儿。

    少君海面对这样的玩笑话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思索该说什么话最为得体,但是思索了半天也没蹦出一个字儿来,只能红着脸低着头,嘴角还带着一丝尴尬的笑意。

    怀容有意帮少君海解围,凑到绛渊跟前开玩笑地说:“青珣宫向来不善言辞应酬,您老人家怎么还故意为难他打趣呢?”

    “得了得了,海小兄弟快先入席,你那桌准备的都是你爱吃的。你是正长身体的时候,快别跟着我们这些老东西们浪费时间了。”

    绛渊笑得更加慈爱,搂着少君海的肩膀把他往里推。少君海意识到怀容和叶欢尚未入座,自己捷足先登于礼不合,于是回过头来望向怀容和叶欢,磕磕巴巴地让绛渊先去请帝君。

    只这回头望的一眼,一向刻意不看女子面孔的少君海瞥见了叶欢的容貌,少君海愣了一愣,脑海中翻涌出无数回忆。

    这不是……?

    绛渊前脚把少君海让进去,后脚又连忙来招呼怀容和叶欢入席就坐。

    叶欢看着他圆滚滚的臃肿身躯在人群中忙忙碌碌地应酬交际,把个神仙开会的宴席搞得好不热闹,倒是真有些像民间话本里描绘的西王母蟠桃盛会上的景象了。

    “怎么了,出来散散心是不是心情还不错?”

    怀容注意到了叶欢嘴角的淡淡笑意,轻轻地覆上了她的手背。

    或许是因为绛渊这个老头儿确实有一种独特的亲和力,能让在市井中长大的叶欢联想到街头卖果子的老爷爷和年年来采蘩楼下卖栀子花的老奶奶,叶欢似乎真的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和温暖感。以至于叶欢并没有注意到怀容与她的肢体接触,她甚至本能地将这种牵手理解为了亲人之间的关心。

    叶欢看向怀容,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这是她来到昊天世界后第一次真心的笑,那样明媚的笑容似乎散发着晨露桂花般的清甜气味,沁入了怀容的心间。

    怀容一时间竟有些看呆了。

    ——这就是他珍藏并怀念了不知多少年的笑容啊。

    正在这时,随行侍者急匆匆地赶来打断了怀容的神思翩飞。

    侍者在怀容耳边说了几句话,怀容的神情瞬间变得阴沉了下来。怀容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掐了掐太阳穴,带着一脸的疲惫和不耐烦摆了摆手,示意侍者先下去。

    怀容正在犹豫如何跟叶欢开口,叶欢看到侍者严肃的神情和怀容听完之后一个脑袋四个大的样子,已经猜到了长乐宫有要事等着怀容去办。

    “帝君,您要是有事就去处理吧,不用担心我。”

    怀容一脸愧疚:“小欢,我也没有想到会突然发生这种事,这是你来昊天之后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我应该陪着你的……”

    叶欢此时看着席间的烟火气和热闹氛围,一种自己真的成为了昊天世界的神仙们中的一员的错觉产生。就连叶欢自己也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把在一边絮絮叨叨、关心这担心那的怀容送走的,毕竟叶欢对自己这一举动的后悔,也要在怀容匆忙离席后宴会逐渐进入正题后才开始产生。

    怀容走后,叶欢独自一个人以准君后的身份坐在主位,连东道主绛渊都屈居次位。

    叶欢看着满桌子的珍馐佳肴,有些是听说过但从未吃过的,有些更是根本听都没听过。因而拉着纫秋,时不时地小声问菜名和做法。也多亏纫秋本身就是长乐宫布膳神官,对这些菜肴的名称和做法谙熟于心,因而也算能对答如流。

    红橘上桌,席间顿时多了浓郁的柑橘芬芳。

    纫秋给叶欢剥开一个橘子,叶欢看着朱红的橘子早就坐不住了,正迫不及待地要接过来吃,只听次位的绛渊突然饱含伤感地叹了口气。

    叶欢扭头一看,发现绛渊也正在看着自己,出于礼节,叶欢还是咽了咽口水,问绛渊叹气所为何事。

    绛渊竟突然用手帕拭了拭眼下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徐徐开口:“仙君见谅,老夫是触景生情,看到今时今日之景,难免想到几年前慧敏君后未升天时,也曾经常来我宫中宴饮游戏,只是一晃数年过去,红颜白骨、温酒冷炙,一时伤感罢了。”

    跟凡人总是相信人死后灵魂会升天一样,昊天世界之人也相信在诸神之外另有天外世界,所谓神仙之死,就是神仙飞升到了天外世界——虽然这也像凡人根本无法证实人死后去向何方一样,只是神仙们的一种美好的幻想。“升天”在诸神世界,更多时候也只是一种为尊者讳的方式。

    绛渊的一席话说得叶欢不知道如何接话,正在此时,席间一位女宾也突然开口附和:“上神这么一说,我也注意到,景颐仙君的侍女是不是也是当年慧敏君后的侍女?看着有些眼熟。”

    叶欢看向纫秋,纫秋似乎也很是尴尬,但又不得不做一回应。

    “臣以前确实是慧敏君后的侍女。”

    这位发问的女宾显然不是很满意这个简短的回答,鄙夷地瞟了叶欢一眼:“当年临水帝君常常称赞慧敏君后‘有仪而不矜,有度而不伐’,依我来看,慧敏君后大约不会连剥橘子这种举手之劳的小事都要假手他人。”

    旁边一个仙人似乎也很有意见,一边掩面嗤笑,一边顺着她的话说道:“是啊,慧敏君后博学广识,也必然不会对着席上的菜肴问东问西的。”

    叶欢听了这话顿时愣在当场,敢情是在嫌弃她身娇体贵十指不沾阳春水了?要不是纫秋多次跟她说在席间不要妄动、要保持仪态,谁会乖乖等着别人来剥橘子啊,早自己胡吃海塞了。

    抱着不惹事、不怕事的态度,叶欢故作平静,实际上脸已经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这位……嗯……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您,您说的……您批评的对,我下次一定注意。”

    在叶欢的想象中,她是舌战群儒以一敌百的,而在现实中,叶欢只能尽量让自己不磕磕巴巴地认怂。

    席间的神侣仙友们听得都开始掩面窃笑,毕竟在他们眼里,叶欢这回应没有一点准君后的气场。

    反正这一遭是必然逃不掉被人笑话了。

    “不过!不过……”突然,叶欢不知从哪找来了反驳的勇气。

    “不好意思我还是想再多说一句,我知道不远千里赶来赴宴的诸位大多都想在这场宴会上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想说,如果只是想着慧敏君后会不会跟我一样,如果只是凭着会不会自己剥橘子、会不会理直气壮的讲话、穿的如何、戴的如何、走的如何、笑的如何这些来评判我,那各位不如也先思量一下慧敏君后又会如何评价你们的这种评判。”

    叶欢也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了这么一段话的,只记得自己说完后宴会上瞬间鸦雀无声。叶欢环顾一圈,本来正在剥橘子的绛渊也以一个很喜感的姿势仿佛被定在了当场,少君海依然是低着头看不清任何表情。

    “啊……哈哈哈。”

    叶欢尴尬地干笑了两声,侧身向纫秋投去求助的目光。

    纫秋反应也算快,忙说:“仙君是不是要更衣,让臣陪您去一趟吧。”

    叶欢连忙抓紧了这根救命稻草,恨不得赶紧逃离这个气氛尴尬的宴会。因为太过着急,叶欢从座位上起身时还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裾,“嘶啦”一声,新制的衣裙裂了一个大口子——而这“嘶啦”一声在这异常安静的环境中又格外的明显。

    叶欢恨不得当场拧醒自己,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才要去朱凤宫赴宴。但这显然不是梦。

    “我来迟了!还有剩下的酒吗?”

    叶欢正要狼狈离席,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打破了诡异的安静。

    一个穿着利落的窄袖黑衣的男子大摇大摆地从阶下走上来,他似乎一点没有感受到席间刚刚经历了什么难以言说的尴尬的事。

    “绛渊上神,怎么了这是,手粘在橘子皮上了?”

    这个年轻的黑衣男子似乎根本没有把这里当成一场盛大的宴会,倒像是回到了自己家一样不拘小节。他一边打趣绛渊,一边趁着绛渊还没反应过来,一把夺过了绛渊手中的橘子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嗯,真甜!”

    似乎过了很久,他才注意到刚刚从主座上站起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叶欢。

    “景颐仙君!您果然在,诶,帝君呢?”

    叶欢看着眼前这个人只觉得眼熟,感觉像是飞升宴上见过的,但具体是谁完全反应不出来。纫秋似乎也贴心的发现了,附在叶欢耳边小声道:

    “这是玄寒宫云屿元君,是慧敏君后的亲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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