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驾一路向北,昊天世界的郁郁葱葱渐渐被阴冷昏黑的云气取代,在不周之山与北极之山之间,便是与昊天世界并立的幽冥世界。

    昊天世界的彩云逐渐被乌云吞噬,明寿大概早已对这种情景再熟悉不过了,但还是紧紧拉住了我,向身后命令道:“化形!”

    来之前她已经嘱咐过我多次:在彩云消散时便意味着即将到达幽冥之界,因为幽冥修炼的功法古怪,昊天的神仙一旦通过这一界限功法多多少少会受到损害,而只有精灵一族可以通过化回原形,免于其害。这也是昊天与幽冥之间的使者都是精灵一族的原因。

    一时间,火光冲天,两只毕方神鸟翼翅所到之处火燃乌幕、光破云网。后面是此行另外两位使者,乃是北极天柜的九凤一族的翎沨和翊泷兄弟。九凤九头之身,能引北冥水。他俩本是每次出使都与明寿同行的神官,只是这次多了一个我。

    忽而骤雨疾下,幽冥人称此雨为醒幻雨。以“苦难渡人”为信仰的幽冥世界认为一切乐都是虚妄,因而在外来者携乐而来时,要通过醒幻雨让他们暂时脱离乐带来的虚幻。而历代昊天的使者早已找到了避免醒幻雨沾身的方法。明寿三人摆成三角阵势,将我保护在中间,而后明寿所化的毕方鸟仰天高鸣一声,舒展的羽翼间出现一道光幕,光幕逐渐扩大,伞一样地遮在我们的头顶。

    醒幻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下雨、结阵、雨停都是一刹那的功夫。随即,乌云之中隐隐现出一座台,台上立着一座两人高的牌坊门,通体是乌黑的木质结构,门上什么都没有写,檐角上挂着扑棱棱随风摇曳的白幡,昭示着这座天城对死亡和悲伤的迎接。

    一道夺目的火光中,明寿率先化回人形,借着化形的余力盈盈落于高台之上,我们三人也跟着化回人性,降落在台上。明寿右臂张开,右手摆出握着什么东西的样子,低眉合目似乎是在默念什么咒语。果然,随着明寿抬眉睁眼,她原本空空的手中出现了一根缀满铜铃的节杖。明寿余光向后看了一眼,像是专门通知我一般道:“我要召唤幽冥门人了。”

    节杖三叩,铜铃震响,前路阴云如朝臣般退居路的两侧,给我们让出了一条足够五六个人并肩行走的路。正欲往前走,只见那不见尽头的路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影,正不紧不慢地朝着我们移动过来,周围安静得似乎可以听到云移动的声音。

    这时两道诡异的绿光突然打破了前方单一的灰黑色调——这稳步前来的竟是一只通体乌黑,只有一双绿眸炯炯放光的黑猫。明寿向那黑猫拱了拱手,道:“缡师少卿,好久不见。”

    那黑猫眨了眨那诡异的绿眼睛,竟带上了五分狡黠五分邪气,妩媚地软叫了一声,黑影腾起,烟雾中现出一个黑衣女子的身影。

    “灵济元君真是让奴家好等,听说您要来,奴家可是一早就候着了。”

    她一边用酥酥软软的带着挑逗意味的声音说着,一边像猫一样扭着踱步到了我们面前。她化成人形后的眼眸也是绿色的,只不过变成了祖母绿一般的墨绿色,沉淀着复杂难以推敲的邪魅。

    “呦,这是哪位小元君啊,应该是第一次来吧?”她的眼神凝着墨绿色的五分挑逗、三分讥诮,从我脸上划过,我并没有像在昊天那样,时时刻刻压低自己的头颅,而是直直地望着她,似乎将她给予我的挑逗和讥诮都还了回去,并且还慷慨地附赠了二分威慑。

    “这是舍妹,神官小福。”

    我的眼神和明寿对我的介绍似乎让缡师有些惊讶,她傲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几乎不可察觉的局促。

    她干笑了几声,道:“原来是令妹,怪不得……只是,我记得令妹几年前不是……”

    “托昊天大帝洪福,舍妹只是重伤后大病了一场,早就已经恢复过来了。”明寿的脸始终是冷冰冰的,无论喜怒哀嗔,似乎都只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我幽冥无缘招待小神官真是太遗憾了。”缡师似笑非笑地睨着我,“不过,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明寿依旧是冷冰冰的表情,眼神中没有任何情感的波动,这倒让这位缡师少卿很是受挫。

    明寿和幽冥的人交往很多,知道在他们的认知里,苦痛死亡是远远比享乐和养生更值得追求和体验的事,因而这种在昊天人听起来恶毒的诅咒,其实某种程度上可能真的是他们的祝福——只不过缡师作为幽冥常常派往昊天的使者,自然也很清楚自己的祝福在昊天人看来是什么,因而必然有着顺着昊天对幽冥的误解而为之的意思。

    一番暗箭四射的嘘寒问暖后,缡师终于迈着她猫一样的步伐,带我们去往同悲宫。

    整个幽冥实际上是一座浮在水上的世界,幽冥人称脚下的水域为往生海。而这往生海根本不能溺死人,人一下到水里,就会自然地浮在水面。

    幽冥并不像昊天,在一个中央主宫之外另有四宫四山,幽冥只有中央一座同悲宫,宫城外有幽冥最重要的两大公府,一是通灵司,一是考课院。通灵司其实就是掌管凡尘世界死者魂灵的处理安置事宜,魂灵都被收押在不周山和北极山上;而考课院表面上只负责职官考课,看起来职权地位不高,但实际上掌管幽冥各类神官的监察,直接听命于幽冥王原都帝君。

    我四处观望,就像是在参观一处普通的宫室。或许是我的毫不畏惧让缡师有些惊讶,她故意放慢脚步,走到我身边,道:“小姑娘,你是第一次来幽冥吗?”

    我看了看她,道:“当然是啊。”

    “你为什么……你不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吗?怕你这只小猫咪?”

    “……”

    我身后的翎风、翊泷兄弟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缡师眯了眯眼,活像一只受到了冒犯的猫,仿佛下一瞬间就要发出狸猫低沉的威胁声。

    我正逗着她取笑,忽然一阵扑棱棱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一群乌鸦排着严密的阵势护着中间一团黑云,从远处飞来。乌鸦落地皆变为一身黑衣的侍卫,中间那团黑云散去,从中走出一个手持一人高的权杖的老者,他笑起来甚是慈祥,从面相看完全不像是幽冥世界的人,倒让人想到了朱凤宫的绛渊上神,如果不是那一身乌黑笔挺的长袍、银线勾勒的穷奇图案,以及权杖上如血一般宝石,说他是凡尘世界一个普通的乐善的老人也不为过。

    乌鸦的羽毛落到了往生海,不只在水面上泛起一圈一圈的波纹。

    这便是主理考课院的戒宥,本是幽冥王原都帝君的侍臣,因其行事利落杀伐果断而被醉心揽权的幽冥王设为考课院主理官,表面上掌管官员考课,实际上是幽冥王手下最得力的领命办事者。

    “大人,这边是昊天的使团了。”缡师也难得的一脸恭敬地介绍。

    “少卿辛苦了。帝君特意让老夫来迎接灵济元君阁下,阁下请吧。”虽然是向缡师道辛苦,却怎么听都像“这是你应该做的”的意思;虽然向明寿道迎接,却怎么听都像威慑。这冷漠的语调配上他慈祥地有点造作的笑,更令人毛骨悚然。

    转身向宫内走的那一刹那,他冷洌的眼光旁若无人地从我脸上划了一下,带着嘲讽带着期待,不可抗拒地把我钉在了原地。

    明寿当然注意到了他这一瞥,冷若冰霜的眼神出现了一丝颤动和惶惑。她默默地拉住了我的手,不自觉地将我护在了身后。

    所幸戒宥好像丝毫不在意刚刚对我投射的敌意,在鸦侍卫们的护送下在前面领路,进入了同悲宫。

    同悲宫中的宫殿全部是用乌黑得发亮的乌木构建,招魂银铃、渡魄白幡随处可见,宫中安静得诡异,仿佛除了我们一行人没有别的人。但是建筑的屋檐上都整整齐齐地站满了乌鸦,一只只像假的似的,也不动也不叫,只是安安静静地立着。而我们都知道,只要我们有任何不轨的举动,这些鸦侍卫必然会直冲下来,赐予我们幽冥世界的极乐。

    苦渡殿内,一人背手而立,两只鹫鹰站在他银质的混沌宝座的扶手上,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们。此时,戒宥的鸦侍卫早已在殿外变成了群鸦,站在了屋檐上,进殿的只是我们六人。

    幽冥王原都帝君虽然干着民间所谓阎王爷的活,但在长相上却并不像民间对阎王爷形象的想象。并不是豹头环眼、虎颈燕颔的凶神恶煞的形象,相反,原都体格瘦削,那腰身被银带束着,竟有几分民间所谓楚宫细腰的意味了,他面色惨白透出一种男生女相的俊美,眼窝深陷显得阴森而又有神。

    原都的目光洒向正在阶下行礼的我们六人,道:“免礼。”

    他的嗓音实际上和怀容帝君很是相仿,但他的语调却透出一种病态的乖戾。

    “怀容帝君果然豪爽,孤昨日才送了贺礼去,今日他的使臣就来了。”他病恹恹地往宝座上一歪,“元君阁下,不知帝君给孤带了些什么呀?”

    “回帝君,我家君上听闻帝君最近有修葺宫室的打算,特命外臣代为奉上玉珩、玉璧各一对,西方弱土水银三百,昆仑珠树、玉树、璇树各七株,瀛海明珠十颗,另有长乐宫司饰亲绣彼岸花、曼陀罗等花样的丝绸锦帛百匹。”

    我和翎沨、翊泷一一捧出相应的礼物,那三百水银装在一只精致的乾坤瓶中,那瓶虽只有一个手掌大小,却可以从中倾倒出山川湖海。

    “帝君阁下果然甚是知孤品味,虽然孤的所谓修葺宫室不是这么个修葺法。司饰神官的手艺,通灵司的人都极为赞扬。”

    将名扬天界的司饰的绣品给通灵司的人……众所周知,通灵司的人都是幽冥收押的待审判的魂魄。我本以为明寿会气恼,但却见她的脸上无半分愠怒神色,想来是已经习惯了。

    原都袖子一挥,两只鹫鹰盘旋着飞起,随着他飞下台阶。他先是向缡师和戒宥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明寿:“劳烦元君阁下代我给帝君和仙君阁下问好。”然后又在我身侧驻足:“这位姑娘倒是面生,想来是第一次来吧,缡师、戒宥,你们好生照顾着,可以带着她四处玩耍玩耍。莫教昊天的小姑娘说我们不尽东道之谊,照顾不周。”

    他这话充满了戏谑和讥诮,他的眼神却诡秘地如尖刺般刺入我的眼眸,带着一分施舍的意味,我忙低下头,道:“帝君说笑了,外臣不敢。”

    不愧是幽冥王。

    原都点了点头,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苦渡殿,离开时还用一种□□的语调望着天道:“孤乏了,恕不奉陪。”

    我目送他走出大殿,又好笑又无奈地松了口气,转过头来,看到明寿也正怔怔地望着原都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明寿眯了眯眼,眼神中竟有一丝紧张。

    “今晚我要和翎沨他们一起去赴宴,你就别去了,反正你这次来也只是照顾我,不用参与这些应酬。”驿馆中,明寿看着正在收拾行李的我道。

    “嗯,姐姐你说得对,这幽冥的人果然都又怪又吓人,我本来也不是很想去这个宴席。”我咬着嘴唇,好像还在为刚刚承受的那些凶光害怕。

    明寿拉着我的手:“放心,有我在,定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你今夜就留在这个房间里,哪里都不要去,幽冥这边日落之后是很骇人的,谁来邀你你就装睡不要开门就是了。”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心思却飘回了长乐宫上清殿。

    快日落时,明寿几人离开了驿馆前去赴宴,临走前,明寿在我的门上贴了一张符纸,使得这门既不能从外面打开也不能从里面打开。

    我盘坐在榻上,随着落日西沉,我感觉体内的一股寒气愈发地躁动而强盛,仿佛涸辙之鲋终于回到了广阔的水域中撒着欢打滚。我在吐纳疏通间调整着这股寒气,体内虽寒,四肢却越来越有了明显的掌控感与力量。

    一番调整后,我翻身下榻,取了一顶帷帽戴上,站到门前,手轻轻一挥,门外那符纸瞬间飘飘滑落。我打开门,看着门外乌云遮天,新月如钩,风暴猛地吹开我面前的帷纱,带着强硬与温存抚过我的鬓发。我整了整帷帽,走进了一片黑暗中。

    “我想请你帮我到瞰运台上,烧三张符纸。”

    “一张是给你家仙君祈福的,一张是祭慧敏的,另一张……另一张你就不用管了,都帮孤烧了就是。”

    “灵济他们公务在身,不好去瞰运台帮孤办这种私事,所以孤只能把这个事托付给你,记得不要在日落之后去就是了。瞰运台毕竟是昊天和幽冥共有的东西,司运星之外的人也无法改变运势,他们应该不会拦你。”

    “如果实在没机会也没事,毕竟……”

    “帝君交代的事,奴婢一定尽力完成。”

    ……

    “好。”

    星斗纵横交错,以即使是神仙也无法准确捕捉的速度运行着,演绎着斗转星移,变换着沧海桑田 。

    我站在浮在往生海中的瞰运台上,望着瞰运台中间那如同一池水银的东西泛起细小的波浪,吞吐着凡尘世界众生的命运起伏和国运兴衰。

    我抽出那三张符纸,为叶欢祈福的……为先君后祭祀的……

    我将那两张符纸冷漠地丢进了瞰运台中的运势眼中,看着一张张符纸在运势眼中化作了灰烬。

    第三张符纸……

    “你果然来了。”

    我听着这声音,心中没有任何波动,如果有,也是因为这张符纸的内容。

    我转过头去,用眼神和嘴角的浅笑,无声地回应着:

    “你果然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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