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老俞,昨天那裕国质子的故事当真悲情,今儿个准备讲什么?”

    四方楼内众看官坐定,台上那勾肩瘘背的老者含笑抿了口茶,四下环顾,眼神在二楼围栏边的两个女子身上定了定。

    “今日我们就讲那大名鼎鼎的前朝女将——冼国文治公主。”

    惊堂木啪的一声将在场看官的思绪拉回了那传奇而神秘的前朝往事中。也让角落中的叶欢和小福心中一凛。

    自从两人私下登天梯来到凡尘之后,叶欢归心似箭,两人一路上隐姓埋名、乔装改扮来到了裕国国都——也是曾经的冼国国都。

    眼看就要回到叶欢日思夜想的采蘩楼,叶欢竟生出了近乡情怯之意。硬是拖着小福在皇城脚下的一个驿馆内先住下来,打算第二天再去采蘩楼。

    殆及傍晚,驿馆内酒菜齐全、宾朋上座,一声惊堂木响,一个头发花白的说书先生登台。

    叶欢远远看了一眼就认出了这正是之前在采蘩楼附近的镜泉茶舍搭台演出的那位先生。阔别遇故人,叶欢激动地忙拉着小福给她介绍。

    小福本来对这类表演无甚兴趣,抱着是叶欢认识的人的心态权当消遣一听。直到听到“文治公主”的名字,心中一惊。正想问叶欢,却被同样又惊又喜的叶欢抢先道:

    “姐姐可曾听说过这位文治公主吗?老俞先生讲文治公主讲得绝妙,我之前听过一次被感动地稀里哗啦。姐姐一定要听一下!”

    因为害怕小福觉得无聊不想听,叶欢半是挽留半是撒娇地拽了一下小福的袖子。

    小福心中惊讶,道:“你之前听过?”

    叶欢得意地一笑:“那当然,不然我平时不务正业的那些时间都去干什么了?你不知道,跟其他市井里的说书先生不一样,老俞先生最擅长的就是各种悲情故事,这些悲情故事中呢他又尤其擅长讲前朝旧事。”

    叶欢兴致勃勃地看着台上的俞先生,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小福若有所思地眉心一皱。

    “‘昭王长女,号曰文治,武王文德十一年生,幼聪颖,有博志。七岁作尚武诗以致讽谏,昭王重之,教之以文则武法。主素有囊萤刺股之志,十岁而才冠同年,举国赞之曰天骄。昭王天盛十一年,王欲举兵南下,以虎符将印命主为帅。天降灾,主谏以停战济民,以息天人之怒。天盛十三年,裕军西进,破冼都,擒诸将。主死战,不敌,阵前悲歌自刎。卒年十八。’”

    “由当今史官撰写的冼国史书中关于文治公主的只有只言片语,但字里行间难掩钦佩之意。虽为前朝皇裔,但也不难看出这位文治公主在后人心中的地位。”

    “话说这冼国文治公主宋氏,乃是冼国末代君主冼昭王之长女,自小生长于深宫之中,可端的是粉妆玉砌、翠围珠装。讲到这里我想诸位肯定在心里疑惑,这从小娇养长大的贵族女子哪里来的上阵杀敌的魄力与体力呢,老朽想这便是诸位对这位公主的低估了。虽然这冼国并没有女子为将军冲锋陷阵的传统,但当时的冼昭王与黎国皇庭交好,双方连续十数年定下南北契约。这位文治公主与黎国胜平公主——也是当今的黎国储君——自幼便有金兰之好,虽南北相隔也常有书信相通。北国尚武,历代女主都是跨马横枪治天下。受到这位北国公主的影响,文治公主也开始重视刀兵之事。”

    “长到七岁,文治公主就以一首尚武诗劝谏冼昭王,可谓是一诗动天下,满城皆知公主名啊。这冼昭王膝下儿女虽多,但也并未曾偏颇了他这一个年少有志的长女。昭王一眼看出此女非池中之物,于是便为她寻了师傅教她习治下领兵之术、学刀枪剑戟之法。而昭王受到女儿的触动,也确实开始改变之前的重文轻武格局。”

    “等到了及笄之年,文治公主已然是才贯文武、貌胜桃李……”

    “那想必当时的六国之内,不少才贵少年都有连理之意吧。”场内的观众们纷纷起哄。

    俞先生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当时六国之内不乏王族权贵向昭王表示过结亲之意,就连咱们当今的东宫殿下,也曾慕名向文治公主求过亲。但公主婉拒了所有前来求亲之人,理由便是自己要以家国之业为重。因而,很多人都在猜测,昭王心中或许已经暗许了文治公主储君之位。但也有人觉得,公主正值青春摽梅之龄,每日接触众多六国英才,想来怕是已经心有所属。”

    叶欢听到此处,不禁神思翩翩。离开昊天已有几日,果然总有些东西在身边的时候从不知道珍惜,直到失去才开始想念。自从知道怀容是昊天帝君,叶欢一直忐忑不安,自觉双方地位不相等,因此,每每见到怀容,并不再如以前般欢喜,反倒是敬畏疏远之意更胜。有了昊天帝君身份的怀容在叶欢心中如神像一般不可亵玩,更何谈天长日久。

    反倒是如今离开了怀容,叶欢心中竟生出了日甚一日的思念。虽说,叶欢和小福表面上畏惧追踪,几日来隐姓埋名、乔装改扮。但叶欢内心深处却潜藏着一股对怀容来找她的期待。而叶欢每每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期待,都觉得既羞臊更愧对小福。毕竟提出出逃计划的是自己,拉上小福一起的是自己,如今后悔的也是自己。

    听到俞先生讲文治公主“青春摽梅”、“心有所属”,这两个词狠狠击中了叶欢心中的隐思,勾起了叶欢对怀容的回忆与想念。两人的初次相遇就是在听俞先生说书时,两人也曾一起喝过采蘩楼的美酒,一起逛过相国寺的集市,一同折过营南巷的桂花,一同赏过翠微岳的明月。到如今,往事难追,覆水难收。

    叶欢心中郁结,又怕被小福发现问起,偷偷瞥向小福。幸而小福似乎被文治公主的故事吸引,正十分专注地听着俞先生讲,并没有注意到叶欢的情绪变动。

    “然而还没等公主定亲,昭王天盛十一年,十六岁的公主就被昭王授予南征主将重任。昭王欲率兵讨伐夹在大国之间、一向弱小的岑国,如果伐岑之役胜利,当年在六国中国力兵力都首屈一指的冼国就要继续东进裕国。也就是说,如果冼国攻克了岑国,兼并裕国也就只是时间问题。如果历史如此发展,哪里还有今天的裕国。”

    “历史的发展不可预测,天命的归属难以定论。就在冼昭王踌躇满志之时,天灾突然降临,国力富足的冼国遭受重创。冼国国内均以为是冼昭王出兵岑国之举触怒上天,导致上天降灾示警。民怨纷起,文治公主也上疏力主撤兵息战,赈济灾民为先。冼昭王无奈终止伐岑计划。”

    “然而,一连两年多,冼国先是旱灾,而后又是地动山摇,之后又是蝗灾瘟疫。冼国一下从六国中最强变成了六国中最弱,靠着黎国的救济勉强支持。裕国不愿为人鱼肉,与岑国结盟趁机西进。被天灾重创的冼国早已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军中无人,民意消沉,裕国军队一路势如破竹,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就到了冼国都城之下。文治公主带领所剩不多的依然愿意一战的士兵拼死抵抗,然而寡不敌众。公主见大势已去,仰天悲歌,自刎殉国。”

    “公主自刎的那天,本该是她的十八岁生辰。”

    一折讲罢,坐中宾客无不唏嘘慨叹,更有泪湿青衫、不忍卒听。叶欢和小福同时转过头,对上彼此的眼神,两人心中各有各的难言之心绪。

    正要开口询问之际,突然几个羽林卫冲进大厅,众宾客都被吓了一跳,有的张惶之间想要逃窜而被羽林卫喝止。为首一个羽林卫掏出一个令牌,高声道:“听闻此处有贼人诋毁当朝,奉国师之命前来捉拿。”

    随着羽林卫一声“拿下”,俞先生被几个大汉像抓小鸡一样架了出去。俞先生似乎没有反应过来这突然的变故,被架着往外走的时候才想起来喊冤:“军爷,冤枉啊,我就是个说书的,讲的都是书里写的啊……”

    发现喊冤白费力气后,俞先生又开始高声呼救:“救命啊!我不是贼人!我不想死!救命啊!!!”

    叶欢也被吓得脸色煞白,震惊无措间下意识地拉住小福的手。

    “姐姐,想想办法救救他,他不是,他没有……”

    叶欢话还没说完,身边一个跑堂的打扮的人低声劝道:“姑娘,省省吧,你还不知道咱们国师大人。这老头儿,没救咯。”

    小福与这俞先生并无过往交情,因而比叶欢冷静很多。小福看出来叶欢与这说书的似乎有些交情,又也确实打心底为这老头儿抱不平。听到跑堂的如此说,小福遂继续问道:“这位大哥,我们是外乡人,对裕国国事知之甚少,敢问这国师大人……”

    跑堂的摆了摆手,道:“姑娘们,我劝你们别来淌这浑水,就算淌了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警惕地四下环顾,见宾客们大多因为惊魂未定而散去,便小声说:“我说的这位国师大人是个新来的,之前的国师告老还乡了这位才走马上任的。这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大人的火可是相当旺啊。朝里的官老爷们都丢官的丢官、没命的没命,咱们这种老百姓更是得处处小心。之前也有几个茶肆酒楼因为讲演前朝故事被端了,诶,还有更离谱的,就连城东的花柳巷都有好几家馆子因着各种由头被没了。咱们干这行的啊,还是保命为先,自求多福……”

    “等等!你说城东花柳巷?”叶欢在惊魂未定中十分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是啊,好几家大馆子都没了,鸨儿姐儿们怕是都凶多吉少了。”跑堂的一脸痛心惋惜。

    “那,那,你可知道采蘩楼?”叶欢紧张得声音发颤,怯怯地问道。

    “你道采蘩楼?那采蘩楼,说是窝藏北国细作,一早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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