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当时寻常的巷陌,如今品来也是极尽凄清。

    曾经满城花柳最鲜妍之地,如今竟是门可罗雀,街上少有的几个过路的行人也都低着头快步通过。

    叶欢站在曾经的采蘩楼门口,看着早已被摘下的牌匾和大门上的封条,怔怔地发呆。

    生如浮萍,自叶欢从战乱中苏醒过来,身边的亲人就只剩了采珠夫人和采蘩楼众姊妹。战争前的前尘往事早已于混沌中不觅踪迹,身体于万丈悬崖之下幸得残生,记忆却如光鉴乍破般满地零星难以拼凑。

    叶欢想走上前去触摸门上的封条,似乎摸上去的瞬间封条就会消失,采珠夫人和众姊妹就会推门出来迎接她回来。小福警觉地拦住了她,用眼神示意她此地不宜久留,纵使悲伤,还需克制。

    叶欢一直背对着小福站在小福身前,以至于当小福去阻拦叶欢时,才发现叶欢已经泪流满面。小福心中一惊,更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自心头涌出。而叶欢也是看到小福的惊讶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泪如泉涌,大梦初醒般抹去早已流到腮下的泪。

    叶欢的余光瞥到有过路人似乎觉得她们举止怪异,正在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们,叶欢忙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又想低头不被人看到,又想抬头遏制还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流出。一时进退两难,叶欢又怕被小福看到,只好将头偏向一边默默忍住泪水。

    这时,一股柔软的暖意自叶欢的身上延伸进了心里。竟是小福主动伸出胳膊搂住了叶欢。叶欢身形本就比小福纤细娇小,这一下来自身侧路人的目光被小福挡了个结结实实。叶欢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惊讶。感激的是小福这一搂帮她挡住了路人异样的目光,让她能倚靠在小福的肩膀上从容地把眼泪擦掉;惊讶的是虽然小福一向对她十分体贴,但在叶欢的眼中,小福一直是一个有些严肃、有些疏离又总是在体贴之下透着冷淡底色的人。虽然小福主动提出要跟叶欢以逃离昊天,但叶欢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将小福当成一个可以肆无忌惮地依靠的存在。

    可是想到这里,采珠夫人的一颦一笑又浮现在了叶欢心头。毕竟在叶欢仅存的四年的记忆中,采珠夫人是唯一一个她会放心大胆地倚靠的对象。虽然采珠也常斥责她的懒散怠惰,催她学一些傍身立命之技,但每当叶欢需要一个肩膀倚靠一下之时,采珠夫人从未缺席。

    而想到如今采蘩楼人去楼空,采珠更是不知身在何处,甚至生死难料,叶欢本来已经擦干了的眼角又涌满了泪水,眼前的路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突然,只听街角一声马的嘶鸣,一匹受惊了的马横冲直撞地飞奔了过来,马背上骑马的人都被颠了下来,倒在地上直喊哎呦。

    那惊马冲着小福和叶欢飞奔而来,说时迟那时快,叶欢甚至还没来得及擦干眼泪看清情况,小福迅敏地一转身将叶欢推到了安全的街边,自己则一手精准地抓住在空中无人控制的缰绳,一个侧翻轻盈如燕般翻身上马,随后用准巧劲一个勒马让惊马缓缓地停下了脚步,立在街中徘徊。

    步出城郭,有女横鞭勒马,发如青云,带卷东风。一时间,叶欢感觉自己的脑袋一阵酥麻麻的隐痛:眼前的场景,自己仿佛见过。

    马主人见马已经冷静了下来,忙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土一瘸一拐地来到早已翻身下马的小福跟前。

    “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姑娘好身手!”

    小福微微颔首,向骑马人道:“些小之事何足挂齿。我还有一事想请教,我记得一直向东有一处兰泽?”

    骑马人笑道:“姑娘问的想必是槭山兰泽吧,徒步向东,转过尽头的那片坟地便是了。”

    小福谢过骑马人,正要走,叶欢突然凑了过来问道:“小福姐姐,你也来过这里吗,你怎知这附近有兰泽?”

    小福望向东边,眼神中没有任何波动,唇畔却悄然带了笑意。

    “曾经来凡间游历时来过,风景甚美,便记了下来。”

    小福回头拉了叶欢的手,道:“走吧,我们去兰泽散散心,顺便想想办法。”

    槭山兰泽风光正好,而百里外的裕国宫城外国师府内,说书的俞先生被戴上枷蒙了头由两个侍卫押解着进了国师的书房。

    书房内陈设简单,甚至桌上、架上都空无一物,只是沿着两面窗户各摆了一排蒿草,似乎在做装饰,又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给他解开,你们就先下去吧。”

    一个冷洌的男声不知从哪里响起,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地命令着。

    “大人,这……”

    侍卫似乎对放任这老头儿与国师独处心存疑虑。然而国师并没有再说话,侍卫们也识趣地给俞先生解开枷锁、撤去蒙头布,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门被关上后,整个书房更显得十分安静,甚至带了些肃杀之气。只剩两道从窗户射进屋内的阳光,将两排白蒿照得鲜绿耀眼,空气中的浮尘在光柱下慢悠悠地飘荡。那俞先生一改往日的邋遢佝偻之态,躬身一揖,朗声道:“草民冤枉,望大人明察。”

    虽然俞先生的姿势十分恭敬,他的语气和神情却并无一丝敬畏伏低之意,倒是嘴角的一抹玩味的笑意欲盖弥彰。

    忽然,俞先生感觉脖子后面一凉,一柄利刃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抵在了他的脖子后面。那持刃之人更是身轻如鬼魅,如果不是脖子后的凉感和衣角几乎微不可察的随风而动,俞先生都察觉不出身后站了人。

    然而,俞先生此时的笑意更加明显,他似乎毫不惧怕脖颈后的利刃,竟缓缓地直起了身。

    “虽然荒废了这么些年,你这身手竟是丝毫未有减退,也怪不得他再次见到你还愿意用你。”

    俞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毫无畏惧地转过了头,此时,他才看清抵在自己脖子后面的是一把峨眉刺,也看清了身后这人。

    一个男子静静地站在身后,一身玄色外袍,腰间系了青绿色的丝绦。这男子的容貌虽然称不上如何俊美,倒也是端方清正,尤其一双美目,端的是凝神炯炯、寒光冽冽。

    俞先生看得怔怔发愣,眼神中既有惊愕又有淡淡的哀伤,仿佛在透过面前的这张脸凝视着一段悲伤的往事。

    那男子看俞先生看得呆直,冷笑道:“怎么了,不会已经不认得了吧?”

    俞先生缓过神来,拭了一把头上的汗,自嘲似的笑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以这副面孔来见我。”

    身后男子听到这里挑了挑眉,凭借着身高的优势带着一种睥睨的姿态看着面前的俞老头儿,手上的峨眉刺又往前送了几分,紧贴着面前这老人枯树枝一般嶙峋凸起的动脉。

    “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清,这张脸的主人被人追得东躲西藏,不仅抛弃了自己的真身份、真面目,还抛弃了替他承受猜忌排挤的朋友。”

    俞老头儿枯槁的脸上一霎时露出了与往日嬉皮笑脸的姿态不同的肃杀之气,让面前的男子心中也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但那股凌厉的气势转瞬即逝,回过神来,俞老头儿又换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仿佛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地嘲讽道:“所幸啊,那位替他蒙受猜忌排挤的朋友还有一位红颜知己,愿意以身为饵救他于水火。”

    面前那男子听到之后竟然隐隐露出羞赧之态,手中紧紧拽着的俞老头儿的衣领也慢慢松了下来。那男子与俞先生沉默地对视,两人的瞳孔中都或清澈或浑浊地倒映出了对方的面孔。

    突然,那男子长叹一声,用力一松俞先生的衣领,俞先生一个重心不稳四脚朝天地跌坐在了地上,躺在地上哎呦啊呀的乱叫一通。

    那男子对这俞老头儿的哀嚎充耳不闻,正色道:“我说过,悯存有恩于我,我与他的事是还情报恩,我与你的事是受他所托,至于你与他的事我无心插手。”

    俞先生苦笑一声,道:“我与悯存是忘年知己,于我而言,他既是恩师亦是挚友,我从未想过弃他于不顾。况且你我之间又有同命相连咒,命生同株,生死相系,可二可一,你觉得我会跑当真是太过猜忌。”

    那男子纠正道:“我并非猜忌于你,悯存被囚,事发突然,你曾说过你一日不现身,原都和戒宥不敢杀他,事实上他们之前也确实没有为难他。可如今,他们突然如此,你坐得住,我可坐不住了。”

    俞先生面色严肃,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和之前沙哑苍老的说书先生不同了:“想必是有了什么变故,不然他们不会如此急迫,挟持悯存逼我现身。不过我无法探知瞰运台、往生海诸事,为今之计,也只能先韬光养晦,伺机搜集消息。”

    那男子瞪了俞先生一眼,冷笑道:“我玉面修罗此生最不会做的事便是将自己置身被动之地,任人宰割。我愿意并且能够重掌这裕国将印,就是为了助你加快寻找神器之钥的脚步。这些年你我隐于民间,也已收集了两把神器之钥,再加上你那把主钥,还剩四把。裕国国君正有北上伐黎之意,不如推波助澜,夺下神器之钥。”

    俞先生听完他的话,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开始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得意。俞先生扶着身边的椅子站起了身,盯着面前这个比他高一头的男子道:“穿着我的皮囊难道让你忘了你自己?春蘩,四年前裕冼之战,你削下盔上红缨金盆洗手,说你再不愿为人刀枪卷入战争。四年间,你更名改姓,浪迹烟花柳巷不问世事,收养众多孤女教以技艺,我还道你当真剥去了玉面修罗的魂魄,没想到啊,如今你为了悯存,竟然不惜一手挑起战祸。春蘩,这么多年,你倒是让我越来越看不清了。”

    面前这个被称作“春蘩”的男子听了这话似乎并无一丝触动,反倒是平静地从怀中逃出一面镜子。透过窗户射进来的微弱阳光投射在镜面上,电光石火的瞬间,刺眼的镜面反光一闪,那男子变成了一个女子。这女子约摸三四十岁,面上皱纹已经无法掩盖,柳眉杏眼,虽称不上绝色的美人,但也算是巧笑倩兮,脸颊上的雀斑更添娇憨之态,想来豆蔻之时也是毓秀之姿。

    俞先生一时竟看得呆住了,口中喃喃道:“多年不见你的真容,这同命相连之咒竟让你老了这么多。”

    春蘩放下镜子,道:“我自知罪孽深重,血祸已铸,病木难愈,等神器开启,我自会向天下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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