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海怒涛汹涌,不周山月轮西沉。

    康武和月江都身着战甲,站在山峰上凌空睥睨往生海中浑身伤痕的戒宥,眼神中充满了鄙夷和嘲讽。

    漫天乌云如浓稠墨汁泼洒结块,山崖上一身白衣的女子被锁链束缚,几只银羽翠翎的鸮鸟急躁地扑朔着宽大的翅膀,用爪拉扯锁链,似是想救出那白衣女子。

    只是它们越用力拉扯,那锁链勒得越紧。

    戒宥溺在海水中,拼命想要起身去救那女子,却一点也动弹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在面前消散成血色飞沫。

    “天师!”

    幽冥考课院中,戒宥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本来只是想伏在书案上小憩片刻,没想到竟做了这样一个令人后背发凉的噩梦。

    戒宥平复了一下心绪,低头却见自己枕着的信件早已被冷汗和泪水洇透。戒宥自嘲般的摇头一笑,将那纸信件扔到空中,烧成了灰烬。

    刚要继续处理公务,忽听窗外一声鸦鸣,戒宥向空气中招了招手。原身为猫的幽冥神官缡师推门进来,她的手腕上站着一只有血色飞翎的鸦侍卫。

    “大人,昊天细作密报。”缡师将一封密报从鸦侍卫脚上取下,呈到戒宥面前。

    戒宥读罢,先是眉头紧锁,而后竟豁然开朗地笑道:“有意思。”

    缡师看他忽而严肃忽而调笑,有些摸不着头脑,试探着问道:“大人,发生什么了?”

    缡师话音未落,戒宥已将密报焚烧,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没什么,上面说被关押在长乐宫中的迦梨被人劫走,下落不明。”

    “迦梨……我记得您说这个冒牌货就是灵济元君的那个妹妹?”

    “是她。”

    缡师想了想自己与这位假天师的一面之缘,又想了想灵济元君明寿那张严肃的冰块脸,心里不禁嘲讽地笑了笑:果然,有些人就算顶着迦梨天师这样响亮的名号,也是跟她那个愚钝的姐姐一样无能。本来还可以盘活的棋,一下变成了死局废棋。

    缡师继续回复道:“属下派去盯着白泉宫的人说白泉宫近来紧闭山门,除了长乐宫的人一概不见,几乎与外隔绝。想来是瑶玑怕宫里人走露了消息,枫吟大概还在白泉宫中。”

    戒宥笑道:“这是自然,做娘的好不容易见了儿子,岂有轻易放走的道理。他在白泉宫的待遇可能还不如他在考课院,我想如果真把瑶玑逼急了,废了她儿子的一身修为将他彻底囚禁起来的事她也不是做不出来。”

    缡师素日听闻这白泉宫瑶玑上神为人严苛古板,但想到她对自己多年未见的亲生儿子也如此的话,未免有些过分。但转念一想,这样一来枫吟一时半会儿逃不出白泉宫的地界,倒也省了不少心力。毕竟在黎宫神器之钥现世之前,戒宥已有数百年未摸得枫吟的踪迹。

    戒宥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问道:“我给你的那画像上的女子,你们可有见过?”

    缡师道:“并未见到。”

    戒宥沉思片刻,道:“此人应该极擅长易容之术,可能她并未以真面目出现。”

    缡师道:“这也是此事的极难之处。那白泉宫上上下下俱是女子,这几日虽然也间或有人开山门迎长乐宫使者,有人赴长乐宫送物议事,属下也派人跟着,并未发现私自逃离、去而不归之事。”

    戒宥继续叮嘱道:“继续盯紧白泉宫,他们不动,我们不动。至于长乐宫那个,也暂且不用着急。”

    缡师受命离开,刚走出殿外,只见一只鸦侍卫疾飞冲进室内,在戒宥的头顶盘旋嘲哳,看起来十分急迫。戒宥面色凝重,急急忙忙地趿鞋而走。缡师望着戒宥的背影,不由得长叹一声。

    幽冥同悲宫中一处寝殿内,门窗紧闭,灯烛俱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阴恻恻得骇人。凝神细听,是紧咬后齿嘶嘶吸气的声音。

    床榻上,原都瑟缩盘坐,紧紧地裹着棉被,眉睫之上尽是冰霜,面色惨白,表情痛苦万分。

    榻前,戒宥神色凝重,他正以一块北极寒冰为媒为原都输送真气。

    不一会儿,原本佛手大小的寒冰在真气流中消失不见,原都的呼吸似乎暂停了一瞬,又瞬间恢复,他伏在榻上大口喘气。

    戒宥端来一碗药服侍原都喝下,原都的面色这才稍稍好转,眉睫上的冰霜也融化不见了。

    “不能再拖了,这些日子极寒真气愈发强劲,发作起来实在难捱。”原都有气无力地说道,声音中还带着寒颤。

    原都看着榻旁盒子里剩下的北极寒冰,摇摇头道:“都说这北极寒冰是极寒之物,最初用时也确实可以和极寒真气抗衡一二,可如今效力大减。”

    戒宥解释道:“帝君体内的极寒真气本是迦梨天师为您重塑情识时注入,贯通经脉,连接识海。患了普通的疾病常吃一种药也会感觉药效日微,更何况天师的至寒之真气。”

    原都凤目微睁,神情喜怒难辨,道:“识生于神,气生于息。这真气之前也沉寂过一段时间,百年间如同消失一般。也是近几年才又发作起来,还愈发严重。戒宥,你说,迦梨天师真的死了吗?”

    戒宥看着原都幼豺一般的眼眸,面容平静如水,道:“千年前,往生海大战,迦梨天师被人算计以致战败,神识受损,元气大伤。寂久帝君与我等徒众遍寻良方,也未能让天师痊愈。三百年前,天师身殒。这些往事,帝君也是知道的。斯人已去,魂魄无踪,帝君这样问又是何意?”

    原都唇角带笑,眼神却牢牢地定在戒宥脸上,生怕漏下戒宥某个细微的破绽。

    “大人言重了。只是在我们这些晚辈心里,总是很难接受迦梨天师那样一个人物身殒道消的事实的。”原都言语虽为致歉,神情语气却无半分致歉之态。

    戒宥也并不愿与他争辩,便道:“昊天临水帝君君临神域、权摄四方,也已神游天外数百年。凡尘之人长恨人生苦短,但若与天地法相相比,神生也不过须臾。臣深知帝君不舍天师,但千年万载,终有一了,还望帝君勿湎于悲戚,保重尊体为先。”

    原都扶起戒宥,阴恻恻的笑道:“既是这样,那大人就更应该早日为我集齐钥匙打开神器,以用其中的天师之力,助我痊愈。”

    戒宥并无退惧之意,反而和蔼一笑,恭恭敬敬地躬身请命道:“帝君明鉴,这神器终究是由神识所铸,通过互相感应来寻找是最快的方法。天师升天之时,曾怜我孤弱,为我留下一把钥匙。老臣不敢私存,故而一早就奉予帝君。今日老臣斗胆想向帝君借宫中那把钥匙一用,或可更快找到其他散佚四方的钥匙。”

    原都目光阴冷,但嘴角故作亲近的笑意不褪。

    原都道:“如今各方皆对神器的所在虎视眈眈,除去我幽冥内部,昊天诸神似乎也都摩拳擦掌,同悲宫本就已成为众矢之的。数百年来,卿对孤的情谊孤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怎忍心让卿于此危急之时冒险。”

    两人的话似乎都在对方的意料之内,戒宥也只是淡然一笑,道:“臣感君体恤,定鞠躬尽瘁,以报帝君厚爱。”

    原都搀起戒宥,道:“据孤所知,枫吟叔叔就在昊天白泉宫中,孤不才,还要仰仗大人早日将叔叔请来一叙。哦对了,必要时,也该请通灵司下面那位大人出个头。你留他在那里住了那些时日,也该够了。”

    戒宥从同悲宫回到考课院时,缡师已打点完了戒宥所吩咐的各项事宜,正等着向戒宥复命,却看戒宥一脸愠色,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幽冥众官无一不害怕戒宥,缡师看到戒宥的样子更是生生将就在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缡师正想行个礼溜之大吉,戒宥却主动叫住了她。

    “缡师,我马上修书一封,你派人加急送去耀夜山居,给公子隐。”

    缡师领命,她知道耀夜山居的现任家主神龙见首不见尾,江湖上也甚少人知道他的名讳。而戒宥口中的这位公子隐,似乎是耀夜家主的代言人,每次戒宥有事求助于耀夜山居,都会修书给公子隐。

    戒宥一边提笔写信,一边道:“再去打点一班鸦侍卫,今夜随我一同去白泉宫,不要声张。”

    明明走之前还说不要轻举妄动,出去一趟回来就变得这般急迫,缡师虽然心中犹疑,但也不好多问,只得默默领命而去。

    却说戒宥那封书信当日便到了耀夜山居。元玖戴着狐首面具展信观看,心下了然,只是淡然一笑,向前来送信的人道:“回去告诉你家大人,信我看过了,他的意思我会告知家主,请你家大人不要失约就是了。”说罢,便派人打发送信人离开。

    元玖小心翼翼地收了书信,摘了面具,换了一身家常旧衣,离了耀夜堂向庭院深处走去。

    这耀夜山居在西海鹊山之上,山庄依山而建,坐北朝南,虽外表并不显贵,也颇有大庄园的气派。作为诸神世界最大的情报中心,耀夜山居同时也是一个部落的核心,因此除了山庄之中心地带的耀夜堂和主管买卖情报的理事之处,山庄南北都是一派稼穑耕织的日常生活之景。

    元玖穿过几处院落,来往的人也都认得他,十分亲切地与他打招呼寒暄。

    “阿玖回来了。”

    “是,今日轮我旬休。家里一切都好?”

    “好好好。我家院里的柚子熟了,我才往你家送了几个去,回去尝尝,好吃的话我家还有!”

    元玖谢过邻人,继续向北走去。元玖家在整个山庄的东北角,偏僻而安静。元玖推门进屋,只见母亲正拉着小福的手在炕上拉家常。几案上歪着一只才剥开的大柚子,在午后满室的阳光下更显晶莹如玉。

    元玖见此,竟怔住了一瞬,甚至没有听到他母亲喊他。

    原来,元玖带小福回来时走的是东北角的角门,进来后就顺便将小福留在了家里,自己则到山庄南边的议事之处去了。

    回到耀夜山居之前,元玖刚刚为小福讲完了月江之事的前因后果,小福听完后大有悲悯之意,又因为恼恨怀容擅用淆忆之术而平添失望与郁郁不平之感。元玖之母常听元玖提起小福,今日一见也十分喜欢。见小福神色中隐藏悲戚,元玖之母只道她受了气,便千方百计地用旁的事与她取笑。

    元玖回过神来,恢复了往日的一张笑脸,道:“怎么一会儿没见你们就好得跟亲的似的了?”

    元玖之母一面让元玖坐在自己身边,一面笑道:“你来得正好,我叫小福姑娘给我讲些凡尘的趣事。我打小就喜欢听这些,只可惜没什么机会下去玩耍。”

    元玖见他母亲这样好兴致,便问道:“姑娘在讲什么?我也想听。”

    小福抿嘴一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些绿林故事。譬如某朝某代有绿林好汉专做劫富济贫之事,一次抢取官银时不幸被官衙逮住几个,官老爷判了他们择日处斩。绿林中人,哪有弃同伙兄弟于不顾的道理。于是行刑那日,几个好汉扮作行路商人模样自市中洋洋而过,只等那监斩官一声令下,才纷纷掏出家伙劫了法场。只是依我看,这些好汉劫法场时一定要等刀斧已举起才大喊着‘刀下留人’出手,当真不怕或是慢了一刻,或是这刀斧手耳背?”

    元玖之母并不知道小福之事,只当是个故事。元玖却听出了小福的调侃之意,笑道:“这就是你多虑了,所谓绿林好汉必然是身手超群,即使表面上扮作商人将刀剑藏于衣内,出剑时亦是快准狠辣。而且这出手的时机必然十分讲究,若是早了,围观百姓又怎知这些好汉是因劫掠官银而被缚至此的呢。”

    两人对视一笑,皆自以为得意。三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有邻人来叫元玖之母去指点针线活计,屋内才剩下了元玖和小福两人。

    小福一边剥柚子,一边问道:“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你们家主?”

    元玖一边吃一边回道:“家主庶务繁忙,今日你怕是见不着了。”

    小福剥柚子的手顿了顿,冷笑道:“其实我算不算已经见到了呢,家主大人?”

    小福紧紧盯着元玖的神情,不愿错过一丝细微的破绽。然而元玖并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反倒是顺势端起了家主的架子,装腔作势地道:“没想到这都被你发现了?没错,我就是耀夜山居家主!而且实话告诉你,我其实是才貌天下第一、大名鼎鼎的无双神狐公子萤转世托生的!我自出生就通晓狐族七十二般秘术,上能吞日月,下能食婴孩……”

    小福知他有意调侃,一脸无奈地扶额打断:“你到底是谁?”

    元玖一长口气被打断在当场,不由得蔫了下来:“我就是元玖啊。你堂堂凡界一国公主难道没听说过‘君子远庖厨’这句话吗,家主大人哪干得来切菜剁肉的事啊?”

    其实所谓“君子远庖厨”在小福这里非但没有帮元玖洗清嫌疑,还让小福想起了一桩荒唐的旧事。什么君子,沽名而已。

    想到这里,小福不仅冷笑了一声。

    元玖见小福依旧一脸半信半疑,便嬉皮笑脸地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再说了,我们家主大人那是坐头号交椅的强盗头子,劫法场这种事一般都是我们这种小喽啰去干的。”

    小福听到方才随意说来嘲笑他的话被他挪用了去,只觉又羞恼又好笑,啐道:“那照你这么说,我也是你们贼窝里的一员了?”

    元玖调侃道:“你我既然能一起当厨子,自然也能一起做贼。这好汉的名儿不能只叫我一人占了。这样吧,今夜我就给你安排个入伙仪式。”

    小福听了只觉好笑,道:“我并不想和你抢这个名儿。”

    元玖见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便凑近了轻声说道:“你不是想知道那个让我救你出来的人还要我替她做什么吗,你今夜去了就知道了。”

    小福怔了一怔,知道此事与春蘩有关。而与春蘩关系甚密的那个神秘人以及瑶玑都绝非事外之人。两域之争、运势之变、冼国之乱、神器之佚,背后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小福自知自己几乎已成了戒宥布局中的一步废棋,长乐宫那边也断然不能再容她。依仗之物本来也是束缚,此时去了这些束缚之物,反倒是有了自己施展的空间了。虽仍然放心不下叶欢,但想来有怀容在,也没人敢动叶欢。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索性就放开手脚去查个究竟。

    于是小福答应下来,问道:“去何处?”

    元玖道:“白泉宫。”

    此言正合小福心中所想,小福自苏醒后发现戒宥所赠的乾坤囊不见了踪影,便猜测是瑶玑收了去,但瑶玑指认她为幽冥细作时又并未用那乾坤囊作为证物……

    “去做什么?”

    “……救个人。”

    元玖看小福一副皱眉思索的样子,狡黠一笑,补充道:“去的路上我可以再告诉你一桩极少人知道的旧事。”

    “什么旧事?”

    “关于白泉宫瑶玑上神和幽冥枫吟公子。”

章节目录

负欢颐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三不之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三不之并收藏负欢颐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