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铃叮铛,怀容从睡梦中醒来,眼前的却并不是乘沧戴云殿的景象。

    怀容缓缓坐起身来,并没有感觉到什么药物导致的头痛口干,也没有法力被禁锢的压迫感,反倒是十分清醒,仿佛只是酣畅淋漓地睡了一大觉。他试图回忆昨夜有什么异常,思来想去也觉得入睡前一切同往常一样,只是昨夜因着叶欢醒来高兴,多饮了杯酒。

    他心下不禁有些后怕,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段必然出自高人,自己身侧竟还有这样的人物。

    怀容展眼打量房间,室内陈设简单但不失雅韵。装饰、器皿多为玉器。案供璇瑛,帘垂珠玉,虽比不上长乐宫中的富丽景象,倒也别致。虽居处室内,也能隐隐听到窗外的鹤鸣凤啸之声。

    出了暖阁,走到厅前,只见一白衣女子背立于庭中。

    那女子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正是白泉宫宫主瑶玑上神。

    瑶玑辈高年长,因而并不向怀容行礼,只是面无表情地道:“帝君醒了,请里间坐。”

    怀容虽与瑶玑相识千年,但私下交谈的契机屈指可数。怀容虽不知瑶玑是买通了谁、用了什么手段将自己劫至此处,但他知道瑶玑生性古板,常迂于规矩,此番出此下策,必有要事。

    虽然心下警备忌惮,但怀容表面上还是一脸春风,仿佛真的是来做客的。他笑道:“瑶玑上神好雅兴,前两日听闻您新得一株瑶树,正想着要来赏玩一番,可巧今日就来了。”

    瑶玑依旧面无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怀容。怀容年少时常听瑶玑的师尊叠翠上神说她“名为‘瑶玑’,实则是个呆石头、硬珠子。练功时是个哑巴,一说话就变成个炮仗”。

    瑶玑拱手,一点愧疚之意也看不出地向怀容请罪道:“冒昧将您请来,还望帝君恕罪。实在是我有一事相求,事成之后,我定自裁谢罪。”

    怀容听她如此言重,背于身后的手暗暗地掐着一道法诀随时防备。怀容心里明白,她虽说是求他做事,但如果他不答应,估计就很难走出白泉宫的门了。

    “上神且说来听听。”

    瑶玑正色道:“我听闻青丘淆忆禁术能修改人的记忆,我想请帝君以此术帮我。”

    怀容心中一沉,掐着法诀的手掌心浮出细汗,但仍镇定地说道:“那你应当去求耀夜家主,孤并不知道那禁术。”

    瑶玑嘴角一颤,冷笑道:“‘金玉生丹水,腐草化为萤’,谁不知道从前的青丘族长公子萤痴恋临水帝君,不仅自愿以青丘异宝万千入赘长乐宫,最后还为帝君战死。这样的人,连性命都可以给帝君,几卷秘术又算得了什么呢。您又是临水帝君膝下独子,她的东西焉有不传给你的道理?”

    临水和萤的故事向来是诸神世界的一段佳话。据说两人相识于微时,互相支持,最终一个成为了神界共主,一个成为了青丘族长。两人的感情历经千万年而不渝,临水帝君虽有众多面首,但据说公子萤始终是她的挚爱。直到两千年前幽冥门人刺杀临水帝君,公子萤为她挡下致命一击。公子萤死后,临水帝君日日缅怀,常常凭吊,还赐予狐族诸多抚恤。至于公子萤所属的耀夜一部被逐出青丘,则是之后的事了。

    怀容不置可否,沉默了一瞬后问道:“你要用淆忆做什么?”

    瑶玑犹豫片刻,平静地说道:“有一故人之子,为幽冥所追杀,我希望帝君帮我,让幽冥之人忘记这个人的存在。”

    怀容听了不禁又气又笑,道:“上神未免太高看了孤。先不论孤是否真的知道这淆忆之术,就算孤知道甚至精通,在如今这个格局下也难以到幽冥的地界上去施展。若是母君在时,或可一试。但擅改人记忆之事本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且孤自认治术权威远逊于母君,睡梦之中尚能被上神延请至此,更何谈干涉幽冥之事,此事万不能行。”

    瑶玑面对他的拒绝并不意外,只是主动给怀容斟了杯茶,道:“帝君不愿也是常情。既然帝君方才说了想看我新得的瑶树,帝君平日里也不常来我白泉宫走动,不如这次在此多住些时日,也让我略尽东道之谊。”

    怀容冷笑道:“你以为孤要走你拦得住孤吗?”

    瑶玑平静的眼眸中射出嘲讽的寒光,道:“帝君忘了,白泉宫之祖师为了防止男人入内撒野,在宫中布下法阵。帝君既是男儿身,在此处行动不免要受些约束。”

    怀容也想到了这一节,心内直呼不妙,但仍继续试探道:“帝君失踪,难道你就不怕长乐宫找来吗?”

    瑶玑自斟自饮了一杯,道:“如果有人找来,我让他们留下陪您就是了。”

    怀容斥道:“放肆!你这是想要整个昊天大乱不成?”

    瑶玑原本就严肃的一张脸此时更是挂上了十分的鄙夷,怒道:“长乐宫帝君的昊天共主之位本就是我们四宫四岳共同抬举出来的。临水帝君之时,不周山山南山北神界一统;自临水帝君升天后,两域分庭抗礼之势日渐固化。你身为昊天之主不求向北一统神界也就罢了,反倒愈发安于现状,使得那幽冥愈发猖狂。这样下去,我看昊天迟早要被幽冥吞并。倒不如拼着玉碎之志,重振我昊天的纲纪。”

    怀容气得嘴唇发抖,瑶玑似乎不愿给他丝毫喘息之机,继续逼问道:“玄寒宫长泽上神,早就因北殿下之死伤透了心,如今没了北殿下护着你,你还当他只是你的一道屏障吗?青珣宫少君海,与他父亲冠霜海一样,最是厌恶幽冥之人,你猜他会支持你还是支持我?至于朱凤宫那个老无才……不过是棵墙头草,你难道还指望他吗?”

    一阵死一般的沉寂,怀容眼眶泛红,只觉胸臆甚是憋闷,仿佛正被人按着头淹入水中。

    这时忽然有人来报说景颐仙君前来拜山,说是携了礼物来谢过救命之恩。

    瑶玑冷笑一声:“来得好,帝君稍待,我这就去将仙君给您请来。”

    怀容此时只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看着瑶玑离去的背影又是心急又是无可奈何,只能痛恨自己在睡梦中被钻了空子。独立于庭中,一时间无限的悲哀、自责、急怒、恐惧涌上心头,怀容只觉眼冒金星,几欲晕倒。

    且不说怀容如何恼恨,却说元玖同小福离了耀夜山居,乘船奔白泉宫而来。

    元玖因答应告诉小福白泉宫的往事,此刻便懒洋洋地倚在船头,道:“家主和你的那个朋友已向我说明了所有事。我想经历了那些事,你心中应该已经有了些猜测,不妨说说。”

    昆仑王母、神器之钥、神秘人、春蘩、血契结界……小福在被关在长乐宫的期间确实特意梳理过这些复杂的线索。

    “我确实有了些猜想,但有一个关键之处,还要向知晓天下事的耀夜山庄请教。”

    元玖似乎已经猜到了她要问什么:“说来听听。”

    “所谓神器,到底是什么?”

    听到意料之中的问题,元玖却故作惊慌地道:“想不到我们通晓天下事的耀夜山居唯一的弱点竟被你发现了!这事若是传出去,家主肯定会责罚我。”

    元玖自顾自地酣畅淋漓地表演一番后发现小福一脸看疯子的神情,便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确实没有骗你,只因神器的主人没有从未说明其中是什么。流传最广的说法是神器封印着神器之主毕生之力,不过这并不可信,不过是世人想当然的推测罢了。”

    小福想起之前戒宥曾说过“神器中封印的是超越目前诸神中任何一人的力量,那迦梨则是一位进过玄铁密牢的前辈”,连戒宥都将这神器说得如此隐晦,靠着买卖信息知晓天下事的耀夜山居不知道其中利害也不奇怪。便继续问道:“怀容帝君曾推测神器与那传说中的迦梨魔煞有关,可是如此?”

    元玖嘴角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道:“天机不可泄露。这位姑娘,你不花半分钱听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也该适可而止了。”

    小福嗔道:“若是要钱,你说个价,我想办法凑给你便是。”

    元玖道:“怪我唐突了,这并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比如我接下来准备赠送给你的白泉宫秘事,除去耀夜山居,整个神界知道的人大概也不过十个。这也称得上是机密了,但与神器之事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小福笑道:“这么说倒是我平白占了便宜去。好,那既然钱不行,什么才能换来神器之事呢?”

    元玖故作思考之态,半晌才说道:“大概就是机密程度相当的消息吧。你若诚心想知道,哪天你于睡梦中窥得法相天机,我就带你去找家主谈谈。”

    小福只道元玖不想详谈神器之事,故意说这种没边没际的玩笑话暗讽她,因此也没将这承诺也没放在心上。

    小福道:“好,那就当神器中真的是有毁天灭地之能的力量,以至于昊天幽冥都有染指之意。而幽冥枫吟公子被迫流落在外多年,对这件能扭转乾坤的宝物焉有不去争取一下的道理。我仔细想了一下我们在黎宫时的场景,那个凭空出现的男人就像是春蘩从她自己身体里变出来的一样。虽然春蘩说她只是为裕王做事,但她修为极高,随便糊弄搪塞过去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就那天的情景来看,那个男人对神器的了解和欲望比春蘩多得多。我只遥遥地见过原都帝君两面,那日那个男人,虽不能说与他十分相像,但周身的气质却如出一辙。”

    元玖微笑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小福道:“如果此人就是枫吟公子,那这一切倒是也说得通。曾经我以为戒宥此人最是精明诡诈,表面上忠于原都背地里暗度陈仓也不是不可能,所谓的‘三百年不见枫吟的一点踪迹’多少有些敷衍做戏之嫌;如今想想,或许真的有戒宥也不了解的藏身妙法,才这样你捉我藏地消磨了三百年的光阴。而那日的血契结界最是吊诡。虽然枫吟公子名义上是寂久帝君的幼弟、原都帝君的小叔叔,但因为他在幽冥出现的过于突然,流言蜚语也猜他是寂久帝君的私生子。这样一来,要么瑶玑上神是枫吟和寂久的姊妹,要么……枫吟其实是寂久和瑶玑的私生子。”

    小福说罢,见元玖并不言语,遂继续说道:“我虽有这般揣测,但我也知道白泉宫一脉传习者皆为女子,向来管教极严,就是与男人说个话儿,也是不许的。之前你想去撩拨白泉宫的几个神官,就被狠狠申斥了一顿。若是她们宫里普通的小女孩倒也罢了,一时贪玩忘了规矩也是有的。可偏偏又是瑶玑上神。之前纫秋姐姐还在私下说笑说若是修炼时既想僻静又想有人时时督促,只需将瑶玑上神和少君海上神同时请来,他俩一个见了男人没话说、一个见了女人不敢说,一个律人最严、一个律己最严。瑶玑这样一个人,叫人如何相信她与幽冥竟有血脉勾连。”

    元玖听她讲白泉宫规矩,忍不住特意背过脸去偷笑。小福只当是因为自己揭了他的短,他不好意思了,因此也并未在意。

    元玖道:“我看你已经猜得差不多了,好像也不需要我再解释什么了。须知道,规矩本就是人定的,人定下规矩约束自身,不过是因为知道有些欲望如果不加以强行压制,必会泛滥乃至惹下乱子。因此,把规矩看得越重,就越说明此人放不下那些欲念。若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来尘埃?”

    小福在长乐宫做事,本就因为同僚之故和元玖交流颇多。她素喜俗世中的爽朗超脱之人,胜平、春蘩都是如此。今日听了元玖这番话,心下十分认同,不由得有些刮目相看。

    小福将元玖的话细细琢磨,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所以呢?所以他二人当真是……”

    元玖不耐烦地摆手说道:“凡尘编排神仙的那些故事里,王母还有七个女儿呢,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虽然心中早有了五分揣测,但这揣测被证实后,小福还是不禁倒吸了口凉气。惊讶的同时,小福也开始浮想联翩:想那瑶玑上神,修为巅峰时期也应该是如那黎宫中的王母像一般庄严而俊美;自己虽然没见过寂久,但想来也是气度不俗的。只是这样两个人,隔着两域相争的仇怨、门庭规矩的严苛,或许还有心性上的不合,却又偏偏凑到了一起。可见所谓造化情缘,实在难以彻悟。

    小福不禁又由此想到了自己、叶欢与怀容,想到了月江。早已肉身殒灭的公主宋颐本该进入轮回、托生下世,但亡国之痛、万民之怨让她得以移魂入毕方族小福的身上,留在神界调查当年那场诡异的天灾和冼国国破与运势异变之间的联系。如今似乎已然大致水落石出。文治公主的仇人似乎就是她曾经的恋人——那个相识于洛国的不务正业的书生,那个说在她十八岁时来求娶她、却消失的无影无踪的怀容帝君。

    短短一日一夜,发生了这么多事,小福现在只想回长乐宫找怀容当面问个清楚。或许现在也是时候将一切都挑明了。

    小福心中纵有十万火急,想到自己现在在元玖船上还是不免十分沮丧。虽然元玖再三声名他不过是耀夜山居一个无名小卒,但小福并不相信。未知对手实力,才伤愈不久的小福也不敢轻易尝试逃脱。

    两人赶在日薄西山时到了白泉宫脚下,还未接近就看到狂风不止、木叶横飞,走近些就听见兵戈相交的铿锵之声。

    两人寻了个藏身的树丛,张望是何人在此挑战。

    只见宫门前白泉宫徒众严阵以待,均凝神屏息地注视着面前的二神相争。一个举手投足间是玉石般的光芒,几幅玉色长绫以裹挟之势上下翻飞;一个手持长柄铜铃,铃动之处有海水迸射飞溅。

    “这不是青珣宫的少君海上神吗?他怎么跟瑶玑上神打起来了?”

    二神相斗,比拼的是以神识之力操纵身体、控制武器。少君海虽然年轻,但功法修为并不弱,即使面对瑶玑也不露一丝破绽,一时间,二神斗得难舍难分。

    元玖心中已将当下情形猜了个大概,却并未回答小福。一双眼睛细细地搜寻四周,狐族敏锐的搜寻能力让他很快确定了不远处的一处树丛。

    元玖向小福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并指了指那处树丛。小福也看出树丛后似乎有人,正思索间,元玖忽然手拈一颗石子向那树丛弹去,树丛后躲藏的人被石子击中,哎呦了一声。

    只此一声,便让正在交战的二神都分了神,而瑶玑反应极快,趁着少君海余光探视树丛方向的情况之时以迅雷之势持玉色长绫突袭小福所在的藏身之处。

    小福还没来得及质问元玖为何鲁莽行事,就感到一股凌厉的杀气逼来。小福无奈,只得闪身躲避,而也正是此时,她才发现身后的元玖已经不见了踪影。但小福已经无暇去想元玖去了哪,此时最要紧的便是在瑶玑的长绫下保住性命。

    “小福?”

    叶欢捂着被石子打中的额头,从树丛后探出头来,发现正在瑶玑的攻势下尽力躲闪的竟是小福。她身旁的晴霜手持冰棱法器,将叶欢护在身后。

    少君海虽然反应慢了瑶玑一步,但此时也追上了瑶玑,以唤涛铜铃截住了直取小福颈间的玉色长绫。长绫与铜铃僵持在空中,二神也都在以眼神向对方施压。

    少君海道:“前辈的对手是我,何以突然来追杀无辜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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