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三年(1025)深秋的一个晌午,王伯劳来到古渭州南面的一处草原。他向当地的人打听了大半天,又累又饿,口干舌燥,沿着一条小河漫无目的地溜达着。快到一个峡口时,他看到河西面的坡上有个吐蕃寨子,坡上的林子里有人在伐木,不时传出号子声。他并不觉得奇怪,渭水沿岸树多,当地的部落多就地取材建房屋。

    没一会儿,一队奴隶在一个守卒的看管下,抬着木头从坡上下来,沿着河往前边的寨子走去。

    王伯劳看到路旁有条通往水边的小石径,便下了马,踩着小径走到水边。蹲下来,捧起水畅快地喝着。

    此时,那队奴隶又走出了寨子。守卒把手里的木桶递给一个奴隶,那人便往河边走来。其余的奴隶继续往山坡上走。

    王伯劳灌饱了水,呆呆地注视着水里自己那张憔悴的脸。忽然,水中浮现出一个老人的面孔,他不经意一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扭过头对着拎着桶的老人细瞅,这不就是他苦苦寻觅的人嘛!“阿爸”,他失声叫出来。

    那个老人刚走到河边,听他这么一叫,吓了一跳,扭头看着他,“啊”了一声,木桶掉在地上。“你……你……是伯劳?”老人道。

    “阿爸,是我。”王伯劳泪流满面起身。

    老人颤巍巍地走上前,用粗糙的手摩挲着他的脸,老泪纵横:“我的伯劳,你还活着……太好了……高了……也壮了……阿妈呢?”

    王伯劳看四下无人,道:“我和阿妈被宋军俘虏了,现在关中,我是来救你们的,阿弟在哪?咱们一起逃走罢!”

    阿爸摇摇头,说道:“逃?哪那么容易。我们白天跟亲人分开干活,夜里跟亲人分帐子睡,帐子里有守卒,要点数的。一个逃了,旁人也的鼻子耳朵也跟着遭殃。”

    二人正说着,听到坡上那个守卒高声叫骂起来。阿爸赶紧大声答应了一声,拾起地上的桶按进水里,说道:“赶紧走,别让他们把你当细作抓起来!”

    桶里的水盛满后,阿爸哽咽着说道:“告诉阿妈,我和阿弟都好着哩,不必挂念。”说罢,不舍地看了他一眼,提着水桶往山坡走去……

    王伯劳怀疑自己在做梦,使劲掐了下脸,才知道不是梦。和阿爸分别九年了,他日思夜想的就是此刻,可此刻到了,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爸又离开了自己。看着阿爸远去的背影,他的心似刀割一般,泪水无声地流下,猛然又清醒:“哭顶个屁用,还不赶紧想个法子!”

    王伯劳擦去眼泪,牵着马缓缓前行,边细细打量着山坡上的寨子。这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吐蕃寨子,依水建在半山坡上。寨子的四面密密地围了一圈树枝扎成的藩篱,四个角都有高高的角楼。此时已过收割的季节,不会有人来抢粮,角楼里都没人。从藩篱外一直到半山腰,是一大片白色的顾,这是族里的穷人和奴上奴住的地方,这些人有自己的地和牲畜,不用担心逃走。从半山腰到河岸边,是稀稀落落的农田,地里的豌豆苗、荜豆、青麻子长势稀稀疏疏,连田边的野草也都无精打采的。寨子的门朝东,门口的守卒,拎着根鞭子,坐在一块石头上,靠在木桩子打瞌睡。寨门里侧是个大大的带院子的锅庄,上层应该是守卒和奴隶的住处,下层是用来圈养牲口的。从锅庄往里,是一个个黑色的纳仓,那都是部族的头目和上等人的住处。那片纳仓的中央是个高大气派的大锅庄,肯定是寨子首领的住处。

    太阳一点一点落到了树梢,放牧的奴隶从草原陆续回来了。成群的马、牛、羊乱哄哄地往寨门里涌。

    这时,山坡上又传来了叫骂声。王伯劳扭头一看,奴隶们扛着木头下山了,他忙牵着马进了林子,藏在一棵大树后面。奴隶们越走越近,阿爸和一个人吃力地抬着根一丈多长的木头走在最后,守卒拎着根鞭子在他俩后面跟着,不时地呵斥着。

    看着阿爸踉踉跄跄的步伐,王伯劳的心都碎了。

    阿爸边走边小心地往林子里张望着,神情好似既想看到什么,又害怕看到什么。

    突然,阿爸身后的守卒转过身,往山坡上走去。

    待守卒消失在灌木从中,王伯劳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勇气,几步跑到阿爸和前面那个人的中间,用肩膀杠着木头,和二人一起往寨子走。前面那个人听到了脚步声,也察觉到肩上突然变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沉重的木头压在肩上,没法扭过头看。

    他们刚进了寨子,刚才那个守卒一手拎着鞭子,一手拎着个木桶,从山坡上慢悠悠地走了下来……

    奴隶们杠着木头进了寨子,拐进左边锅庄的院子,走到角落,将身子往右一倾,木头顺势落下。奴隶们争先恐后的跑出了院子。

    寨子中央的空地上,两个女奴已烧好了夜饭,去得早能抢到野菜糍粑,晚了就只剩野菜团子。

    王伯劳三人走到角落,前面那个人将肩膀一抖,没等木头落到地上,就匆匆跑了出去。院子里只剩下他和阿爸。阿爸拽着他的袖子进了牲口棚,走到最里面的料堆旁,边看着门,边悄声说道:“今夜轮到我给牲口加料,你就在这等着,不要出声。”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约摸三更时分,寨子里没了动静。阿爸端着碗油灯走进了牲口棚,一个人影从从草堆里钻出来。阿爸从怀里掏出块野菜团子塞到他嘴,爱怜地说道:“饿了罢,快吃!”边使手择下他头上的细草。

    王伯劳匆忙啃了两口,说道:“咱走罢!”阿爸说道:“往哪走?你快些逃罢!阿弟出不来的,你忘了小时候的屋子?奴隶睡里屋,守卒睡外屋,里屋的门从外面锁着,还挂着铃铛,夜里只给喂牲口的人开门。”

    王伯劳从怀里掏出迷香,说道:“不怕,这个一点上,人就睡死过去了。”

    二人出了锅庄,沿着条小道穿过一个又一个纳仓,快到寨子西头时,拐进了一个大锅庄。二人轻手轻脚上了楼,阿爸用手指了指右边第一个大屋,把嘴凑近王伯劳耳边,道:“奴隶就在这里面,守卒在外间。”

    王伯劳把头贴在帘子旁听了听,里面鼾声如雷。他从怀里摸出香,在油灯上点着,蹲下身子,轻轻地揭起帘子的一角,用嘴把烟呼进去……

    待香燃尽,二人进了屋。阿爸取下中间隔门上的铃铛,拉开门栓进了里间。屋子的中央燃着几块木头,四周睡着几十个奴隶。阿爸端着油碗,俯下身一个一个细细辨认。

    走过十多个人,阿爸停下来喊道:“在这里!”。

    王伯劳上前,一把掀开毯子,把阿弟扶了起来,将袍子给他披上。

    此时,门外却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刚给牲口加了料,见门栓开了,屋里有股难闻的味道,正觉得奇怪,进门看到王伯劳和阿爸,慌忙跑到外间去推守卒,喊道:“有贼!”,守卒兀自沉睡。这人咚咚咚跑下楼,边大喊道:“有贼,有贼呀!”阿爸慌忙拉着他说道:“你快走,别管我们了。”王伯劳一把将阿弟背在后面,往外疾走。

    刚下楼,一群兵卒就打着火把冲进了院子……

    王伯劳和阿爸被押进了寨子中央那个最大的大锅庄里。锅庄的大堂很是气派,屋阔顶高,两旁的台子上各燃着一排酥油灯,中间是一面巨大的屏风,上面画着几尊神,大王一家就在屏风后面的内房。

    兵卒们进了门,跑到屏风前大声报告说抓了两个贼。片刻,一个头领装扮的年轻人从屏风后怒气冲冲地出来,上前对着王伯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一脚踹在他肩上,喝道:“你个杂种!长着羌脸,外披吐蕃袍子,内着宋贼衫子,莫不是细作?”原来,王伯劳刚才背着弟弟下楼时,见兵卒冲进来,扭身往院子另一头跑,兵卒追上他,拉得拉、扯得扯,混乱中把他袍子的系腰扯脱了,衣襟也散开了。小首领瞅见他三角翻领长衫的里面,穿的正是交领右衽的宋服。

    王伯劳被踹的仰翻在地上,又爬了起来,跪在地上高呼:“大王饶命!小人不是贼,也不是细作。我和阿爸阿弟失散多年,阿妈思念病重,无奈来救他二人。大王要杀便杀我,不关他二人事!”他阿爸在一旁也捣蒜般磕头,恳求道:“要杀便杀我罢!求求小首领饶了我的孩儿。”首领冷笑道:“你二人倒挺有种,怎么失散的?如实道来!”王伯劳便将家世一一说了。小首领听完,拍案怒骂:“你们这些栗特贼!原来祖上就是反贼,难怪敢来找死,张议潮,哼哼……不用打了,拉出去统统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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