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屏风后闪出来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众人一起跪下,道:“大王”。小首领也跪下道:“父王”。

    大王走到王伯劳二人面前,道:“我是苏毗人,祖上是通颊部的,沙州归义时,曾追随尚延心、阎英达跟张大都督一道起事,看在祖先的在天之灵,我不杀你们。”

    众人皆怔住了。

    王伯劳和阿爸本以为性命休矣,听到此言,一时不敢相信。

    大王背着手,谁也不看,自顾自的说道:“三皇五帝是羌人,吐蕃大宋突蕨都是羌人的后代,论辈份,大宋还是吐蕃的阿舅呢,栗特人不也是跟大宋的姓么?所以,在我朗都若眼里,只有朋友和敌人,没有什么吐蕃、大宋、栗特之分。”

    王伯劳和阿爸喜极而泣,叩头称谢。

    朗都若顿了顿,说道:“可你们要是这么走,我没法跟我的族人交待啊!”

    王伯劳和阿爸忙抬起头,露出不解的眼神。

    朗都若道:“这几年,河渭的光景很是不好,我这一万多族人,时常连饭也吃不饱。你阿爸和阿弟是我用马换来的,他俩在我这吃喝这么多年,就是走,也该留下点粮草钱。我的人马也要穿衣吃饭,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肚子罢。你们说,是不是?”

    王伯劳和阿爸点头称是。

    朗都若看着王伯劳,道:“我可以放你走,可是他俩,你得拿五百两银子来换,见了银子我就放人。”

    王伯劳怕听错了,问道:“五百两银子?大王说话算话?”

    大王微微一笑,说道:“苏毗人的优点是说话算话,弱点是说话太算话!这就是为什么通颊部一直留在河西、河渭,没有回故土苏毗茹的缘故。”

    王伯劳小时听阿爸讲过通颊部的故事。唐时,吐蕃把苏毗人组成的通颊部派往河西驻守,命令他们没有命令不得返回,随后吐蕃政权就瓦解了,苏毗人明知永远不会再有人下达“撤退”的命令,可也不敢返回故土。

    朗都若说完,见王伯劳还是半信半疑的神色,便命人捧来两碗酒,端给王伯劳一碗,让他站起来,问道:“足下尊姓大名?”

    王伯劳答道:“小人姓王,贱名伯劳。”

    大王拉着王伯劳的手,走到大厅右侧的贡桌前,对着桌子上的一座白石,双手捧杯,恭恭敬敬地说道:“啊!我们苏毗子民敬仰的格拉丹冬神!你在高高的天界,用无所不能的魔力,庇护着你的苏毗子民。我,朗都若向这位大宋来的王伯劳朋友立下盟誓,只要他在一年内带来五百两银子,我将和他结绳为记,放了他的阿爸和阿弟。朗都若食言,就让他从此去神灵的庇护!”说完,他将右手的小拇指伸进酒杯,蘸了一蘸,屈指对着白石弹了一下……,如此三遍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王伯劳也双手捧杯,恭恭敬敬地对着白石说道:“啊,高高在上的、无所不能的格拉丹冬神!我王伯劳向朗都若立下盟誓,一年内带来五百两银子,换我的阿爸和阿弟。除非我死去,若违背誓言,就让我全家受到神的惩罚。”说完,效仿朗都若的样子,屈指连弹了三下酒,捧杯一饮而尽。

    朗都若高兴地击着掌,说道:“好,一言为定!你听,树上的鸟在叫,这是神灵收到了咱们两人的盟誓。”

    他转过身,对小首领说道:“从今日起,不要让他阿爸干重活了。”接着又转向王伯劳,道:“我等你一年,万万不可食言!……”

    王伯劳一家离开后,小首领不解地问道:“父王,为何放他走?”

    朗都若道:“为什么?世上最容易的事就是让人死,最难的是让人活。我问你,杀了他,你能得到什么?”

    小首领还是想不明白,说道:“那可以让他给咱当奴隶么,还多两只手撒。”

    朗都若缓缓说道:“他从几千里外,翻山越岭找了他阿爸五年,这般有血性的人,你看得住吗?今日要不是喂马的奴隶喊了,人家这会已经到了小洛门,你那些守卒有用吗?你看他阿爸这副衰老的样子,再过几年就只剩下吃饭的力气了。你不趁马肥的时候市个好价钱,非要赔上几年粮草,等它老死的时候,再搭上力气挖坑埋了?这几年,河渭的天一年比一年旱,渭水的沙一年比一年重,田里的大麦、荜豆、青麻子收成一年比一年少,草也一年比一年瘦,咱这一万多族人,天不好时,常跟牛马在草里抢食,春天撅鼓子蔓、碱蓬子,夏天挖苁蓉苗、小芜荑,秋天揪席鸡子、登厢草,冬天刨沙葱、野韭,连拉的屎都是绿的,我这当王的心能不疼吗?能吃得下、睡得着吗?”朗都若拍着心口,声音哽咽了。

    小首领看着父王难过的样子,心里也一阵酸楚。

    朗都若接着说道:“你看看宋军垭儿峡寨、来远寨、大小洛门寨周遭的熟户,人家过的啥日子?草肥水美时,人家吃肉吃饼;青黄不接时,人家照样咥饼咥肉。咱们争草场死的人一年比一年多,为啥?吃草的怎么打得过吃肉的!所以说,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杀几个奴隶,而是这一万多族人怎么活下去。”

    小首领灵机一动,道:“那咱们也投靠宋军当熟户呗。”

    朗都若说道:“你以为我不想?投靠宋军是要献地的。宋军的几十个寨子都是蕃部献的地,当年尚波于献了整个伏羌县。咱们族帐在峡谷的口口,沙石多,肥地少,都献出去,不光大麦、豌豆没了,就连鼓子蔓、地黄叶都没得吃了。所以,咱们不能傻乎乎光守着牛马,指着老天吃饭,手里还得有点别的东西。我想,把西边纳支家的盐川买下来,贩盐到关中,近十倍的利,有了钱,天再旱也有饭吃,有衣穿。到那时,咱们就可以跟宋军坐下来谈谈用盐川来分利的事了,我给宋军干股,他们从关中给咱们派农田教授,带种子,修渠坝,那些熟户不都是这么富起来的吗?到时,宋军还会给咱们封个蕃官当当。那些熟户的军主,宋军可都是给发俸禄的,月月送来成石的麦子,大缸的酒,大把的银子,大堆的绢帛。我朗都若老了,吃不了多少,也穿不了多少,可咱们的族人需要这些救命的东西,也算是这一万多口子没白白跟着朗家出力流血。”朗都若说着,眼框湿润了。

    “可是”,朗都若接着说道:“纳支族这几年跟四周的部族打来打去,快把家底打光了,虽说到了卖盐川续命的田地,可这家伙也不傻,知道盐川是个宝,要的价还是太高,咱给不起那么多马啊!”

    小首领说道:“要不咱就抢?”朗都若说道:“幼稚。你今日抢过来,明日他再来抢咋办?这一万多族人够死几次的?你看看,河渭凡是靠抢过日子的部族,不是亡族了,就是正在亡族的路上。”

    小首领似乎听懂了,又问道:“王伯劳要是带来五百两银子,咱们真的放人?”

    朗都若一字一顿地说道:“当然放。诈可诈一时之利,信方赚一世之利。你难道想告诉这一万多族人,我这个当王的信义只值五百两银子吗?”

    小首领脸刷得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说道:“父王英明!我明白了,咱们要想着怎么样才能让全族人吃饱穿暖。”朗都若赞许地点点头,说道:“这就对了。记住,咱们可是苏毗人,苏毗人最会算大账。”他又想起了什么,说道:“你从族里挑两个会说汉话、机灵点的,让他们往关中贩点皮货、瑟瑟什么的,回来的时候顺脚捎几个身强力壮的汉人来种地。当下,整个河渭的蕃部都在从大宋贩人,咱们不干白不干……”

    在回关中的路上,王伯劳半是欢喜半是愁。喜的是,终于找到阿爸和阿弟了,还碰上了朗都若这个好人,有惊无险。愁的是,上哪去弄这五百两银子呢?家里连一贯钱都没有,算上安农力前前后后送他的两匹马,再把十亩地全卖了,也还不到一百两。

    回到扶风后,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五百两银子,夜里想得睡不着,白天心思也总是走神,卖烧饼的钱时常对不上数。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见严开平押纲身亡,风氏孤儿寡母守着个大院子,便打起了严家的主意,隔三岔五地拉丹娃来家里喝酒,借机探问严家的事。

    他的功夫总算没有白废,一顿酒肉,换来了丹娃的一个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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