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晌，魏大举、白守礼和于兆会三人忙活完白家的事，早早上床歇下了。一听白家家仆又来叫门，心道这家事咋恁多！可死人是农村最大的事，谁也不敢不去。
三人陆续赶到白家，美玉爹在门外迎上，引到西厢房。进了门，白俊岐正哭地上气不接下气。众人凑近一看，这就是个泥人么！头烂了，脸也划破了，衣衫挂的都是口子，心想：“年年洪水里的尸首无不是这般惨状。”不忍直视，思量着此事难办。
美玉爹犹豫了一会，见谁也不开口，说道：“亲家，咱这河沟汊汊太多，每年发水都有人倒霉，咱娃他……”
没等美玉爹说完，白俊岐又伤心地哭了起来，道：“儿……你死的好惨啊！……爹娘不会让你白白冤死！……”
众人早料到会有这话，美玉爹刹那间心揪成了一团，情知事情大了。魏大举对美玉爹说道：“于兄，你不是说要去官府么？状子写毕了么？明早天亮时出门。”美玉爹心里忐忑，不敢接话。
白俊岐却说道：“好。我现在就写，失陪了！”魏大举和两个族长听了，又宽慰了几句，便知趣的告辞。
美玉爹在门外伸手拦住众人，满脸堆笑道：“吃了面再走么。”又向于兆会哀求道：“族长，你给做个主呀。”
于兆会不语，他早就对美玉爹一肚子不满。这一家子穷归穷，可偏偏两个女儿生得美，他夫人弟弟的儿看上了美玉，他跟美玉爹明着暗着说了不知多少回，可美玉爹娘嫌他妻弟家子多、地少，贪白家业大，春来又是独子，非把美玉嫁给了白家，他夫人想起此事就骂美玉爹娘见利忘义，把儿当牲口市。为了此事，他在夫人面前一直灰溜溜的。今日之事让他暗自庆幸，有些看热闹的意思，心里又怨美玉爹耍得太过，连耆长、状丁和白夫人的头都敢打。那耆长和状丁算半个官府人，若不是魏大举看他于兆会的面子，他二人现在就下到牢里了。他心里明白，魏大举为啥给他于兆会面子？明摆着的事么，全乡的税赋，哪家担得多，哪家担得少，公道不公道，只有仨知道，老天爷、里正和书手，连县官也未必清楚。他弟弟就是乡里的书手，专管盘家产、丈量地、算税赋。乡里的地划成一等还是二等？田多算一分还是少算一分？各家的资财多少？鸡、猪、牲口和家什咋个入版籍？到了夏秋交税时差别就大了，全在书手的算盘星子上。里正和书手二人瞒县官容易，县官瞒他里正和书手却难。他于兆会是书手的亲哥哥，魏大举敢不给他面子！
见美玉爹态度突然转变，于兆会明白他的小算盘。美玉自缢一事，颈子上的伤情一目了然，虽说白春来打过她，可白春来并未逼着她上吊，是她自己反锁了门悬梁的，婆家人和娘家丫鬟都是证见。现今白春来已死，美玉自缢的事就算了结了，白家啥都不用赔。可白春来死了，就算于家人看见白春来是自己掉进河里的，那也是因于家人后追前堵给逼到河里的，尸身又遍体是伤，白家人若一口咬定人是给打落水的，谁能说清伤是咋来的？于福就算不偿命，也得入刑。如此简单的情理，美玉爹哪能想不到？所以才急着私了。他本不想管，可他毕竟是族长，面子上的事不能不做，否则会让族人心寒。再说，过年时，夫人又说他弟弟的小儿看上了于家的小女，催他撮合，全忘了“见利忘义”这四个字是她自己骂的。这门亲事若还是不成，家里那个母老虎不知又该咋发威。若是说成了，说不准母老虎会开个恩，许他纳个妾。他天天面对自家的三个赔钱货，愁都愁死了。
想到这里，他也伸手拦着魏大举和白守礼，诚恳地说道：“先吃个面再说，不是外人，不要因娃的事弄成仇人，咱两族都在一个河滩么。”
魏大举没说话，这里面他的事越少越好。
白守礼一直记恨着于兆会。前年，官府说，麻叶沟西塬的二百亩荒地谁开就是谁的，官府给贷牛，还免五年税。白守礼娘家亲戚见有利，便雇人把地开了，谁料事后这亲戚却病死了。那块地的另一头正接着于兆会叔家的地，于家人“顺手”就犁了地，洒了种，收麦时就变成了自家的地。为此事，白守礼娘家人跟于家族人还打了一场。于家族人多，下手狠，白家人吃了大亏，地也没夺回来，便告了官。因为于兆会的弟弟是乡书手，县令也不想得罪人，便装糊涂，说啥“原本就是荒地，你自己不耕怪谁……？”他也寻过魏大举，魏大举也没办法。今日，他知道报仇的机会来了。
四人到了中院的草堂，围着桌子坐下，家仆端来了面，上了茶。众人呼噜呼噜吃完面，魏大举只管低头喝茶，于兆会使个树棍剔着牙，白守礼闭着眼睛，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慢慢揉着眉心。美玉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谁都不吭声，只好说道：“几位兄长，哪知添这么大麻大，咱都不是外人，麻叶沟这几个村，咱两个村最近，远亲不如近邻么。”
白守礼差点把茶喷出来，心骂：“你连自己的亲家都砸成这个样，还扯啥‘远亲不如近邻’，有屁快些放罢！”
美玉爹接着说道：“都说邻里和睦，业兴家富；邻舍相帮，马肥人旺……”
魏大举听他绕来绕去，实在忍不下了，猛不丁蹦出一句话：“咱四个说了算么？”这下提醒了美玉爹，他求助似地望着于兆会，于兆会知道他在想啥，便对白守礼说道：“守礼兄，劳你唤白俊岐来喝口茶呗。”白守礼爽快地说道：“咋不行哩。”起身去了。
少顷，白俊岐来到草堂。美玉爹起身相迎，白俊岐一见他在场，扭头就走。美玉爹忙上前亲热地抓着白俊岐的胳膊说道：“亲家，进来喝口茶么。”白俊岐举起胳膊往下一掼，径直走了，这一甩甩得美玉爹差点没站稳。
魏大举道：“一起说肯定说不成了，你们几个私下商议罢。”他知道今夜肯定睡不成了，最热闹的时候来了。”
白守礼端坐不动。美玉爹给于兆会使了个眼色，二人起身，来到前院的草堂。院里的人已吃完面散了，家仆和丫鬟在拾掇。
美玉爹开口说道：“哥，此事你得帮忙呀，咱是同族，是亲么。”于兆会看着他，笑着说道：“对，是亲，差一点就亲上加亲，咋能不帮哩。”
美玉爹脸红了，他听出了这话的意思，于兆会是嫌他没把美玉嫁给他妻舅家。他也知道，他妻舅家又看上了他的小女美霞。他装做生气地说道：“咋恁见外，啥“差一点”哩，马上就不“差”那一点了么。”
于兆会故意装傻，问道：“啥意思？”
美玉爹说道：“你个大族长若是不嫌我高攀，我家还有个小女，咱不就把‘那一点’补上了？”
于兆会心中一喜，但知道这货爱变卦，不得不防，便叹了口气，说道：“好是好，可人家正写状子呢，明早就去官府，‘那一点’怕是补不上了。”
美玉爹心骂：“狗东西，不见兔子不撒鹰，可惜了一朵花似的女儿。”转念又想：“他妻舅家的地是少了点，可地哪能和儿的命相比，自家就这一个儿。”便说道：“没听说行聘礼还得分时辰罢？”
于兆会大喜，说道：“说的也是，选时辰不如撞时辰，趁人都在这，今夜咱们给他两家冲个喜！”
美玉爹见已经是亲家了，就挑明了，问道：“白俊岐那头咋办？”于兆会轻蔑地道：“我让他咋办，他就得咋办！”
美玉爹起身回了后院的厢房。于兆会来到中院的草堂，白守礼还在闭目养神。于兆会拍了拍他的肩，示意借一步说话。魏大举起身说道：“我去添点水，你二人就在这说罢。”便到前院去了。”
白守礼往后直了直身子，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于兆会说道：“今年的雨水太大咧。”白守礼点点头，说道：“大。”于兆会说道：“美玉和白春来，挺可惜的。”白守礼又点点头，说道：“可惜”。于兆会笑了，说道：“此事若是告官，对谁都没有好处，传出去咋做人么？咱都是族长，得比族人看得远些。”白守礼说道：“谁说不是哩。”于兆会心想，“这个奸人，不就等我开价吗？今夜说啥也得把聘礼下了，没功夫跟他兜圈子了。”便直截了当的说道：“老兄若是劝成白俊岐私了，我让族人将那二百亩地退给你。今年的麦我七你三，明年你自种自收，明个咱就到县里改版籍。”
白守礼等了半夜，终于等来了这话，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可还是假意客气了一下，说道：“唉，你看你，太见外咧，咱还不都是为族人？啥地不地的。”
于兆会心骂：“明明是个婊子还要立牌坊”，一边笑着说道：“时候不早咧，要不你去跟白俊岐说说。”白守礼说了声“好”，起了身。
白守礼到了白俊岐屋门口，叩了叩门环，没人应。推门进了屋，把门掩上。白俊岐正对着油灯发呆，桌上摊着几页纸。白守礼把手轻轻搭在他肩上，白俊岐抽泣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地。
白守礼说道：“老弟呀，不要太难过了，伤了身子可就更不美咧。人么，都会有这一天，娃早走了几十年，这是命里的事，躲不过。郎中说白夫人是失心疯，不好说啥时回转，也可能回转不来咧。咱是男人么，要看长远些。你么，成家早，才三十八，只一个儿，现今又没了，今后日子长着哩，恐怕还是得寻个知冷知热的人，替你管着这个家。哥知道你娘家的情形，白夫人是老太爷在世时指腹定下的，你家的十顷地虽说是白夫人娘家陪嫁的，可还在娘家的版籍里，人家的条件就是不许纳妾，纳妾就收回地，人家怕女儿受气么。我知道你也难，要儿，就剩不下几亩地；要地，就不能传宗接代。老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我，定会再要个儿。若是你和美玉家撕破脸，人家都看到白春来是自己掉下河的，于家也死了人，跟白春来不能说一点干系没有，那于兆会的弟弟是又乡书手，再一使钱，于福不但偿不了命，说不准都入不了刑，你说你最后图到个啥？再说，两个村子都在这片河滩，这事闹开了，几代人都抬不得起头，儿孙以后咋做人？哥是过来人，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能留咱就留一手，别把事做绝了。”
说罢，白守礼故意停了停。
白俊岐的肩膀不动了，似在等他往下说。
白守礼接着说道：“我还不是为了你，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咱要为后面几代人着想哩。若是你有心私了，哥想个法子逼着于家多出点血，坏事不就变成好事了？你说呢？”
白俊岐哼了一声，道：“就他那三十亩破地？”白守礼知道，白俊岐清楚于家的家底，根本没指望他家能赔出啥。便凑近白俊岐的耳朵，说道：“三十亩地就想打发咱，他敢！就算你答应，我都不答应！你哥我是谁，我是能把能死人说活的人，没有一百亩，想都不用想，没地就让他于家族里给凑。”说完，信心满怀地拍了拍白俊岐的肩膀。
白俊岐一手按着纸，一手揉着太阳穴。沉默了一会，有气地力地说道：“我把你当亲哥哩，你做主罢。”白守礼眉开眼笑，伸手把桌上那几张状纸取了两张揣进怀里，说道：“状子就别写了，来，咱俩先写个私了的文字，他若是舍不得地，明早我和你一起到官府……”
三人陆续赶到白家，美玉爹在门外迎上，引到西厢房。进了门，白俊岐正哭地上气不接下气。众人凑近一看，这就是个泥人么！头烂了，脸也划破了，衣衫挂的都是口子，心想：“年年洪水里的尸首无不是这般惨状。”不忍直视，思量着此事难办。
美玉爹犹豫了一会，见谁也不开口，说道：“亲家，咱这河沟汊汊太多，每年发水都有人倒霉，咱娃他……”
没等美玉爹说完，白俊岐又伤心地哭了起来，道：“儿……你死的好惨啊！……爹娘不会让你白白冤死！……”
众人早料到会有这话，美玉爹刹那间心揪成了一团，情知事情大了。魏大举对美玉爹说道：“于兄，你不是说要去官府么？状子写毕了么？明早天亮时出门。”美玉爹心里忐忑，不敢接话。
白俊岐却说道：“好。我现在就写，失陪了！”魏大举和两个族长听了，又宽慰了几句，便知趣的告辞。
美玉爹在门外伸手拦住众人，满脸堆笑道：“吃了面再走么。”又向于兆会哀求道：“族长，你给做个主呀。”
于兆会不语，他早就对美玉爹一肚子不满。这一家子穷归穷，可偏偏两个女儿生得美，他夫人弟弟的儿看上了美玉，他跟美玉爹明着暗着说了不知多少回，可美玉爹娘嫌他妻弟家子多、地少，贪白家业大，春来又是独子，非把美玉嫁给了白家，他夫人想起此事就骂美玉爹娘见利忘义，把儿当牲口市。为了此事，他在夫人面前一直灰溜溜的。今日之事让他暗自庆幸，有些看热闹的意思，心里又怨美玉爹耍得太过，连耆长、状丁和白夫人的头都敢打。那耆长和状丁算半个官府人，若不是魏大举看他于兆会的面子，他二人现在就下到牢里了。他心里明白，魏大举为啥给他于兆会面子？明摆着的事么，全乡的税赋，哪家担得多，哪家担得少，公道不公道，只有仨知道，老天爷、里正和书手，连县官也未必清楚。他弟弟就是乡里的书手，专管盘家产、丈量地、算税赋。乡里的地划成一等还是二等？田多算一分还是少算一分？各家的资财多少？鸡、猪、牲口和家什咋个入版籍？到了夏秋交税时差别就大了，全在书手的算盘星子上。里正和书手二人瞒县官容易，县官瞒他里正和书手却难。他于兆会是书手的亲哥哥，魏大举敢不给他面子！
见美玉爹态度突然转变，于兆会明白他的小算盘。美玉自缢一事，颈子上的伤情一目了然，虽说白春来打过她，可白春来并未逼着她上吊，是她自己反锁了门悬梁的，婆家人和娘家丫鬟都是证见。现今白春来已死，美玉自缢的事就算了结了，白家啥都不用赔。可白春来死了，就算于家人看见白春来是自己掉进河里的，那也是因于家人后追前堵给逼到河里的，尸身又遍体是伤，白家人若一口咬定人是给打落水的，谁能说清伤是咋来的？于福就算不偿命，也得入刑。如此简单的情理，美玉爹哪能想不到？所以才急着私了。他本不想管，可他毕竟是族长，面子上的事不能不做，否则会让族人心寒。再说，过年时，夫人又说他弟弟的小儿看上了于家的小女，催他撮合，全忘了“见利忘义”这四个字是她自己骂的。这门亲事若还是不成，家里那个母老虎不知又该咋发威。若是说成了，说不准母老虎会开个恩，许他纳个妾。他天天面对自家的三个赔钱货，愁都愁死了。
想到这里，他也伸手拦着魏大举和白守礼，诚恳地说道：“先吃个面再说，不是外人，不要因娃的事弄成仇人，咱两族都在一个河滩么。”
魏大举没说话，这里面他的事越少越好。
白守礼一直记恨着于兆会。前年，官府说，麻叶沟西塬的二百亩荒地谁开就是谁的，官府给贷牛，还免五年税。白守礼娘家亲戚见有利，便雇人把地开了，谁料事后这亲戚却病死了。那块地的另一头正接着于兆会叔家的地，于家人“顺手”就犁了地，洒了种，收麦时就变成了自家的地。为此事，白守礼娘家人跟于家族人还打了一场。于家族人多，下手狠，白家人吃了大亏，地也没夺回来，便告了官。因为于兆会的弟弟是乡书手，县令也不想得罪人，便装糊涂，说啥“原本就是荒地，你自己不耕怪谁……？”他也寻过魏大举，魏大举也没办法。今日，他知道报仇的机会来了。
四人到了中院的草堂，围着桌子坐下，家仆端来了面，上了茶。众人呼噜呼噜吃完面，魏大举只管低头喝茶，于兆会使个树棍剔着牙，白守礼闭着眼睛，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慢慢揉着眉心。美玉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谁都不吭声，只好说道：“几位兄长，哪知添这么大麻大，咱都不是外人，麻叶沟这几个村，咱两个村最近，远亲不如近邻么。”
白守礼差点把茶喷出来，心骂：“你连自己的亲家都砸成这个样，还扯啥‘远亲不如近邻’，有屁快些放罢！”
美玉爹接着说道：“都说邻里和睦，业兴家富；邻舍相帮，马肥人旺……”
魏大举听他绕来绕去，实在忍不下了，猛不丁蹦出一句话：“咱四个说了算么？”这下提醒了美玉爹，他求助似地望着于兆会，于兆会知道他在想啥，便对白守礼说道：“守礼兄，劳你唤白俊岐来喝口茶呗。”白守礼爽快地说道：“咋不行哩。”起身去了。
少顷，白俊岐来到草堂。美玉爹起身相迎，白俊岐一见他在场，扭头就走。美玉爹忙上前亲热地抓着白俊岐的胳膊说道：“亲家，进来喝口茶么。”白俊岐举起胳膊往下一掼，径直走了，这一甩甩得美玉爹差点没站稳。
魏大举道：“一起说肯定说不成了，你们几个私下商议罢。”他知道今夜肯定睡不成了，最热闹的时候来了。”
白守礼端坐不动。美玉爹给于兆会使了个眼色，二人起身，来到前院的草堂。院里的人已吃完面散了，家仆和丫鬟在拾掇。
美玉爹开口说道：“哥，此事你得帮忙呀，咱是同族，是亲么。”于兆会看着他，笑着说道：“对，是亲，差一点就亲上加亲，咋能不帮哩。”
美玉爹脸红了，他听出了这话的意思，于兆会是嫌他没把美玉嫁给他妻舅家。他也知道，他妻舅家又看上了他的小女美霞。他装做生气地说道：“咋恁见外，啥“差一点”哩，马上就不“差”那一点了么。”
于兆会故意装傻，问道：“啥意思？”
美玉爹说道：“你个大族长若是不嫌我高攀，我家还有个小女，咱不就把‘那一点’补上了？”
于兆会心中一喜，但知道这货爱变卦，不得不防，便叹了口气，说道：“好是好，可人家正写状子呢，明早就去官府，‘那一点’怕是补不上了。”
美玉爹心骂：“狗东西，不见兔子不撒鹰，可惜了一朵花似的女儿。”转念又想：“他妻舅家的地是少了点，可地哪能和儿的命相比，自家就这一个儿。”便说道：“没听说行聘礼还得分时辰罢？”
于兆会大喜，说道：“说的也是，选时辰不如撞时辰，趁人都在这，今夜咱们给他两家冲个喜！”
美玉爹见已经是亲家了，就挑明了，问道：“白俊岐那头咋办？”于兆会轻蔑地道：“我让他咋办，他就得咋办！”
美玉爹起身回了后院的厢房。于兆会来到中院的草堂，白守礼还在闭目养神。于兆会拍了拍他的肩，示意借一步说话。魏大举起身说道：“我去添点水，你二人就在这说罢。”便到前院去了。”
白守礼往后直了直身子，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于兆会说道：“今年的雨水太大咧。”白守礼点点头，说道：“大。”于兆会说道：“美玉和白春来，挺可惜的。”白守礼又点点头，说道：“可惜”。于兆会笑了，说道：“此事若是告官，对谁都没有好处，传出去咋做人么？咱都是族长，得比族人看得远些。”白守礼说道：“谁说不是哩。”于兆会心想，“这个奸人，不就等我开价吗？今夜说啥也得把聘礼下了，没功夫跟他兜圈子了。”便直截了当的说道：“老兄若是劝成白俊岐私了，我让族人将那二百亩地退给你。今年的麦我七你三，明年你自种自收，明个咱就到县里改版籍。”
白守礼等了半夜，终于等来了这话，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可还是假意客气了一下，说道：“唉，你看你，太见外咧，咱还不都是为族人？啥地不地的。”
于兆会心骂：“明明是个婊子还要立牌坊”，一边笑着说道：“时候不早咧，要不你去跟白俊岐说说。”白守礼说了声“好”，起了身。
白守礼到了白俊岐屋门口，叩了叩门环，没人应。推门进了屋，把门掩上。白俊岐正对着油灯发呆，桌上摊着几页纸。白守礼把手轻轻搭在他肩上，白俊岐抽泣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地。
白守礼说道：“老弟呀，不要太难过了，伤了身子可就更不美咧。人么，都会有这一天，娃早走了几十年，这是命里的事，躲不过。郎中说白夫人是失心疯，不好说啥时回转，也可能回转不来咧。咱是男人么，要看长远些。你么，成家早，才三十八，只一个儿，现今又没了，今后日子长着哩，恐怕还是得寻个知冷知热的人，替你管着这个家。哥知道你娘家的情形，白夫人是老太爷在世时指腹定下的，你家的十顷地虽说是白夫人娘家陪嫁的，可还在娘家的版籍里，人家的条件就是不许纳妾，纳妾就收回地，人家怕女儿受气么。我知道你也难，要儿，就剩不下几亩地；要地，就不能传宗接代。老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我，定会再要个儿。若是你和美玉家撕破脸，人家都看到白春来是自己掉下河的，于家也死了人，跟白春来不能说一点干系没有，那于兆会的弟弟是又乡书手，再一使钱，于福不但偿不了命，说不准都入不了刑，你说你最后图到个啥？再说，两个村子都在这片河滩，这事闹开了，几代人都抬不得起头，儿孙以后咋做人？哥是过来人，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能留咱就留一手，别把事做绝了。”
说罢，白守礼故意停了停。
白俊岐的肩膀不动了，似在等他往下说。
白守礼接着说道：“我还不是为了你，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咱要为后面几代人着想哩。若是你有心私了，哥想个法子逼着于家多出点血，坏事不就变成好事了？你说呢？”
白俊岐哼了一声，道：“就他那三十亩破地？”白守礼知道，白俊岐清楚于家的家底，根本没指望他家能赔出啥。便凑近白俊岐的耳朵，说道：“三十亩地就想打发咱，他敢！就算你答应，我都不答应！你哥我是谁，我是能把能死人说活的人，没有一百亩，想都不用想，没地就让他于家族里给凑。”说完，信心满怀地拍了拍白俊岐的肩膀。
白俊岐一手按着纸，一手揉着太阳穴。沉默了一会，有气地力地说道：“我把你当亲哥哩，你做主罢。”白守礼眉开眼笑，伸手把桌上那几张状纸取了两张揣进怀里，说道：“状子就别写了，来，咱俩先写个私了的文字，他若是舍不得地，明早我和你一起到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