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是结束了吗?” 花洛尘问道。

    两行白衣迈入群芳楼,正从发上拈下幔帽。

    一路上一声未吭的许诺张了张干涩的口,回道:

    “大概,是结束了。”

    兰烬的生命结束了,

    合王的麻烦结束了。

    二人面前,先一步返回群芳楼的姑娘们围了上来,

    一名女孩儿眨着一双圆眼,面露担忧地问到:“许诺姐,你没事吧,怎么脸色这么苍白!”

    许诺抬头,面前俱是一张张花朵似的容颜,有的透着担忧、有的透着感伤、有的透着激愤。

    她们,本就是最正常不过的花季少女。

    见这么多双眼睛都关切地注视着她,许诺扯了扯嘴角,努力挤出了抹笑,道:

    “没事儿,你们莫担心我,

    我们还是想想要怎么安葬烬姐姐吧。”

    许诺手里只有十两钱,就算加上将成的二十两,也是连‘幸苦费’都不够的,更何况安葬兰烬。

    许诺还想说点什么,但出口就只剩下了个:

    “我......”

    花洛尘看出了许诺面露难色,立马拍了下她的肩,道:

    “兰烬可是和我一同来群芳楼的,如今人不在了,我这个姐姐岂能不送?

    诺儿,姐姐这儿有三十两,填那‘辛苦费’和兰烬的安葬费,你看可还够用?”

    三十两,大概也是花洛尘的所有积蓄。

    “我也有我也有!”

    方才提问的女孩儿又凑了上来,一双圆眼下的脸蛋红扑扑的,似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

    只听她继续道:

    “兰烬姐姐生前为我梳过头、补过衣,我也想送送她!但我的积蓄没有洛尘姐那么多,我这半年赚的缠头存下来了一两,你都拿去吧。”

    说着,她摊开手,掌中是一枚闪着银光的元宝。

    “我这儿也有一两!”

    “我也有!”

    不到半个时辰,柜台上,四面八方都摆上了一个个银锭。

    许诺看着那些孤零零的银锭慢慢聚成一团,

    心下,是感动,又是心疼。

    她对着那些还在伸手放下她们这半年来唯一积蓄的姑娘们挥挥手,笑道:

    “好啦好啦,没有钱我可以想办法的,这可是你们自己的‘辛苦费’!

    除非你们打定注意了,不然自己赚的钱自己收着,也是对的呀。”

    听了此话,有几名姑娘微红着脸,默默地把手又抚上了那颗自己放下的银锭。

    许诺微笑着看着她们,安慰道:

    “没事的,你本来就该收着它。”

    话语间,许诺眼前,又出现了一只布袋子,

    不知为何,许诺心下忽地升起一股期待,她转过头,

    来人不是将成,是群芳楼老鸨。

    “许诺,这是你的十两。”

    只见她晃了晃袋子,对着许诺道。

    许诺微微讶异,道:

    “妈妈,将公子付的缠头您好似已经给过我了。”

    “这是卖你字帖挣的钱,给你的分成,”

    老鸨抹抹额发,像是因自己的话感到羞涩似得,道:

    “我可没说这是我给的钱,这是你自己的钱,拿去给兰儿安葬吧。”

    许诺心下一暖,她的字帖哪里赚的来十两,这恐怕是妈妈自己补贴了些钱。

    “谢谢妈妈。” 许诺福了福身,道。

    “谢谢妈妈。” 柜台旁的姑娘相继道。

    老鸨摆了摆手:“你们记着老婆子的好就行啦。”

    说罢,她又一个人端着算盘往阁楼上走去。

    低下头,许诺开始整理柜台上的钱,

    这里足足有七十两,加上她自己的钱,差不多了。

    许诺从残了几块儿漆的柜台上捡起一个个银锭,将她们一一归还方才放下它们的年轻女孩儿们,对她们笑道:

    “已经够啦,你们还是拿着自己的存款,买买书、买买花去吧!”

    许诺又兜起二十个银锭,捧向花洛尘,正经道:

    “加上妈妈的钱、我的钱,这里的钱足够了,烬姐姐肯定不会想看到你因为为了帮她、帮我,花光自己所有的积蓄的。”

    花洛尘鲜艳的手指飞快地叩了一下许诺的脑门,轻责道:

    “我还不知道,你是准备拿着自己的字再去卖。

    好吧,钱我先存着,你需要再找我。”

    说着,她牵起许诺,拿起剩下的布袋,与她一起迈向楼梯,自顾自叹道:“没想到妈妈这次这么慷慨,看来她还是有你说的那个‘良知’的嘛,

    我以后要是做老鸨,可不一定这么慷慨!”

    许诺脸上,两枚弯月笑着,她伸手推开自己的房门,还未等那弯月消散,一抹青灰映入眼帘,

    正是将成。

    “你怎么来了?” 许诺一张鹅蛋脸上写满诧异,

    她侧首,正巧瞧见花洛尘一双明艳的眼睛透出的皎洁。

    再回头看看那人,许诺明了,

    叉起腰,故作生气道:“洛尘姐!”

    “你们俩肯定有话要说吧,我去绣花啦!”

    花洛尘挥着她那一双除了捏银子什么都不做的手,匆匆跑了。

    许诺望着随步子飞舞的白纱身影,摇摇头,回首看向将成,福身道:

    “将公子有何贵干?”

    男子到青楼,有什么可干?

    只见将成请了清嗓,道:

    “我来与你谈谈今日的事。”

    好吧,现在轮到许诺尴尬了,

    她只得灿灿一笑,随意挥手请将成坐下,自己也到圆桌旁,道:“将公子,喝点茶吧。”

    顷刻,屋内,许诺正在沏茶,袅袅水雾隔在二人之间,对面的脸庞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你说兰姑娘拿剪刀刺向合王,是真的吗?”

    “怎么,将公子还觉得我是说谎?”

    斟茶间,许诺挑起一只叶眉,略带讽刺道。

    “没有,” 温柔的目光看向她,将成道:

    “就是说谎,我也信你有为兰姑娘好的原因,

    我只是觉得奇怪,故事的转折好似有些突兀,兰姑娘是个轻易动怒的人吗?”

    许诺蓦地放下茶壶,几滴滚烫的茶水被这力量激地跳起来,

    电光火石间,将成已将许诺的手拨开,低道:

    “小心,烫。”

    许诺愣了一瞬,这画面,仿佛在哪里见过,

    心上,涌出一片温热。

    许诺定了定神,扑闪的睫毛转向窗外,回复将成:

    “烬姐姐是个绝冷静的人,从她喜佩梨花、尚淡衣素服就能窥探一二。

    她对不喜之人,甚至有些冷漠,绝不是会轻易因动怒而挥起剪刀的人。我也很奇怪,她为何会一气之下对合王起了杀心。”

    将成坚定的声音传来:

    “循常理之事,常非偶然。背常理之事,绝非偶然。”

    透过薄雾,许诺觉着,说这番话的他,仿佛又映着她儿时另一个人的影子。

    将成又道:“我去帮你查查此案还有没有其他隐情,

    但,可能会耽搁些时日,这也是我今天来的目的。”

    他抬眼,褐色眼波对上墨黑的眼瞳,认真道:

    “我需得离开些时日,其中原因我回来时与你说,

    等我回来,我来赎你。”

    此话一出,许诺如被电击了一般,喃喃道:

    “这人认真的吗?真要娶我?”

    只听那坚定的人又重复了一遍:

    “我认真的。”

    渐渐回神,许诺的脑海中闪过了今早公堂上的那对夫妻,她清嗓,强压忐忑道:

    “将公子,你我露水情缘,易合之人易相离,您无需为我做这么多。

    说实话,饶是您真的想娶我,我也并不想嫁,我此生活着,并不是为了求个好姻缘。”

    “你若是不求好姻缘,你求什么?” 座旁的声音推向她。

    许诺被问得一时语噻,

    是啊,她求什么?

    为何,除了一桩好姻缘,女子根本无别的可求?

    眼波转折中,许诺瞥见了那枝桃花,它正插在一只琉璃瓶中,

    清水澄澈,花瓣糯红。

    许诺眼前,兰烬的温柔、洛尘的鲜活、姑娘们的美好,栩栩如生。

    她忽然懂了。

    起身,许诺从妆台上提起一只笔,沾了墨,又渡步回桌边,蓦地将那毛笔投入瓶中。

    霎时,清水染尽乌色。

    坚定地声音入耳,这次,是女声:

    “一渠水,若是从源头便是脏的,不管你何时入流,都将沐浴于污水之中。

    我求的,便是改变渠的源头,为后世的女儿们捧上一盏清水,同她们叹一句:

    “看,这才是人间。””

    夕阳下,微风飘过,周身都静悄悄的,许诺却好像听到了波涛汹涌。

    “好。”

    方才在座上的二人,此时一双身影映在半开的朱窗前。

    将成将手臂抬起,手掌展开,里面,是一对小巧银镯,

    他将银镯搁于许诺手中,道:

    “我答应你,我不会强娶你,

    但是,我会赎你,

    这是我欠你的。

    我还你自由之身,你可以带着它去做你想做的事,

    到那时,你也可以来找我,我的真名为蒋青。”

    许诺不知该如何回他,一双茫然的杏瞳染了雾。

    “天色不早,我得动身了,你珍重。” 说着,蒋青将头转向窗台,窗外,一名身着灰白麻衣的少年道士满脸兴奋,朝二人挥了挥手。

    如上次一样,走出几步,蒋青再转首,又加了一句:

    “别忘了,安神汤。”

    许诺默默点头,不敢抬眸:

    “嗯。”

    “嘎吱”一声,门被合上时,许诺才反应过来,

    蒋青?

    蒋青,她怎么仿佛在哪里听过。

    残阳渐隐,夜幕再次降临。

    托着那瓶桃花枝的红漆圆桌旁,许诺端起一碗安神汤,汤水冒着徐徐热气,给清凉的夜带来一丝温度。

    “好苦。”

    清瘦的素手抚上桌台,许诺从琉璃碟上捏起一颗洛尘给的蜜饯,

    酸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许诺心想,自己心中亦是如此。

    繁星点点下,许诺身旁,一只玄色蝴蝶忽地落在窗棂。

    许诺伸手,那蝴蝶竟也不怕,展开翅膀,落在修洁的食指上。

    她轻道:

    “爹爹,阿娘?是您来看我了吗?”

    她也不知为何,最近脑海中总是浮现过去的记忆。

    许诺轻轻抬起手,叹道:

    “我怎么这么没用,

    护不住你们、护不住堂姐、又护不住兰烬。”

    听闻此言,蝴蝶却挥了挥翅膀,似是有了情绪般,飞走了。

    望着夜幕中越来越小的墨影,许诺发了会儿呆,想起了什么,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既要办葬礼,那就得把遗物整理一下。

    推开自己的朱门,许诺渡步至对面靠东的朱门,

    那便是兰烬生前的房间。

    再次推开门,一屋素白映入许诺的眼眸。

    兰烬喜白、喜素,从不穿带花纹的衣物,也不喜钗饰,常以一枚白玉簪子束发。

    酒客们都道这是‘不染尘色’,因此而追捧她。

    许诺从妆台上拾起那枚白玉簪子,

    兰烬死那日,竟是没有戴它。

    “真是好生奇怪。”许诺想道。

    许诺又从地上拾了个箱子,小心翼翼地将妆台上的物品一件件摆入。妆台下方,还有个抽屉,许诺拉开它,

    霎时,一抹鲜红映入眼帘,

    那是一只大红色的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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