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天的一身孝，真是悔气。”
许诺和花洛尘等在人群后迈入门槛，
一双白衣划过，有人挥手在面前扫了扫，一脸嫌弃。
“辞碟者何在？”
堂上，‘明镜高悬’下，一个身着青色蟒袍、头戴插翅帽的男人正托着腮扣指盖，他翘着二郎腿，斜斜倚靠身后的太师椅。
许诺细细瞧着，那袍子上的花纹已磨出了淡淡的毛边，椅子上的红漆也略显斑驳，但府尹本人的面色却油光锃亮，
这番景象，完全不像她记忆中仕人的摸样。
低头，许诺渡步上前，跪于明堂，陈诉道:
“禀大人，伎女许诺，本案告诉人。”
“嗯.......嗯......”
堂上的人没有立刻说话，许诺只瞥到了一股案上传来的目光，正贪婪地打量着她，
那目光似是要把她一身纱衣幔帽看成赤身裸体，拆肢入腹。
‘伎女’二字，足以令人心生邪恶。
许诺身后，看客们俱都噙着笑，眼神戏谑，仿佛是在等待这两名娇弱美女悠悠跪下，再喊一声：
“青天大老爷做主啊！！”，好让他们多一个茶余饭后的笑谈。
见许诺所言，人们眼中倒是纷纷漏出了淡淡的失望，仿佛今日这话本，亘古无波、索然无味。
在离今日已过去许久的后来，许诺与洛尘讲起了自己此时的发现，
只见花洛尘朱唇含着一支笔，彩霞似的指甲正在木算盘上打着，都快冒出火星子了，道：
“他们的饭得多淡啊，要一个人的命来佐菜？”
“我想也是。”
明镜高悬，堂上传来清嗓的声音，府尹再道：
“许姑娘，你诸告之者何在？”
地上，许诺摊开双手，附上一纸亲笔状书，她感觉自己牙关微微收紧，道：
“回大人，妾要诸告子由国合王，
孔未真。”
身后，原本嘈杂的人群似是皆吸了一口气，随即只听：
“我没听错吧？一个伎女要告当今太子唯一的表哥？”
“好像是远房表哥，但对她这种小喽啰来说，没有区别嘛，
合王捏死她，不就跟捏死只蚂蚁似得嘛。”
“好啊好啊，比我以为的还有意思，有好戏看喽！”
太师椅上的人终于坐了起来，那府尹摇摇头，帽子上的两根长翅扬扬飞舞，又清了清嗓，正经道：
“合王可在？”
话音未落，匾额之后，一袭紫袍顿入眼帘。
一年轻男子从正堂内屋行出，他嘴噙轻笑，左手摇着一折绣满竹鹤的扇子，戴着一只皮制手笼。他缓步到许诺身旁，对府衙随意一拱手，道：
“合王孔未真，在。”
“不敢不敢！合王大驾光临，本衙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那府衙话语间，竟是已经站了起来，拜了拜合王，满脸堆笑，随即往堂外一喝：
“人到齐了，升堂！”
“威——武——”
木棍与石板闷声碰撞，诸告者与被诸告者并立。
“这位......许姑娘，可有五服内亲属在场，需要回避？”
堂上，府尹坐回椅子，晃着一只腿，道。
“回大人，民女孑然一身，没有亲属。” 许诺如实答复。
“不错啊，还会说成语，”
堂上的人与身旁衙役一笑，再挥袖指她，玩昧道：
“本官就封你为‘舞女状元’吧！”
围观群众听到这本应是大逆不道的话，先是一愣，随即又把目锋转向许诺，呼道：
“青天大老爷说的是！许状元，还不快谢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许诺只觉脖颈处的汗毛都在张牙舞爪，她只得暗暗打气：
“为了烬姐姐，我忍。”
府尹见她没答话，似是无趣，将手摊开，再拱手向合王，和言道：
“这位孔公子，您可有亲属需要回避？”
“他们啊，现估计是在紫宸殿内吧，” 合王一挑凤眉，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微眯，打趣道：
“跟这儿差不多。”
府尹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连声称是，回道：
“小的耽误王爷享清福了，马上结案，马上结案，”
随后，只见他粗袖再一挥，道：
“上屏风！”
身旁，方才还执棍而排的六个小衙役，不知何时皆奋力举着一扇檀木花罩，
“咚”的一声，巨大的屏风落在原本就略显拥挤的堂内，将许诺洛尘与合王生生隔开。
许诺莫名其妙，还未开口，便听身旁洛尘灿灿一笑，奇道：
“哈哈，大人，这是做什么？”
“摆个屏风而已，不做什么。” 案上的人挥挥手，仿佛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大人，把屏风摆在中间，这哪里算当面对质——”
“啪” 的一声，惊堂木响。
“本官说了，摆个屏风，无伤大雅！”
随即，府尹拿手里木块指向许诺，晃道：
许姑娘，本官问你，你诸告孔公子强抢伎女兰烬致她自尽，是与不是？”
“是！” 许诺咬紧牙关，澄亮的眼瞳生出几分憋愤。
“哈哈哈，”
屏风那侧，合王竟是已经坐下了，手里拨弄着衙役送来的茶杯，笑瞥这边，道：
“‘强抢伎女’，你自己听听这话变不变扭？”
许诺身后，其他的声音传来：
“是啊，这种事儿，还摆到台面上来说？！羞不羞啊！”
“这合王也是，我要是他，就私了，一碇银子的事儿，非得耽误自个儿时间！但爷倒乐得看，哈哈哈哈——”
话语刺耳，许诺强迫自己勿去理会，拱起手，又道:
“但是，大人，妾要诸告的，是孔公子谋杀，不是兰姑娘自尽。”
“哼。”
屏风那边，香茶飘起的袅袅水雾间，薄唇轻蔑一启。
屏风这边，坚定地语气又添了几分炙热:
“民女乃此案第一知情者，须得禀明事实。”
“哦？”那府尹听着话，眼珠一转，似是来了兴趣，
他抹抹嘴角，理理胡须，漫不经心道：
“讲来听听。”
霎时，许诺身后的看客们俱是竖起了耳朵，他们想听的风流故事，就要开始了！
冰冷的石砖地上，许诺闭眼，深吸一口气，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兰烬的最后一个机会！
杏眸再次睁开，许诺道：
“禀大人，兰烬姑娘乃群芳楼一名伎女，喜着白衣，生前擅扇舞。
一日，兰烬于群芳楼台上舞扇，被始入楼的合王撞见，并以为是勾引，合王便不顾兰烬当日是否挂牌接客、不顾她已受酒客所托为其表演，在众目睽睽之下拖她入内屋。
合王走后，老鸨向兰姑娘索要合王所付之缠头分成，但兰烬无有，被视作私通，并被着令赔偿酒客损失。
后合王又找上兰姑娘，因他不请自来、不付缠头，兰烬为避免再次惹祸负债，明言拒绝合王，
而合王置若罔闻，执意上前，
争吵间，兰烬抄起剪刀向合王扎去，待隔壁的妾身闻乱赶到时，合王正就着兰烬握着剪刀的手，将利刃扎入兰烬的胸口。”
许诺眼中映着府尹、映着屏风、映着花洛尘的白影、映着匾额上的四字，
心中五味杂陈。
这时，身后传来的声音此起彼伏：
“当真是精彩啊！”
“可惜了，兰烬姑娘一身梨色，不食烟火的摸样，想想就让人心神荡漾啊。”
“唉，要不然合王殿下能被她迷倒呢！”
“怎么说，合王殿下也应该付个缠头啊，他贵为国朝唯一王爷不至于连买个伎的钱都没有吧。”
“他许是根本不知道招伎付钱这回事，贵人多忘事嘛，那兰烬姑娘再美若天仙，能得他青睐也是三生有幸了！”
“是啊是啊！“
群众中，也不乏有群芳楼的其他姑娘。此时，她们以布衣掩纱衣，因都一夜未睡，未抹脂粉的脸俱面色蜡黄，隐匿人群中，竟与寻常百姓毫无两样。
闻言，这些姑娘们皆是脸色苍白，紧咬嘴唇。
紧皱眉头，许诺心下了然，目光只会聚焦在屏风那边金尊显贵之人冠上，
受害者，除了令人贪恋的美貌，在他们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本官明了，” 案上的声音幽幽传来：
“你方才说兰姑娘挥剪刀死于孔公子面前，而孔公子手无缚鸡，被挥舞的剪刀威胁，继而为保自身安全，就着兰姑娘的手帮她自尽。
这，应是‘杀之无罪’。”
好一个‘杀之无罪’，正当防卫。
“呵，他可真容易被威胁。” 已被惊堂木震慑过一次的花洛尘小声嘟囔，染血般的指甲互相敲着，
她看出事态不妙，小声问道：“诺儿，接下来怎么办？”
许诺被来言问得一怔。这么多年，好像除了爹爹、阿娘、阿姐，无人再唤过她诺儿，
除了兰烬。
“你情我愿的事情嘛，那兰烬不就是个伎女，墙花路柳，浓妆艳抹供人戏玩的玩意儿，碎了还用得着追责？”
人群里，一个粗犷的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许诺转头，正是先前那个扬言要尝她‘状元女’的男人！
心底压抑的火山骤然喷发，许诺紧盯那人，终于忍不住愤恨，怒目圆睁，厉声喝道：
“‘墙花路柳’，‘供人戏玩’？！不过是你浅薄的眼光只能看透单薄的事物罢了！
你口中的‘喜淫而无厌’，说的哪里是老鸨与伎女？！那明明是你自己！自己的帽子，转手却扣在了我们的头上！”
许诺指向人群中的姑娘们，又道：
“你转头看看，她们与你、与你夫人，有什么两样？你夫人不幸，跟了你这种人渣，这些姑娘亦不幸，于腐世之中别无选择！听过弃医从文、弃笔从戎，都是为心之所向、国之所需，却从未听过弃良从娼，欢天喜地的，
若不是世道所逼，谁会做？！导致她们到如此境地、逼兰烬抄起剪刀的，不是她们自己，
是你们！！”
此番一话，许诺已微微发抖，
身旁，一双冰冷纤细的手抚上她的肩，余光中，许诺瞥见了一抹醉红。
冰冷的手，却能捂热她的心。
只见花洛尘猛地挑开自己眼前的纱幔，指向那个男人，横眉续道：
“要不是你们这种人渣占着茅坑不拉屎，给女人留下的只有伎女稳婆的活儿，谁会凭栏旖旎，逮个人就眉目含春？！
我告诉你，你奶奶我就是做伎女，一舞也比你一辈子自吹自擂挣得多！还当着你老婆的面提寻外室，我呸！！”
那男人见二人如此凶悍，又在正堂之上，羞怒交加，没再说话，转头扇了身旁女人一巴掌。
女人捂着脸，头低得更深了。
“肃静！”
正堂之内，两个男人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眼前的闹剧，
还是府尹先反应过来，着手，又拍了一次惊堂木。
“许姑娘，你说孔公子逼兰姑娘自尽？这可不能随便诬告啊！
本官问你，你可历云雨？这方面，合王殿下想是比你有资历吧。”
昨日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许诺一张脸霎时涨红了，眼眶似有泪夺出：
“怎么了？！”
那府尹见她样子，肥肉纵横的脸上似是多了几分满意，转首向合王问道：
“孔公子，兰烬姑娘与您在一起时，可有表现过不满、可有反抗？”
她敢反抗吗？！
“没有。”
是屏风，还是许诺的耳廓，被孔未真此话震得滋滋响。
“那就好。”
随即，府尹再看向许诺，继续道：
“许姑娘，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皆是寻常。
堂下那厮说话是难听了些，许姑娘身处粉楼听着刺耳也是寻常，
但不无道理。
兰姑娘为伎，孔公子于她，就是客。客令奴从，正是常道，
本官可判孔公子补齐所欠缠头，以慰兰姑娘入土为安。”
“凭什么？！”
许诺转头，眼光似是要灼穿那道屏风：
“你凭什么说她没有不满？”
“本王未觉着。” 紫衣之人自信道。
一句‘没有’，一道‘寻常’，封死了死去之人所有抗辩。
许诺已无言。
“许姑娘，”府尹手里转着只白玉扳指，又道：
“虽此案以了，本官还需判你纳一笔‘辛苦费’。”
什么‘辛苦费’？！许诺已从气极渐渐转为错愕，不可思议道：
“大人，我们已然交了钧金，为何还要交？”
堂上那人未理她，只继续道：
“你与身旁这位娘子穿戴招展，现于本衙，引得众人在此地骚|动，后又当众破口大骂，拖延结案时间。
本衙疏散人群、提供花罩、端茶送水，需得请许姑娘和孔公子补偿五十两。”
说罢，他朝合王眨了眨眼，那人明白了他的意思，轻咳一声：
“嗯，本王也交。”
不等许诺答复，惊堂木再次一响：
“退堂！”
“威——武——”
身后的人群似是对今日的故事甚是满意，七嘴八舌地探讨着，慢慢离去。
人群中，乔装打扮的姑娘们有的垂目低眉、有的义愤填膺，结伴离开，剩下一个人，
将成。
许诺胳膊撑地，扶着自己已经麻木的膝盖起身。
“回去喝碗安神汤吧，”
一身青灰便服的人走向白纱，道：
“兰烬会知道你已尽力了。”
“对，兰儿肯定知道你尽力了。” 洛尘从许诺身后一瘸一拐地走来，安慰道。
许诺双手忽地一沉，只见将成将一个麻布袋子放入了她的手中，
这麻布袋子，长得和四天前那只一模一样。
“这里面有二十两，你先用，如果还需要，” 他似是搓了一下手，随即语气坚定道：
“如果还需要，我再想办法。”
原本因深邃而凌厉的目此时夹杂着几分温柔，琥珀色的眼瞳对上一双略显呆滞杏眸。
许诺自知如若不接这二十两，她根本凑不齐那‘辛苦费’，
似被压弯了脊梁般，她躬身行礼，道：“谢谢将公子。”
“就是，多谢将公子！”一旁的洛尘附和道，白色纱幔被她甩的迎风飞舞：
“将公子，我花洛尘在群芳楼呆了这么些年，见过的痴情客也不少，但像您这种擅长雪中送炭的，还真不多。
要我说啊，您要是真心喜欢我们诺儿，就赶紧凑钱，把她赎回家。咱这姑娘，可真是天上地下独一个，您可千万别错过这个宝啊！”
闻言，将成一张白净的脸竟是微微泛了红，后退一步，向两袭白纱分别拱手，转身离开。
“唉，年轻人，脸皮薄。”
两人正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时，花洛尘叹道。
见那背影已行远，许诺也挪步向堂外走去，洛尘紧随其后，依旧兴致勃勃道：
“许诺，他脸皮薄，你可以脸皮厚啊。你如今将近二九年华，我看那将公子也不过二十弱冠，正是良配啊！”
许诺哭笑不得，挥手道：“打住，洛尘姐，我可不是什么宝，我看谁娶了我，谁才要倒霉呢。”
况且，比起群芳楼伎女，许诺更不想成为那男人身边低眉顺眼的煮妇。
但洛尘兴致已起，像个操碎了心的媒婆般，滔滔不绝道：
“哎呀，你要是不抓住他，等他腻了，不就是今天许姑娘，明日张姑娘、他日杨姑娘、胡姑娘，你可别当傻姑娘啊！我跟你说啊，抓住一个男人的心——”
洛尘这篇‘爱情宝典’，许诺听得头昏脑胀，
她打量着周围，想寻个事物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却被身后的另外两个声音吸引了。
背后，谄媚的语气再次传来：
“您不用担心，小的一定给您摆平！” 府尹拍了拍胸脯，打着保票。
“那钱？” 年轻男子问道。
“钱您不必交！小的还要感谢合王配合小的呢！”
“那她？”
背后那人大概是指向了自己。
“她当然要交！她把您害得那么惨！小的也顺便捞点油水，捞点油水，哈哈哈哈哈……“
许诺转身，轻轻抬头，目光落在正堂中央那端正的匾额上，顿觉心里一股恶寒：
“还真的是应了那句话呀。”
耳内继续传来花洛尘的‘贤妇秘籍’，
许诺叹了口气，想道：
“原以为，时代更迭，年岁见长，会有变化，
怎么还是没有路呢？”
许诺和花洛尘等在人群后迈入门槛，
一双白衣划过，有人挥手在面前扫了扫，一脸嫌弃。
“辞碟者何在？”
堂上，‘明镜高悬’下，一个身着青色蟒袍、头戴插翅帽的男人正托着腮扣指盖，他翘着二郎腿，斜斜倚靠身后的太师椅。
许诺细细瞧着，那袍子上的花纹已磨出了淡淡的毛边，椅子上的红漆也略显斑驳，但府尹本人的面色却油光锃亮，
这番景象，完全不像她记忆中仕人的摸样。
低头，许诺渡步上前，跪于明堂，陈诉道:
“禀大人，伎女许诺，本案告诉人。”
“嗯.......嗯......”
堂上的人没有立刻说话，许诺只瞥到了一股案上传来的目光，正贪婪地打量着她，
那目光似是要把她一身纱衣幔帽看成赤身裸体，拆肢入腹。
‘伎女’二字，足以令人心生邪恶。
许诺身后，看客们俱都噙着笑，眼神戏谑，仿佛是在等待这两名娇弱美女悠悠跪下，再喊一声：
“青天大老爷做主啊！！”，好让他们多一个茶余饭后的笑谈。
见许诺所言，人们眼中倒是纷纷漏出了淡淡的失望，仿佛今日这话本，亘古无波、索然无味。
在离今日已过去许久的后来，许诺与洛尘讲起了自己此时的发现，
只见花洛尘朱唇含着一支笔，彩霞似的指甲正在木算盘上打着，都快冒出火星子了，道：
“他们的饭得多淡啊，要一个人的命来佐菜？”
“我想也是。”
明镜高悬，堂上传来清嗓的声音，府尹再道：
“许姑娘，你诸告之者何在？”
地上，许诺摊开双手，附上一纸亲笔状书，她感觉自己牙关微微收紧，道：
“回大人，妾要诸告子由国合王，
孔未真。”
身后，原本嘈杂的人群似是皆吸了一口气，随即只听：
“我没听错吧？一个伎女要告当今太子唯一的表哥？”
“好像是远房表哥，但对她这种小喽啰来说，没有区别嘛，
合王捏死她，不就跟捏死只蚂蚁似得嘛。”
“好啊好啊，比我以为的还有意思，有好戏看喽！”
太师椅上的人终于坐了起来，那府尹摇摇头，帽子上的两根长翅扬扬飞舞，又清了清嗓，正经道：
“合王可在？”
话音未落，匾额之后，一袭紫袍顿入眼帘。
一年轻男子从正堂内屋行出，他嘴噙轻笑，左手摇着一折绣满竹鹤的扇子，戴着一只皮制手笼。他缓步到许诺身旁，对府衙随意一拱手，道：
“合王孔未真，在。”
“不敢不敢！合王大驾光临，本衙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那府衙话语间，竟是已经站了起来，拜了拜合王，满脸堆笑，随即往堂外一喝：
“人到齐了，升堂！”
“威——武——”
木棍与石板闷声碰撞，诸告者与被诸告者并立。
“这位......许姑娘，可有五服内亲属在场，需要回避？”
堂上，府尹坐回椅子，晃着一只腿，道。
“回大人，民女孑然一身，没有亲属。” 许诺如实答复。
“不错啊，还会说成语，”
堂上的人与身旁衙役一笑，再挥袖指她，玩昧道：
“本官就封你为‘舞女状元’吧！”
围观群众听到这本应是大逆不道的话，先是一愣，随即又把目锋转向许诺，呼道：
“青天大老爷说的是！许状元，还不快谢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许诺只觉脖颈处的汗毛都在张牙舞爪，她只得暗暗打气：
“为了烬姐姐，我忍。”
府尹见她没答话，似是无趣，将手摊开，再拱手向合王，和言道：
“这位孔公子，您可有亲属需要回避？”
“他们啊，现估计是在紫宸殿内吧，” 合王一挑凤眉，一双狭长的桃花眼微眯，打趣道：
“跟这儿差不多。”
府尹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连声称是，回道：
“小的耽误王爷享清福了，马上结案，马上结案，”
随后，只见他粗袖再一挥，道：
“上屏风！”
身旁，方才还执棍而排的六个小衙役，不知何时皆奋力举着一扇檀木花罩，
“咚”的一声，巨大的屏风落在原本就略显拥挤的堂内，将许诺洛尘与合王生生隔开。
许诺莫名其妙，还未开口，便听身旁洛尘灿灿一笑，奇道：
“哈哈，大人，这是做什么？”
“摆个屏风而已，不做什么。” 案上的人挥挥手，仿佛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大人，把屏风摆在中间，这哪里算当面对质——”
“啪” 的一声，惊堂木响。
“本官说了，摆个屏风，无伤大雅！”
随即，府尹拿手里木块指向许诺，晃道：
许姑娘，本官问你，你诸告孔公子强抢伎女兰烬致她自尽，是与不是？”
“是！” 许诺咬紧牙关，澄亮的眼瞳生出几分憋愤。
“哈哈哈，”
屏风那侧，合王竟是已经坐下了，手里拨弄着衙役送来的茶杯，笑瞥这边，道：
“‘强抢伎女’，你自己听听这话变不变扭？”
许诺身后，其他的声音传来：
“是啊，这种事儿，还摆到台面上来说？！羞不羞啊！”
“这合王也是，我要是他，就私了，一碇银子的事儿，非得耽误自个儿时间！但爷倒乐得看，哈哈哈哈——”
话语刺耳，许诺强迫自己勿去理会，拱起手，又道:
“但是，大人，妾要诸告的，是孔公子谋杀，不是兰姑娘自尽。”
“哼。”
屏风那边，香茶飘起的袅袅水雾间，薄唇轻蔑一启。
屏风这边，坚定地语气又添了几分炙热:
“民女乃此案第一知情者，须得禀明事实。”
“哦？”那府尹听着话，眼珠一转，似是来了兴趣，
他抹抹嘴角，理理胡须，漫不经心道：
“讲来听听。”
霎时，许诺身后的看客们俱是竖起了耳朵，他们想听的风流故事，就要开始了！
冰冷的石砖地上，许诺闭眼，深吸一口气，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兰烬的最后一个机会！
杏眸再次睁开，许诺道：
“禀大人，兰烬姑娘乃群芳楼一名伎女，喜着白衣，生前擅扇舞。
一日，兰烬于群芳楼台上舞扇，被始入楼的合王撞见，并以为是勾引，合王便不顾兰烬当日是否挂牌接客、不顾她已受酒客所托为其表演，在众目睽睽之下拖她入内屋。
合王走后，老鸨向兰姑娘索要合王所付之缠头分成，但兰烬无有，被视作私通，并被着令赔偿酒客损失。
后合王又找上兰姑娘，因他不请自来、不付缠头，兰烬为避免再次惹祸负债，明言拒绝合王，
而合王置若罔闻，执意上前，
争吵间，兰烬抄起剪刀向合王扎去，待隔壁的妾身闻乱赶到时，合王正就着兰烬握着剪刀的手，将利刃扎入兰烬的胸口。”
许诺眼中映着府尹、映着屏风、映着花洛尘的白影、映着匾额上的四字，
心中五味杂陈。
这时，身后传来的声音此起彼伏：
“当真是精彩啊！”
“可惜了，兰烬姑娘一身梨色，不食烟火的摸样，想想就让人心神荡漾啊。”
“唉，要不然合王殿下能被她迷倒呢！”
“怎么说，合王殿下也应该付个缠头啊，他贵为国朝唯一王爷不至于连买个伎的钱都没有吧。”
“他许是根本不知道招伎付钱这回事，贵人多忘事嘛，那兰烬姑娘再美若天仙，能得他青睐也是三生有幸了！”
“是啊是啊！“
群众中，也不乏有群芳楼的其他姑娘。此时，她们以布衣掩纱衣，因都一夜未睡，未抹脂粉的脸俱面色蜡黄，隐匿人群中，竟与寻常百姓毫无两样。
闻言，这些姑娘们皆是脸色苍白，紧咬嘴唇。
紧皱眉头，许诺心下了然，目光只会聚焦在屏风那边金尊显贵之人冠上，
受害者，除了令人贪恋的美貌，在他们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本官明了，” 案上的声音幽幽传来：
“你方才说兰姑娘挥剪刀死于孔公子面前，而孔公子手无缚鸡，被挥舞的剪刀威胁，继而为保自身安全，就着兰姑娘的手帮她自尽。
这，应是‘杀之无罪’。”
好一个‘杀之无罪’，正当防卫。
“呵，他可真容易被威胁。” 已被惊堂木震慑过一次的花洛尘小声嘟囔，染血般的指甲互相敲着，
她看出事态不妙，小声问道：“诺儿，接下来怎么办？”
许诺被来言问得一怔。这么多年，好像除了爹爹、阿娘、阿姐，无人再唤过她诺儿，
除了兰烬。
“你情我愿的事情嘛，那兰烬不就是个伎女，墙花路柳，浓妆艳抹供人戏玩的玩意儿，碎了还用得着追责？”
人群里，一个粗犷的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许诺转头，正是先前那个扬言要尝她‘状元女’的男人！
心底压抑的火山骤然喷发，许诺紧盯那人，终于忍不住愤恨，怒目圆睁，厉声喝道：
“‘墙花路柳’，‘供人戏玩’？！不过是你浅薄的眼光只能看透单薄的事物罢了！
你口中的‘喜淫而无厌’，说的哪里是老鸨与伎女？！那明明是你自己！自己的帽子，转手却扣在了我们的头上！”
许诺指向人群中的姑娘们，又道：
“你转头看看，她们与你、与你夫人，有什么两样？你夫人不幸，跟了你这种人渣，这些姑娘亦不幸，于腐世之中别无选择！听过弃医从文、弃笔从戎，都是为心之所向、国之所需，却从未听过弃良从娼，欢天喜地的，
若不是世道所逼，谁会做？！导致她们到如此境地、逼兰烬抄起剪刀的，不是她们自己，
是你们！！”
此番一话，许诺已微微发抖，
身旁，一双冰冷纤细的手抚上她的肩，余光中，许诺瞥见了一抹醉红。
冰冷的手，却能捂热她的心。
只见花洛尘猛地挑开自己眼前的纱幔，指向那个男人，横眉续道：
“要不是你们这种人渣占着茅坑不拉屎，给女人留下的只有伎女稳婆的活儿，谁会凭栏旖旎，逮个人就眉目含春？！
我告诉你，你奶奶我就是做伎女，一舞也比你一辈子自吹自擂挣得多！还当着你老婆的面提寻外室，我呸！！”
那男人见二人如此凶悍，又在正堂之上，羞怒交加，没再说话，转头扇了身旁女人一巴掌。
女人捂着脸，头低得更深了。
“肃静！”
正堂之内，两个男人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眼前的闹剧，
还是府尹先反应过来，着手，又拍了一次惊堂木。
“许姑娘，你说孔公子逼兰姑娘自尽？这可不能随便诬告啊！
本官问你，你可历云雨？这方面，合王殿下想是比你有资历吧。”
昨日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许诺一张脸霎时涨红了，眼眶似有泪夺出：
“怎么了？！”
那府尹见她样子，肥肉纵横的脸上似是多了几分满意，转首向合王问道：
“孔公子，兰烬姑娘与您在一起时，可有表现过不满、可有反抗？”
她敢反抗吗？！
“没有。”
是屏风，还是许诺的耳廓，被孔未真此话震得滋滋响。
“那就好。”
随即，府尹再看向许诺，继续道：
“许姑娘，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皆是寻常。
堂下那厮说话是难听了些，许姑娘身处粉楼听着刺耳也是寻常，
但不无道理。
兰姑娘为伎，孔公子于她，就是客。客令奴从，正是常道，
本官可判孔公子补齐所欠缠头，以慰兰姑娘入土为安。”
“凭什么？！”
许诺转头，眼光似是要灼穿那道屏风：
“你凭什么说她没有不满？”
“本王未觉着。” 紫衣之人自信道。
一句‘没有’，一道‘寻常’，封死了死去之人所有抗辩。
许诺已无言。
“许姑娘，”府尹手里转着只白玉扳指，又道：
“虽此案以了，本官还需判你纳一笔‘辛苦费’。”
什么‘辛苦费’？！许诺已从气极渐渐转为错愕，不可思议道：
“大人，我们已然交了钧金，为何还要交？”
堂上那人未理她，只继续道：
“你与身旁这位娘子穿戴招展，现于本衙，引得众人在此地骚|动，后又当众破口大骂，拖延结案时间。
本衙疏散人群、提供花罩、端茶送水，需得请许姑娘和孔公子补偿五十两。”
说罢，他朝合王眨了眨眼，那人明白了他的意思，轻咳一声：
“嗯，本王也交。”
不等许诺答复，惊堂木再次一响：
“退堂！”
“威——武——”
身后的人群似是对今日的故事甚是满意，七嘴八舌地探讨着，慢慢离去。
人群中，乔装打扮的姑娘们有的垂目低眉、有的义愤填膺，结伴离开，剩下一个人，
将成。
许诺胳膊撑地，扶着自己已经麻木的膝盖起身。
“回去喝碗安神汤吧，”
一身青灰便服的人走向白纱，道：
“兰烬会知道你已尽力了。”
“对，兰儿肯定知道你尽力了。” 洛尘从许诺身后一瘸一拐地走来，安慰道。
许诺双手忽地一沉，只见将成将一个麻布袋子放入了她的手中，
这麻布袋子，长得和四天前那只一模一样。
“这里面有二十两，你先用，如果还需要，” 他似是搓了一下手，随即语气坚定道：
“如果还需要，我再想办法。”
原本因深邃而凌厉的目此时夹杂着几分温柔，琥珀色的眼瞳对上一双略显呆滞杏眸。
许诺自知如若不接这二十两，她根本凑不齐那‘辛苦费’，
似被压弯了脊梁般，她躬身行礼，道：“谢谢将公子。”
“就是，多谢将公子！”一旁的洛尘附和道，白色纱幔被她甩的迎风飞舞：
“将公子，我花洛尘在群芳楼呆了这么些年，见过的痴情客也不少，但像您这种擅长雪中送炭的，还真不多。
要我说啊，您要是真心喜欢我们诺儿，就赶紧凑钱，把她赎回家。咱这姑娘，可真是天上地下独一个，您可千万别错过这个宝啊！”
闻言，将成一张白净的脸竟是微微泛了红，后退一步，向两袭白纱分别拱手，转身离开。
“唉，年轻人，脸皮薄。”
两人正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时，花洛尘叹道。
见那背影已行远，许诺也挪步向堂外走去，洛尘紧随其后，依旧兴致勃勃道：
“许诺，他脸皮薄，你可以脸皮厚啊。你如今将近二九年华，我看那将公子也不过二十弱冠，正是良配啊！”
许诺哭笑不得，挥手道：“打住，洛尘姐，我可不是什么宝，我看谁娶了我，谁才要倒霉呢。”
况且，比起群芳楼伎女，许诺更不想成为那男人身边低眉顺眼的煮妇。
但洛尘兴致已起，像个操碎了心的媒婆般，滔滔不绝道：
“哎呀，你要是不抓住他，等他腻了，不就是今天许姑娘，明日张姑娘、他日杨姑娘、胡姑娘，你可别当傻姑娘啊！我跟你说啊，抓住一个男人的心——”
洛尘这篇‘爱情宝典’，许诺听得头昏脑胀，
她打量着周围，想寻个事物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却被身后的另外两个声音吸引了。
背后，谄媚的语气再次传来：
“您不用担心，小的一定给您摆平！” 府尹拍了拍胸脯，打着保票。
“那钱？” 年轻男子问道。
“钱您不必交！小的还要感谢合王配合小的呢！”
“那她？”
背后那人大概是指向了自己。
“她当然要交！她把您害得那么惨！小的也顺便捞点油水，捞点油水，哈哈哈哈哈……“
许诺转身，轻轻抬头，目光落在正堂中央那端正的匾额上，顿觉心里一股恶寒：
“还真的是应了那句话呀。”
耳内继续传来花洛尘的‘贤妇秘籍’，
许诺叹了口气，想道：
“原以为，时代更迭，年岁见长，会有变化，
怎么还是没有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