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

    一团粉色身影迈着春绿奔来,

    尚府,‘锁书堂’内,一名身着湛蓝官服的男子正从身上去下一条银鞓,还未来得及放下,就被来人扑了个满怀。霎时,屋内传开一大一小开怀的笑声。

    “爹爹散值啦!”粉红色的小人人一双眼睛笑如弯月,咧着嘴,兴奋道。

    “对,爹爹散值了,诺儿这么早来接爹爹,有什么要事?” 本来抱着许诺的一双手,现下抬起了一只,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男子故作正经道。

    许诺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鼻梁,一双清瞳轻巧地乱转,编道:

    “嗯......没什么,想爹爹了呗!”

    “你这小鬼,我看你爱那兵书奏疏可比爱你爹爱得深沉!” 男子将许诺放了下来,一只手又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

    “说吧,这次我们诺儿又勘破哪道天机了?”

    许诺见爹爹似是心情不错,讨好一笑,小心翼翼道:“爹爹这次还骂诺儿吗?”

    “看心情。” 轻笑着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许诺抬头,她觉得,爹爹应该不会骂她,吧?

    不管会不会,事情已然捅破,许诺只得灿灿开口,道:

    “我从爹爹桌上拿走了功二伯核算盐税的奏疏。”

    许诺暗自斟酌着要不要继续往下说,双髻提起,瞥了一眼。

    听她此言,对面爹爹已是变了脸色,许诺心道不妙,断断续续道:“我,我还改了个字。”

    “你在奏疏里面改了字?什么字?”

    语气听不出喜怒,说罢,湛蓝色的身影渡步桌旁,拿起蒋青放下的奏疏,仔细查看了起来。

    “盐,盐税的数目。”

    许诺深知自己不该动那奏疏,但当看到上面的数字时,她还是忍不住动笔了。

    书桌旁,读着奏疏的爹爹忽地眼瞳一缩,似是甚觉诧异。

    “你把一万两盐税改成了十万两?” 他看向许诺,微微奇道:“诺儿为什么这么做?”

    许诺自知只能禀明真相,开口道:

    “我,我觉得万民盐税绝不会那么少。每一人交一文钱,都不止五万两,这说明一万两根本就是假的,功二伯怕是自己存了民税。

    而诺儿还想到,爹爹说过,在朝为仕,最不可做的就是欺瞒百姓、荼毒无辜,所以诺儿觉得,该改!”

    起初,许诺的声音还透着层层的心虚,言至最后,她竟是越说越坚定,喊了出来。

    说罢,她抬眼往上,负手而立的爹爹竟是深叹了口气,道:

    “诺儿,爹爹惋惜你是个女儿家,又有些庆幸你是个女儿家。”

    许诺听了此话,不知所谓,只呆呆望着他,问道:“诺儿是女孩儿还是男孩儿,区别大吗?”

    爹爹温柔一笑,抬步向前,又从地上捞起了许诺,安慰道:

    “不大,我们诺儿是天底下最好的诺儿,是男是女都是。”

    听闻,怀中的人方才一直紧瘪的小嘴终是展开一笑,点头道:“嗯!”

    言语间,父女俩又回到了方才的温馨,但,还未再打趣两句,门口就忽地浮现了一大两小三个身影,其中那一而立男子,正是许诺口中的‘功二伯’,

    尚功。

    “功二伯,锦姐姐,绮哥哥!” 还在爹爹怀里的许诺在半空中拱手,向门口三人一一行礼,又转头,满脸期待地望向爹爹。

    “去跟哥哥姐姐玩吧。” 湛蓝色的人影弯腰,将女儿安置于地上,随即看向尚功,再次负手而立。

    “谢谢爹爹!”

    ”唉,走啦走啦!” 地上的许诺刚对着袍摆一拱手,就被尚罗绮拉出去了。

    屋内,尚功上前,对尚书拱手,问道:

    “哥,嫂子还好吗?”

    尚书瞥了眼他,目光写满无奈,却还是回答道:“还好,这几日似是寻到了些缓解她症状的药方。”

    尚功并未立刻答话,他一双眼睛不安地转着,似是想把整个屋子都扫进去,继续扯道:“哥,恕我直言,嫂子那是心病。”

    这随意一句话,却是戳中了尚书的心坎,只见那湛蓝身影堪堪暗了几分,道:

    “确是心病。我若与她置换,如今也会是一样的心境。”

    尚功眼神还在乱转,目光渐渐露出焦急,又开口道:

    “哥,我有一份奏疏——”

    “你还知道你有一份奏疏,”

    平日里最温和的声音,此时染上了一抹愠色,尚书抬头,打断道:

    “我看要不是你尚侍郎必须递这册子,你根本连一文钱都不会剩!” 罕见的,他的声音多了几分锐利,讽刺道:“钱呢?都被你昧了?!”

    门外,清澈的池塘被哺时的日光照得波光粼粼,三个孩子不知从哪儿找来了只风筝,正搭线时,许诺一只脑袋好奇地转向屋内。

    只见屋内,尚功砰地跪下了,声音颤抖道:

    “分了。”

    “分给谁了?”

    “老尚书,还有户部的其他几个同僚,” 说到这儿,尚功低着的头忽然抬起,语气带着一丝骄傲道:

    “但是,哥,七万两黄金,他们四成,我六成!而且,老尚书马上就要致仕,他答应我了,只要奏疏递上去,我就是下一任户部尚书。哥,很快,我们家就有两位‘尚书’了!!”

    “我们家没有你这种尚书。”

    听到这儿,许诺头一歪,哈哈笑道:“爹爹只是叫尚书,又不是真尚书。况且,他说过,自己没有‘尚书之志’,只想在翰林院‘以书论慰心,以书笔救人’嘛。”

    “喂!许诺,别傻愣着了,快来帮你哥扶着风筝!”

    许诺被来言吓得一激灵,她眨了眨眼,对面几步外,几根郁郁葱葱的竹节旁,尚罗绮正朝自己挥着手,催道。

    “妹妹快来。” 他身旁的尚兰锦正挽着一只金锁样式的风筝,洁白的衣袖也挥了挥,温柔道。

    “来啦!” 许诺对他们灿烂一笑,提起粉色裙摆,脚踏青草向前渡去,一双耳朵还是好奇着屋内的动静。

    “你当户部的人都是傻子,圣上也是傻子吗?” 脚步上前,尚书一双冷静的眼睛盯着尚功,对面,相似的眼睛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欲望。他道:

    “尚侍郎,七万两百姓盐税,你都昧下了。这些银两一旦入了你的口袋,将来,你、锦儿、绮儿,你全府上上下下穿罗戴锦,都是用着这捧染血的钱,你让已故的听钥如何安息?” 尚书抬头,眼神落在墙上一幅丹青前,画中映着的一对少年壁人,一双笑颜满是朝气。转首,尚书又叹道:

    “功儿,我们五人,如今怎么就成这样了?昔日的‘少年凌云笔’,难道只为换铜臭、道天机、泣庭阁?但是,听锁无辜,你却不无辜,” 说着,尚书一只手指向那本奏疏,沉着道:

    “要么,你自己重新写一封奏疏,把收上来的八万两全部老老实实交付户部,要么,我这封奏疏就递上去,你自己补三万两的窟窿。”

    闪着金色锦缎的奏疏被扔在地上,尚功颤抖着抬头,愤怒的眼神对上尚书,骂道:

    “哼,你说的轻巧!是,那老匹夫是撺掇着利用我不假,但我已是侍郎,就算没有我昧下这笔钱,也会有别人,我依然逃不掉!”

    他眼波望向前方,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又道:“我受够了这种因为你口中的‘刚正不阿’而受尽白眼的生活!我在户部,见着昔日兄弟一个个踩在我的头上,而你却永远守着你那堆书、那群学生、那些道理、无动于衷,你叫我如何不恨,如何不计?而且,昔日你我金榜题名,我们兄弟尚且还能靠你深蒙天恩得顺风顺水,可如今呢?你反对公主和亲,虎口拔须,以至于圣上直接解了你的绯,前路已然断了!”

    激动中,尚功双手攀上尚书衣袖,近崩溃道:

    “我在找出路,找出路啊哥哥!你难道以为身正言清,就不会被他们活活踩死吗?紫宸殿上那些人可都是生啖肉、活饮血的恶魔,我不做户部尚书,我们哪里还有好日子啊?!”

    的确,翰林学士,除了一个‘天子私人’的金招牌,和能深蒙皇帝信任以外,并无品阶,也无实权。除非为了在职时招揽门客、搜刮油水,很少有仕人愿意独守这个位子。

    “死我信道笃,生我行神空。” 冷漠的声音回答,尚书看向尚功,坚定道:

    “正因为他们生啖肉、活饮血,这件事你才不能做。‘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已经够了,不要再让这句话加一个我的功儿了,好吗?”

    “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尚功愤恨的眼神紧盯尚书,喃喃道。

    “我不是不懂,我是不会做。” 尚书继续冷漠道。

    他望向窗外,一只巨大的同心锁正凌空翱翔,在徐徐春风中,似是没有什么能妨碍它的方向。

    身前映着小儿纯真的笑声,尚书叹了口气,再开口道:

    “功儿,哥哥懂,但是哥哥想劝你,这一步若是踏了,便是万劫不复。”

    “没有钱,没有名,那难道眼睁睁看着我去死,我们都去死,更好吗?” 沉浸在怨怒中的尚功听不到外面的声响。

    尚书无言。

    半晌,房内只剩下孤单一影、空旷一声:

    “哥哥只能尽力护下你。”

    罗绮与兰锦已随尚功离开,粉红色的锦裙再次飘进屋内,佩着一对银镯的小手里还牵着一只风筝。

    “爹爹,你看,它飞得那么高!” 许诺双眼望着蓝天,手指风筝,惊叹道。

    “是啊。”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只是,人与风筝不同,人若想展翅纵横天地间,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稚嫩的童声再响起,许诺问道:

    “爹爹,诺儿都懂的道理,二伯他怎么就不懂呢?”

    闻言,尚书随许诺一起踏出屋,一大一小两只手,共同扯着那风中的金锁。青天绿竹下,一抹湛蓝与一抹粉红共同笑着,

    尚书回道:

    “是啊,诺儿都懂的道理,功儿却忘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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