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书堂内，红木桌旁，湛蓝色的大山怀里正窝着一只粉团子。
“什么是诺儿懂，但功二伯却忘了的道理呢？” 许诺眨着眼睛，问道。
“可能，功儿忘了，无需着手摘，抬头亦可见星辰。”
尚书此言，眼神却是遥望窗外。
他膝上，粉红色的人儿认真地点了点头，佯装理解道：“原来如此。”
听这一句，许诺又想起了今早的情景，再问道：“爹爹，故去的人真的会变成星星吗？”
温柔的眼波投来，尚书低头，手摸摸许诺的头，回道：“诺儿为什么这么想？”
“是诺儿小时候，阿娘告诉诺儿的。”
粉糯的小脸上，一双黑瞳亮晶晶的。
“阿娘说得对，”尚书指了指窗外飞霞，温声道：“等太阳落山了，诺儿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来看诺儿啦。这几日，有一位公主也被邀请上去了，现如今，大约正与他们一同赏花呢。”
“那位公主只自己一人吗？”
“爹爹不知道。”
许诺幻想着那公主的样子，大概和自己差不多，活泼开朗，也甚是喜欢桃花吧。
戴着银镯的小手合在一起，许诺闭眼祈福道：“爷爷有奶奶、外婆有外公，如果那位公主没有夫婿的话，希望她能有多多的桃花树随她一起去天上，这样她就不会寂寞啦！”
许愿间，许诺忽地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道：
“爹爹，我听书院的塾友说，桃花是俗物，摆在爹爹的书桌上会污了爹爹清雅。但我看院子里那些桃花树粉红一片，却觉得壮观。爹爹，他们为什么那样说呀？”
圈住许诺的手臂轻轻摇着她，尚书回道：
“桃花不是俗物，只是世人看它鲜艳，置于高台金阁中，徒增了缭乱。
对他们来说，诺儿摆的花，便是此种，所以会嫌它俗艳。但，‘桃之未经接者，其色极娇，酷似美人面。此种不得于名园，不得于胜地，惟乡村篱落之间，牧童樵叟所居之地，能富有之’。诺儿所能看见的真正的桃花，需得踏春潜行、静心感受，方能得其芬芳，许多人已见不到了。”
“为何？” 纯真的声音问道。
“大概，他们没有诺儿聪明吧。” 尚书的手又刮了一下许诺的鼻尖，逗得怀里的小人儿咯咯直笑。
嬉笑间，到了晚膳的时辰，‘听锁阁’却是未有动静。
仔细瞧着，许诺见爹爹温和的表情下，眼眸中是隐隐的担心，便问道：
“爹爹，阿娘今日还好吗？她似是又梦魇了，乔婆婆来时都慌慌张张的。”
大山的臂弯裹得紧了一些，许诺头顶，尚书沉默片刻，回答道：“是不太好，但爹爹今日得了个新方子，要带给乔婆婆去煎。你随爹爹一起去好不好？”
“好！”
说罢，父女二人一齐动身，往听锁阁去。
石板路旁，尚府花园中的柳条郁郁葱葱的，衬着糯红的桃花，煞是温柔。花园内，微风的声响却不是同样的静谧：
池塘旁的一群小府役正你推我搡着，中间站了个人，正是蒋青。
“天天丧着个脸，那么想死，你赶紧去死吧！”
发现熟悉的脸庞，许诺脱开了爹爹的手，也围了上去，兴奋道：“诶，蒋青！你也在这里。”
“姑娘。”
他还是习惯性的，如个士兵一样，向许诺作揖。
许诺烂漫笑着，未纠正蒋青，只转头向尚书介绍道：
“爹爹，这是蒋青！”许诺将手如扇子一般放在口边，尚书俯下身，听她耳语道：“他可好了，我当时就是托他悄悄把奏疏放至爹爹桌上的！”
说完，许诺朝蒋青眨了眨眼。
周围，见二人到来，几个府役纷纷排开，向他们的姑娘老爷拱手。
许诺将他们一一扶起，又看向蒋青，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蒋青未立刻回话，一旁，一位年长些的府役再拱拱手，道：
“回姑娘，我们几人在这里修剪桃花枝，这蒋青说什么就是不让我们剪。我们上前，他就沉着个脸将我们推开。”
另外一名府役也拱手道：“是啊姑娘，而且这小子的力气可不得了！”
许诺闻言，学着管家训话的模样，粉色袖子背到身后，深沉道：“蒋青，你为何如此？”
“姑娘喜桃花自然之态，无需人为摆态。”
听闻此言，许诺讶异。她没说过，但他竟然懂了。
许诺身后，已换了竹青色便服的尚书走来，手拍拍蒋青的肩，问道：“蒋青，你是哪里人？”
对方一阵沉默。
许诺还记着今早蒋青讲的坎坷身世，看这情形，心里大呼不好，连忙打岔道：“爹爹，他好聪明，诺儿说的话和没说的话他都能听懂，这可比书院里那傻愣愣的孔敬强多了！”
“诺儿，不能直呼皇子名讳。”尚书责道。
“哦。” 许诺揉揉鼻子，又悄悄瞥了蒋青一眼。
他似是比今早干净了些，苍白的侧脸上还是皱着一双眉头，但褐色的眼瞳里淡了些戾气。
尚书俯身看向蒋青，继续道：“你能说出桃花善自然之态，想必是读过些书，心中还寄禅意。以后随我去翰林院吧，我带你再读些，读你本该有机会读的书。”
对面的少年似是怔了一瞬，拱手道：“是，谢大人。”
说罢，尚书转身，许诺朝蒋青挥挥手，示意他跟上。
花瓣徐徐飘落的院子中，银镯子叮铃铃的清响着，好一曲春日乐章。
走过花园，石板路两侧却渐渐浮现了许多光秃的树干。和煦春光下，这副景象十分煞眼。
一行三人踏入听锁阁，屋内茶座边，挂着一幅清秀的行书，温黄宣纸上映着彻骨的文字：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也并不是第一次见这句词，尚书还是眉头一皱，缓步向前，走到榻旁。他抚上榻上人的脸，轻道：
“听锁。”
紧阖的双眼上，一对睫毛微微颤着。闻言，那双目忽然睁开，抓住来人的手腕：“谁！”
“是我，阿锁，是阿书。”
许听锁颤抖的嘴唇张了张：“是真的阿书吗？”
“是真的。”
闻言，榻上的人颤抖得更厉害了，手抓向他，近哭着道：
“阿书，我又梦见那些人了，那一群人牙子又来抓我做典妻了！我当时正要去梅园赴约，刚和栀儿更衣走出书堂，他们就出现了！”
闻言，尚书转头，轻轻地向许诺挥手，粉红色地裙摆便退出了屋外。屋内，虚弱的人语无伦次，回忆着往事。
尚书抱起许听锁，在她身后塞了只软枕，安慰道：“靠着这个，会舒服些，”他又抚上她的手，目光灼灼，道：“阿锁想说什么，想骂什么，阿书都在这里陪着你。”
许听锁神情依旧恍惚着，崩溃道：
“那些人，那些人，他们把我套到麻袋里，不知道几天几夜，还是几个月，那牛车里面暗无天日，无休止地颠簸。到了山沟里，那些人牙都在炫耀着我卖了几十两钱，我好想去梅园找你，但我被捆在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阿书，阿书我当时以为我就要死了！然后，一群人围上来，我的每一寸都脏了，脏了，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痛吗？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我再也不能心无旁骛地嫁给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尚书紧紧抱住她。
门外，一灰一粉伫立，许诺一知半解地听着。
在许诺的记忆里，最开始，阿娘只是偶尔发呆。后来，她的沉默愈演愈烈，有时还会突然癫狂，吼着一些许诺不曾见过的经历，就如现下这般。
榻上，许听锁在尚书的安抚下渐渐冷静了一些，虽不再吼着，嘴里还是喃喃道：
“我还梦见了，我看见他们把那些可怜的女婴一个个投入湖中。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婴儿塔，我看到它们的时候，就想起了锦儿是如何差点被扔进去，听钥是如何歇斯底里地来求我，而我完全无能为力，除了求你、求尚功，别无他法。
后来我做噩梦，每每都梦见我们诺儿被抢走，被扔进去。我在后面追着，我都疯了，疯了…….”
屋内是凄零的哭声，尚书搂紧了听锁，手捋着她的后背，满眼心疼。他强忍着同样的心情，努力鼓励道：
“阿锁，你多想想以前，再以前。那时候，还没有孩子们，你女扮男装，与我、与功儿、永昌、秦好，我们五人一起读书。那时，先生每日都夸你，一个女娃娃把我们四个少年郎都比下去了，你若是男儿身，如今就不叫你许夫人，该是许宰相了。”
说罢，尚书捧起许听锁的脸，温柔的眼神深深地望着她，坚定道：
“那从不是你的错。而且，你逃出来了，自己逃出来了。你永远是最令我仰慕的阿锁。”
“我把在那里和我一起受辱的栀儿扔下了。”
榻上的人抬头望天，看到的却是床顶锦罗与昏暗的光线，她叹道：“到如今，栀儿还生死未卜。” 许听锁望向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双杏眸盛满了泪水，愤恨道：“那些人渣，人渣！
阿书，我真的好恨，恨我就这么走了、恨我回来后就这么嫁给了你，从此安守内宅，再与曾经约定的宏图壮志没了关系。阿书，我如今已看不见星星了，我变成了自己最恐惧的模样。”
对面的怀抱带着偏执的坚定，尚书道：“你没有。星星永远都在，梅花也会开，等你好些了，我们一起去看。”
“是吗？我听乔阿母说，仿佛已经陨落了一颗。我大概也快要去陪她了。而且，春日里，梅花不会开了。” 许听锁虚弱地趴在尚书肩头，断断续续道。
尚书已说不出话。
窗外，悄立着的许诺方才惊觉，自己的爹爹阿娘看起来竟已是如此疲惫。
半刻后，被轻拍着背的许听锁，脸挂泪痕，沉沉入睡。
身旁，放下她的尚书颓坐着，呆了很久，半晌，才踏出房屋。
一青一粉一灰，回锁书堂的路上，许诺问尚书：
“爹爹，为什么您姓尚，我姓许？”
尚书闻言，本来机械似地脚步顿了顿，他蹲下来，温柔道：
“因为爹爹是男人、是朝臣，可以入馆阁、教骄子。而爹爹做的这一切，你阿娘一样能做到，却因她生而为女子，又有了你，所以没有可能做到。爹爹既享了两个人的誉，那必该还给她两个人的爱。” 他轻揉着许诺的小脸，认真道：“诺儿，你是阿娘给爹爹的星星，也是爹爹给阿娘的许诺。你要和爹爹一起保护阿娘，好吗？”
许诺点点头，尚书嘴角终于浮现了一抹苦涩的微笑。他看向蒋青，又看看许诺，再道：
“你们俩都饿了吧。走，爹爹带你们去用晚膳。”
“什么是诺儿懂，但功二伯却忘了的道理呢？” 许诺眨着眼睛，问道。
“可能，功儿忘了，无需着手摘，抬头亦可见星辰。”
尚书此言，眼神却是遥望窗外。
他膝上，粉红色的人儿认真地点了点头，佯装理解道：“原来如此。”
听这一句，许诺又想起了今早的情景，再问道：“爹爹，故去的人真的会变成星星吗？”
温柔的眼波投来，尚书低头，手摸摸许诺的头，回道：“诺儿为什么这么想？”
“是诺儿小时候，阿娘告诉诺儿的。”
粉糯的小脸上，一双黑瞳亮晶晶的。
“阿娘说得对，”尚书指了指窗外飞霞，温声道：“等太阳落山了，诺儿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来看诺儿啦。这几日，有一位公主也被邀请上去了，现如今，大约正与他们一同赏花呢。”
“那位公主只自己一人吗？”
“爹爹不知道。”
许诺幻想着那公主的样子，大概和自己差不多，活泼开朗，也甚是喜欢桃花吧。
戴着银镯的小手合在一起，许诺闭眼祈福道：“爷爷有奶奶、外婆有外公，如果那位公主没有夫婿的话，希望她能有多多的桃花树随她一起去天上，这样她就不会寂寞啦！”
许愿间，许诺忽地想到了什么，抬头问道：
“爹爹，我听书院的塾友说，桃花是俗物，摆在爹爹的书桌上会污了爹爹清雅。但我看院子里那些桃花树粉红一片，却觉得壮观。爹爹，他们为什么那样说呀？”
圈住许诺的手臂轻轻摇着她，尚书回道：
“桃花不是俗物，只是世人看它鲜艳，置于高台金阁中，徒增了缭乱。
对他们来说，诺儿摆的花，便是此种，所以会嫌它俗艳。但，‘桃之未经接者，其色极娇，酷似美人面。此种不得于名园，不得于胜地，惟乡村篱落之间，牧童樵叟所居之地，能富有之’。诺儿所能看见的真正的桃花，需得踏春潜行、静心感受，方能得其芬芳，许多人已见不到了。”
“为何？” 纯真的声音问道。
“大概，他们没有诺儿聪明吧。” 尚书的手又刮了一下许诺的鼻尖，逗得怀里的小人儿咯咯直笑。
嬉笑间，到了晚膳的时辰，‘听锁阁’却是未有动静。
仔细瞧着，许诺见爹爹温和的表情下，眼眸中是隐隐的担心，便问道：
“爹爹，阿娘今日还好吗？她似是又梦魇了，乔婆婆来时都慌慌张张的。”
大山的臂弯裹得紧了一些，许诺头顶，尚书沉默片刻，回答道：“是不太好，但爹爹今日得了个新方子，要带给乔婆婆去煎。你随爹爹一起去好不好？”
“好！”
说罢，父女二人一齐动身，往听锁阁去。
石板路旁，尚府花园中的柳条郁郁葱葱的，衬着糯红的桃花，煞是温柔。花园内，微风的声响却不是同样的静谧：
池塘旁的一群小府役正你推我搡着，中间站了个人，正是蒋青。
“天天丧着个脸，那么想死，你赶紧去死吧！”
发现熟悉的脸庞，许诺脱开了爹爹的手，也围了上去，兴奋道：“诶，蒋青！你也在这里。”
“姑娘。”
他还是习惯性的，如个士兵一样，向许诺作揖。
许诺烂漫笑着，未纠正蒋青，只转头向尚书介绍道：
“爹爹，这是蒋青！”许诺将手如扇子一般放在口边，尚书俯下身，听她耳语道：“他可好了，我当时就是托他悄悄把奏疏放至爹爹桌上的！”
说完，许诺朝蒋青眨了眨眼。
周围，见二人到来，几个府役纷纷排开，向他们的姑娘老爷拱手。
许诺将他们一一扶起，又看向蒋青，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蒋青未立刻回话，一旁，一位年长些的府役再拱拱手，道：
“回姑娘，我们几人在这里修剪桃花枝，这蒋青说什么就是不让我们剪。我们上前，他就沉着个脸将我们推开。”
另外一名府役也拱手道：“是啊姑娘，而且这小子的力气可不得了！”
许诺闻言，学着管家训话的模样，粉色袖子背到身后，深沉道：“蒋青，你为何如此？”
“姑娘喜桃花自然之态，无需人为摆态。”
听闻此言，许诺讶异。她没说过，但他竟然懂了。
许诺身后，已换了竹青色便服的尚书走来，手拍拍蒋青的肩，问道：“蒋青，你是哪里人？”
对方一阵沉默。
许诺还记着今早蒋青讲的坎坷身世，看这情形，心里大呼不好，连忙打岔道：“爹爹，他好聪明，诺儿说的话和没说的话他都能听懂，这可比书院里那傻愣愣的孔敬强多了！”
“诺儿，不能直呼皇子名讳。”尚书责道。
“哦。” 许诺揉揉鼻子，又悄悄瞥了蒋青一眼。
他似是比今早干净了些，苍白的侧脸上还是皱着一双眉头，但褐色的眼瞳里淡了些戾气。
尚书俯身看向蒋青，继续道：“你能说出桃花善自然之态，想必是读过些书，心中还寄禅意。以后随我去翰林院吧，我带你再读些，读你本该有机会读的书。”
对面的少年似是怔了一瞬，拱手道：“是，谢大人。”
说罢，尚书转身，许诺朝蒋青挥挥手，示意他跟上。
花瓣徐徐飘落的院子中，银镯子叮铃铃的清响着，好一曲春日乐章。
走过花园，石板路两侧却渐渐浮现了许多光秃的树干。和煦春光下，这副景象十分煞眼。
一行三人踏入听锁阁，屋内茶座边，挂着一幅清秀的行书，温黄宣纸上映着彻骨的文字：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
也并不是第一次见这句词，尚书还是眉头一皱，缓步向前，走到榻旁。他抚上榻上人的脸，轻道：
“听锁。”
紧阖的双眼上，一对睫毛微微颤着。闻言，那双目忽然睁开，抓住来人的手腕：“谁！”
“是我，阿锁，是阿书。”
许听锁颤抖的嘴唇张了张：“是真的阿书吗？”
“是真的。”
闻言，榻上的人颤抖得更厉害了，手抓向他，近哭着道：
“阿书，我又梦见那些人了，那一群人牙子又来抓我做典妻了！我当时正要去梅园赴约，刚和栀儿更衣走出书堂，他们就出现了！”
闻言，尚书转头，轻轻地向许诺挥手，粉红色地裙摆便退出了屋外。屋内，虚弱的人语无伦次，回忆着往事。
尚书抱起许听锁，在她身后塞了只软枕，安慰道：“靠着这个，会舒服些，”他又抚上她的手，目光灼灼，道：“阿锁想说什么，想骂什么，阿书都在这里陪着你。”
许听锁神情依旧恍惚着，崩溃道：
“那些人，那些人，他们把我套到麻袋里，不知道几天几夜，还是几个月，那牛车里面暗无天日，无休止地颠簸。到了山沟里，那些人牙都在炫耀着我卖了几十两钱，我好想去梅园找你，但我被捆在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阿书，阿书我当时以为我就要死了！然后，一群人围上来，我的每一寸都脏了，脏了，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痛吗？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我再也不能心无旁骛地嫁给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尚书紧紧抱住她。
门外，一灰一粉伫立，许诺一知半解地听着。
在许诺的记忆里，最开始，阿娘只是偶尔发呆。后来，她的沉默愈演愈烈，有时还会突然癫狂，吼着一些许诺不曾见过的经历，就如现下这般。
榻上，许听锁在尚书的安抚下渐渐冷静了一些，虽不再吼着，嘴里还是喃喃道：
“我还梦见了，我看见他们把那些可怜的女婴一个个投入湖中。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婴儿塔，我看到它们的时候，就想起了锦儿是如何差点被扔进去，听钥是如何歇斯底里地来求我，而我完全无能为力，除了求你、求尚功，别无他法。
后来我做噩梦，每每都梦见我们诺儿被抢走，被扔进去。我在后面追着，我都疯了，疯了…….”
屋内是凄零的哭声，尚书搂紧了听锁，手捋着她的后背，满眼心疼。他强忍着同样的心情，努力鼓励道：
“阿锁，你多想想以前，再以前。那时候，还没有孩子们，你女扮男装，与我、与功儿、永昌、秦好，我们五人一起读书。那时，先生每日都夸你，一个女娃娃把我们四个少年郎都比下去了，你若是男儿身，如今就不叫你许夫人，该是许宰相了。”
说罢，尚书捧起许听锁的脸，温柔的眼神深深地望着她，坚定道：
“那从不是你的错。而且，你逃出来了，自己逃出来了。你永远是最令我仰慕的阿锁。”
“我把在那里和我一起受辱的栀儿扔下了。”
榻上的人抬头望天，看到的却是床顶锦罗与昏暗的光线，她叹道：“到如今，栀儿还生死未卜。” 许听锁望向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双杏眸盛满了泪水，愤恨道：“那些人渣，人渣！
阿书，我真的好恨，恨我就这么走了、恨我回来后就这么嫁给了你，从此安守内宅，再与曾经约定的宏图壮志没了关系。阿书，我如今已看不见星星了，我变成了自己最恐惧的模样。”
对面的怀抱带着偏执的坚定，尚书道：“你没有。星星永远都在，梅花也会开，等你好些了，我们一起去看。”
“是吗？我听乔阿母说，仿佛已经陨落了一颗。我大概也快要去陪她了。而且，春日里，梅花不会开了。” 许听锁虚弱地趴在尚书肩头，断断续续道。
尚书已说不出话。
窗外，悄立着的许诺方才惊觉，自己的爹爹阿娘看起来竟已是如此疲惫。
半刻后，被轻拍着背的许听锁，脸挂泪痕，沉沉入睡。
身旁，放下她的尚书颓坐着，呆了很久，半晌，才踏出房屋。
一青一粉一灰，回锁书堂的路上，许诺问尚书：
“爹爹，为什么您姓尚，我姓许？”
尚书闻言，本来机械似地脚步顿了顿，他蹲下来，温柔道：
“因为爹爹是男人、是朝臣，可以入馆阁、教骄子。而爹爹做的这一切，你阿娘一样能做到，却因她生而为女子，又有了你，所以没有可能做到。爹爹既享了两个人的誉，那必该还给她两个人的爱。” 他轻揉着许诺的小脸，认真道：“诺儿，你是阿娘给爹爹的星星，也是爹爹给阿娘的许诺。你要和爹爹一起保护阿娘，好吗？”
许诺点点头，尚书嘴角终于浮现了一抹苦涩的微笑。他看向蒋青，又看看许诺，再道：
“你们俩都饿了吧。走，爹爹带你们去用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