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潇闯入麒麟殿的那一夜,明明是盛夏之日,京都城内难得地在夏季里下了一场大雪。

    鹅毛般的大雪似玉蝴蝶般飘飘扬扬散落人间,覆盖住了屋檐,覆盖住了那每家每户为庆祝她“兄长”身亡而挂起的红色灯笼。

    明清大街上,历来所居住都是官员,各家大门上挂的不是什么候府就是什么伯府的牌匾,可至从十年前白家那个小义子找回了自己的同胞妹妹时,这街上就多了个格格不入的“白宅”。

    此刻,白云潇身着一席轻纱红衣,手握一条长鞭,走出了大门。

    那些隔壁邻居们正依次上着马车,见她孤身一人从大宅内走出,皆停下了脚步。

    她闲庭漫步般走过街道,耳边却始终传来那些闲言碎语。

    站在她右边的穿着诰命服的万老夫人惊呼:“那便是云华那小子的同胞妹妹吧?往日里见到都带着面纱还不觉得,如今看来,当真是与她哥哥长的一模一样啊。”。

    吓得一旁的万大人一时间竟顾不上礼仪,直接去捂住了自己母亲的嘴,小声求道:“娘!您可别再说了!您是想咱们家也牵扯进去吗!”。

    万老夫人这才惊觉,想到前几日这京城里的腥风血雨,这才连忙拉开儿子的手,连忙应到:“是是是,是我老糊涂了。”。

    “听闻她兄长才将将去世,她不穿白便算了,竟还穿成这般!”

    “就是,往日里瞧她也是个知礼之人,现如今她靠山已去,不过是民间孤女,如今却还这般做派,真是……”

    前面的绿衣女子插嘴道:“三姐姐,你说她不会是还想着能嫁给皇上吧?”。

    “怎么可能!她都二十有一了,哪比得上凌三姐姐那般……”

    “可她不是还与皇上有婚书么?”

    万大人好生头疼,前面好不容易管住了自己老母,这一会儿的功夫,两个女儿却又开始了。

    他扭过头,双眼一瞪:“是不是不想进宫参加宫宴了!还不给我赶紧闭嘴!那是你们这些还未出阁的女子该议论的事儿么!”。

    万老夫人看着这场面,也冷眼呵斥着孙女,“还不快上马车。”。

    白云潇一路走,一路听,后来听着竟有些莫名的烦躁,她从怀中拿出那红色面纱带上,这才运起轻功加速赶路。

    她飞窜在皇宫的屋檐之间,直到新帝墨子仟的寝殿——麒麟殿外,才稳稳落下。

    冒雪前来,身上占染了不少雪花。

    麒麟殿外那颗美艳的桃树就被这玉蝴蝶给占满,偶尔从雪白之间露出一点原本的粉色,似待嫁害羞的佳人。

    她立于桃树之下,望向窗户内,身旁围满拔剑的了金吾卫。

    如此深夜,那人竟还坐于案前,阅着公文,那一瞬间,她心竟燃起一个念头:

    或许将来的他,真的会成为一代明君吧。

    那个人与这麒麟殿中人,自幼相识,她自以为自己最懂他,可似乎,她从未真正看清过他的心。

    白云潇看着他的背影,想到那个传闻,泪水瞬间而下。

    屋外的动静不小,很快便惊动了屋内的皇帝。

    他抬起了头亦刚好望向了窗外的她。

    轻薄面纱之下的泪痕,她也懒得拾去,任凭它风干在脸上,在众人的灯火下反光。

    众人仿佛还能看见女子的笑意,她视若无人般缓步向殿内行去,周围拿着刀剑的金吾卫们也只是将兵器指着她,却不敢上前有所动作。

    方托关系进宫的金吾卫饶辰彦细声问向金吾卫指挥顾霖:“舅哥,这是什么人?看样子像是陛下熟识?”。

    顾霖皱着眉头将手中的剑插回剑鞘中,也不理会饶辰彦,神情凝重地指挥者众人团团围住麒麟殿。

    女子虽戴着面纱,但顾霖一眼便识得她手中的赤火鞭。

    待他们身旁再无他人时,顾霖才皱着眉头言道:“那女子手中握着的,是我当年陪着陛下在北地九死一生才带回来的赤火鞭。”。

    饶辰彦不忍惊呼:“那她岂不是就是白家所剩的那名孤女?”。

    这一叫,倒是惊到了顾霖,他左右看去,见无人注意这里,才敢呼气。

    “你像个娘们般大呼小叫做甚!这里是皇宫,可不是在你惠阳伯府!”

    见舅兄脸色不好,饶辰彦尬笑着摸了摸鼻子,讨好道:“舅兄莫气。我这不是太过惊讶嘛。她如今不过一坊间民女,怎还敢这般如无其事大摇大摆地闯宫?”。

    麒麟殿内点着最好的炭火,白云潇一进来,身上的雪便已化开了,只在衣服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深红的印记。

    他们二人已许久未见了,墨子仟看见她立马从桌案旁起身,邀她坐在窗边茶几处。

    二人相对而坐,宫人们很快端上了酒菜。

    来此之前,白云潇觉得,她有很多话想问,可是真到了这里,她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了。

    她听到大批护卫包围住了麒麟殿的动静,这是生怕她将这位新帝伤到一分一毫吗?

    墨子仟泰然自若地给她倒上了温好的酒,温声细语到,“我就知道你会来。”。

    她闻了闻那酒,正是京城内最流行的酒——芳酿。

    她一切便都明了了,那酒乃是凌家所出。

    外界传闻的,他与凌家三小姐互生情意,即将立她为后,原来并不是空穴来风。

    “我若再不来,我的后位就被抢了不是吗?”,她轻笑着拿起那杯酒把玩,却也不饮,见墨子仟动作有那么一丝停顿,她当即饮下那杯酒。

    “嗯,此酒甚甜,我甚是不喜。”。

    墨子仟不言,她也不催促,只拿起筷子对着眼前的小菜挑挑拣拣,这小菜远不如她白家的饭菜精致,她也无甚胃口。

    静默许久,墨子仟终于开口,“潇潇。”。

    听见呼喊,她立马当下筷子,抬头望向他。

    却只听见那让她气愤的话语。

    “朕会立丹儿为后。”

    似乎有一阵风吹过,一旁的烛火忽明忽暗,直让她觉得她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闻言一愣,紧接着大笑起来,直笑得咳嗽不已,心中怒气无处可发,直到将面前酒菜一掀,方才张得了口,“我若不来,你打算何时告知与我?”

    她的眼神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他。以往,他的眼中,总是会带有那一丝丝情义,可如今全然消失不见。

    “潇潇,其实你也并不想入宫为后吧。那婚书,不过是你兄长一人所想罢了。朕会封你为长公主,此生必当会庇护与你喜乐安康。只是……”

    白云潇的心忽然很痛。

    她手中的却有一份婚书。那是白云华赌上她的所有而求来的,她知晓白云潇迟早都是要走的人,故一直幻想着,待墨子仟荣登大位那一刻以白云潇的名义做他的皇后。

    可是她没有等到。

    白云潇的“兄长”,女扮男装的十三公子为那个情字。

    本该是一路平坦的人生,却因她爱一个人,便被她一步一步的毁了…到最后竟连自己也给毁灭。

    关于白云华的死。

    百姓们不知道的是,被仇家毒死的“白云华”其实是在昨夜收到了这新帝的第一条密令,告诉他,以他的名声若不自尽,将无法再立其妹为后。

    疼爱妹妹的他选择了自尽。

    新帝不知道是,其实白云华这个人,早就死了。就在他们二人斩获白昊苍一年之后。

    白昊苍不仅仅是百姓眼中的仙人,实则他真是。那人不知在哪儿弄来的仙法秘籍,那功法邪门得很,竟是靠吸食女子精气来提升功力。

    他意外发现了有灵根的白云华将她捡了回来,但因她年纪太小,只能是收为义女,可哪有父女成亲的?故而后又给她编造了有一同胞妹妹的谎言,原想着待白云华功法有成够他吸食后再娶之。可他没想到,白云华真的有个妹妹,也没想到白云华发现了他的计谋也爱上了墨子仟。

    可仙人的命哪有那么好取,那次白云华因功法护体也就比墨子仟的伤好些。可看着墨子仟奄奄一息的模样,白云华还是去了邻国求来了秘药天诛蛊。

    那是一种将他人病痛全都转移给另一个人的蛊虫。

    墨子仟好了…

    但白云华的身体早已受不住…就这么死了。

    白云潇的“兄长”,女扮男装的十三公子为那个情字。

    本该是一路平坦的人生,却因她爱一个人,便被她一步一步的毁了…到最后竟连自己也给毁灭。

    她没了,却留下了诺大的家业,还有唯一的一个恳求,恳求妹妹继续以自己的身份助墨子仟登上帝位。

    白云潇这才闻到这殿中充满了龙涎香的香气,再也不是当初她见他时淡淡的沉香了。

    她拿起鞭子在地上就是一抽,卷起的风带走了一些香气。

    但那巨大的声响吓得屋外的众人就想往里冲,却被顾霖拦下。

    “舅哥?”

    “陛下没有唤我们。”

    “咱们不用去救驾么?”

    顾霖回头失望的望了一眼自家这妹婿,“陛下当年可手刃国师,这一个只知花拳绣腿,噢不,或许她连花拳绣腿都不会,不过是仗着那陛下亲制的赤火鞭让她看起来有些气势罢了。这样一个小女子能拿陛下怎么样?”。

    饶辰彦看了看那围得满满当当的金吾卫,撇了撇嘴,“那你怎么还…”。

    顾霖咳嗽了一声,淡淡道:“这该表明的关心还是要表明的嘛。”。

    白云潇只觉得那一鞭子不是抽在了地上,而是狠狠地抽在了自己的心上。

    “你既知晓我如今不愿嫁你!那你昨夜为何还要以此事相逼,赐我兄长毒酒!”

    “这便是你,对我兄长的承诺么?”

    她的声音清冷得仿佛此事与她无关。

    而眼前墨子仟,此刻竟连方才的伪装也已经撕下,脸上带着一丝嫌弃,默默的站起来远离了那满地狼藉走到一旁答道:“朕亦不愿如此,可白家的余孽朕绝不能留啊!”。

    白云潇心头一振,这墨子仟此刻的皇位还没有坐稳就已经想着要过河拆桥了。

    她轻轻拾去眼角的眼泪,冷笑道:“白云华死得真傻。她费心费力的帮你,甚至于随你斩杀了白昊苍,饮下你所赐的毒酒,可在你这里看来,她却还是白家余孽!好一招过河拆桥!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将我斩草除根?”

    墨子仟难得的抬起眼皮冷清地看向她:“你只是云华的妹妹,却从不是国师府中的一员。”。

    是了,“白云潇”这个人连国师府的排行也未入,一直居住于白云潇的白宅,从未进过当年的白府,又怎么会是那白府之人呢。又怎么会入他的眼呢。

    “我最后问你一句,只一句。你当初接近我兄长之时,就已经选择了背叛。是、吗?”

    “朕为何要娶一毒妇?还是你觉得就凭你,也配皇后之位?你在外那些善名不过是你兄长替你伪造的!丹儿她才真正是聪慧得体,这才堪为一国之母。”

    墨子仟深呼出一口气,才言道,“白昊苍功高盖主,导致皇室不显,所以国师府不能存在!当初正因有你的爱慕…你兄长是最好的人选。朕,亏欠了他…”。

    这冷冰的话语,彻底的堵住了白云潇的原谅。

    好一句毒妇,在白云华死前,大部分墨子仟所见的皆是白云华女装的白云潇。

    墨子仟与她浓情蜜意的模样原来真的不是真的。

    只有这几年,墨子仟对白云潇所下之毒,是真的。

    那断肠草、鹤红之物,她竟还以为是他发现她不是他的白云潇所下。

    原不过……

    末了,她也只能说一句,“好大一盘棋,这一局,你赢了。”,接着便拂袖而去。

    走到殿外时,大雪已经停了,可她却始终觉得,那里有一处粉意刺伤了她的眼。

    原来是那棵桃树,那是白云华寻觅多年,好不容易找到的四季花开的树。

    她早早地便亲手在此种下,像是算准了他会入住于此。

    白云潇尤记得那夜,姐姐她悄悄带着她绕过皇宫的守卫,来瞧这棵树。

    姐姐笑意盎然,对她说到:“锦歌,待日后姐姐做了皇后,你可要常来瞧姐姐与你姐夫才是。”。

    白云潇暗笑一声:“皇后又如何?姐姐不如速速随我归家,咱们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美好的。”

    “可是姐姐爱他,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白云潇歪了歪脑道:“爱?那不如我去将他绑来,日日守在姐姐身旁就是。”

    白云华勾了勾白云潇的鼻子,笑道:“你不懂。”。

    白云潇无所谓的抖了肩,道:“我是不懂。不过是一男子罢了,为他欢心,竟值得你这般费心费力。”

    白云华只是笑笑,那生机勃勃的容颜渐渐淡去……

    白云潇走到树下,轻轻得抚摸着那树的枝干,顺手将脸上的面纱摘下,就那般丢在空中,风一吹便不见了踪影…

    她再也没忍住,一口黑血直直的喷到了那树干之上。

    但她毫不在意般大笑,像是疯了又像是着了魔。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拾起赤火鞭,运起内力,一鞭子向那树抽去。

    树倒,鞭断。

    她又丢掉了手中那半节鞭子,回过头,明明是看不见屋内的人了,可她却觉得她看见了。

    这下倒是惊了一旁看着的顾霖一等人。

    饶辰彦半哆嗦着拉了拉顾霖的衣袖:“舅兄,你不是说她不会武么…”。

    顾霖咬着牙不敢回答,一直以来的情报都是这位白家小姐不会武功的啊,倒是琴棋书画不错而已。

    白云潇睁大了眼睛,抬头望着天上的那半轮明月,伸着大拇指拭去了嘴角的血迹,忽然就笑了出来。

    雪似乎是停了,她伸出手摸了摸湿润的发髻,手指粘着那湿润的气息碾了碾。

    姐姐,你想让他为帝,妹妹做到了。

    可他负你,我定也会让他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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