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河畔,喧闹阵阵似秋日的呢喃,不绝于耳。

    “三娘子,您可是要到东市的恬灵药铺?”车夫提高音量,就怕马车内的谢卿语听不清。

    “是恬灵药铺!”窈娘提着嗓着替她回道。

    秋末冬初是长宁河两岸最热闹的日子。

    闽州秋收恰好碰上渝溏地区往京县送货的日子,因此这长宁河两岸,可就成了各式稀奇新鲜货齐聚之地。

    各家娘子夫人都抢着在这段时日来采买,性子急一点的,怕是直接带上丫鬟和小厮下马车进集市了。

    窈娘掀开纱帘一角,眉心直接扭了起来,“娘子,今儿这人也忒多了!”

    谢卿语抿唇也往外头瞧了眼,确实是她疏忽。

    毕竟这时节过去可是她最忙的日子,即便热闹也和自己无关。

    前小姑子的生辰就在这几日,嫁去郑府后每年都得为郑嫣亭张罗寿宴,倒是听她说过这秋末集市有不少奢华饰品,还有渝溏地区著名大师们的雕刻摆件。

    只是,她要找的不是这些。

    谢卿语伸出半截洁白的手臂,朝右前方指,“在怀恩巷口等我们便好,那儿马车不好进。”

    “哎!”

    车夫耐着性子穿过人群,终于在怀恩巷口停了下来。

    窈娘跟着谢卿语七弯八拐终于到了恬灵药铺,只是--

    “这药铺怎么看着似无人打理?”窈娘眉心拧的更紧,东瞧西看,就是不见掌柜的踪影。

    谢卿语笑而不语,拉着窈娘的手就往里头走,一边唤道:“陈婆婆可在?”

    地上杂物堆砌不好行走,但若仔细看,物件样样都被仔细擦拭过,上头可是一点灰尘也没有。

    随着隐约响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卿语终于看清来人是一少年郎君。

    “娘子安,您是看病还是抓药?”少年匆忙而来,脸上还粘着灰扑扑的印子。

    “郎君。”谢卿语客气问:“我们想买些葵果,不用太多,三斤左右。”

    “葵果有是有,不过都让贵人给定下了,怕是没有多的能卖给娘子。”

    窈娘方才还在四处打量,一听这话立即回过神,本想帮谢卿语说几句话,但又蓦然想起自己连葵果是什么都不知道,最后只能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

    “贵人?”谢卿语有些疑惑,自言自语,“葵果从前可是乏人问津,如今竟是会有贵人采买?也是奇了。”

    清河这一带有不少小溪谷,葵果生于潮湿处,赤色橙红,火炒后会散发出独特的香气,十分引人食欲。

    不过其卖相差,长的不好看,并非人人都愿意尝试。

    葵果不是一般吃食,是陈婆婆从前用来入药的一种果子。

    她今日便是想来买葵果,回去让秋大娘试着做几道菜,兴许谢怀会喜欢呢?

    谢卿语方才声音及轻却仍被少年收入耳中,对方察觉她似是药铺的熟人,才补充:“娘子定是有些日子没来我们铺子了。这几年郑府年年都来收葵果,有多少收多少,说是家中孩童食欲不好,葵果入菜总能让他多吃些。”

    “郑府……”

    一道她最为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脑海中。

    年幼稚子体弱,像只小猫般吃几口便饱了。

    青哥儿在还没被大甄氏带离她身边时,也曾和她有过一段时日的亲昵。

    总是晃着小手,娘亲娘亲地喊她。

    她就是在青哥儿四岁左右认识陈婆婆的,即便后来母子愈发疏远,她也是年年亲自来寻葵果。

    在她死后,竟是有人还记得么?

    愣神之际,手中忽的被塞进几颗长像怪异果子,沉甸甸地躺在她手里。

    少年端着一副严肃的表情,“眼下就剩这么几颗了,若娘子之后还有需要,可以提前同我们说一声,陈婆婆摘采的时候也好多备些。”

    “好。”

    这下窈娘才抓到空子,从钱袋子拿出碎银递给少年说:“我家娘子是洛水谢家三房嫡女,再劳烦小郎君。”

    少年正色婉拒,将两手收进袖口,“本就是救死扶伤的药铺,更何况是几颗果子的事,娘子不可如此。”

    “那--”

    谢卿语没让窈娘把话说完,轻拍她的手背,对着少年续道:“谢谢郎君,劳烦你了。”

    少年这才有了笑意,摆了摆手说了声“没事”,接着低头从怀里拿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对着地上堆叠的木箱数了起来。

    少年清点物品,陷入自己的喃喃自语,一步步离他们越来越远。

    直到再也听不见少年嘴上念叨着各式药材的声音后,窈娘才一脸好奇地看向谢卿语手中的果子问:“奴婢以前从没听过葵果,是不是田家二娘子同您说的啊?”

    从前谢卿语同田、林两家的小娘子关系最要好。

    林家筠娘子喜静,甚少见她离开洛水,但田家的丽娘子可是打小全闽州的跑。

    更何况田老爷前阵子升任从二品大都督,即便是珍稀之物,丽娘子肯定也会知晓的吧?

    见窈娘盯着葵果出神,谢卿语拎起一颗放到她掌心,“别看这果子长得奇怪,入菜可是极为开胃的。”

    话题很好地被她带开,窈娘也没发觉她并未正面回答。

    “就这小东西啊?”窈娘将果子拿起放到鼻尖嗅了嗅,猛然睁大双眼睛惊喜道:“好香!”

    下一瞬,竟听见几声“咕噜”接连传来。

    窈娘连忙将葵果放回她的手中,另一手捂着肚子,小脸通红。

    “咱们在洛水吃些东西再回吧。”谢卿语笑着将葵果收起,拉起她的手就朝外走,“都怪我走得太急,连用膳都给忘了”

    洛水可是有不少出名的酒楼,她上一世未出阁前,阿兄崔令总会带她吃好的,如今倒是换她能带人品上一品。

    俩人刚踏出怀恩巷便听阵阵大笑,隐约好像还有人提了“谢五爷”三个字。

    谢卿语眉心一紧,松开手便往人群走。

    .

    洛水牡丹楼,天字一号雅间。

    谢怀一身玄墨长衫,腰束一条银纹宽带,脸上精雕的五官和白皙的面容将他衬得更加无暇。

    青宁的视线顺着他,穿过窗口眺望长宁河,见谢怀神情惬意,青宁霎时有些愣神。

    有一阵子没见看过爷这样了。

    “爷,这天还是会冷的,把窗子关小一些可好?”

    话音未落,谢怀就摇了头,“不必,今儿感觉好多了,多透透气也好。”

    他虽幼年身子弱,但冠礼后也曾过过一段“正常人”的时日。

    那时刚上京,遇贵人得提拔,倒也于战场上恣意过几回,不算亏。

    数月前旧伤复发,咳疾愈发严重,陛下这才许他回闽州休养。

    只是这一走,太子孤身一人在京,他总是不放心的。

    这具身体,得赶紧好起来才是。

    “那小的就不扫爷的兴了。”青宁极听他的话,很快便答应下来。不过还是趁他赏河景时,悄悄又去将身后的炭火烧得更旺,火苗都快往他身上蹦了。

    谢怀把余光收回,并未开口阻止,此刻的宁静让他想起许多往事。

    长宁河载着他幼时的回忆,他和四个兄长年龄差距颇大又寡言,打小玩不到一块儿。

    倒是和大哥家的长子谢珏挺投缘,只是可惜了那样鲜活的少年郎。

    儿郎骤逝,父母白头。

    他垂眸,又拨弄起那串菩提玉珠。

    从前老宅的管事李叔总会带他俩来长宁河,说是热闹的地方人气足,稚子方可平安长大。

    微风轻拂脸颊,欢闹的人声和小贩吆喝的声音老是往他耳里钻。

    这一刻,他竟产生了归家的错觉。

    家这个词对他来说,甚是遥远。

    青宁说话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很久没见爷这样放松了,好在三爷当时提议让您来城南住着,这儿说不准还是个福地呢。”

    他抬眸不语,耳朵却动了下。

    外头脚步声由远而近,应是故人来。

    “谢怀!”

    才刚起身,那人便直奔面前,月牙白的直襟衣衫卷上小臂,腰间的玉珏叮当作响,一双手抓住他的臂膀又道:“你都回闽州多久了这才约我出来,可是忘了我这个师兄?”

    谢怀脸上有了笑意,拍拍那人的手,“我回来至今第一个见的便是师兄。”

    易衡爽朗地笑了,“这还差不多,不然我得找时间和老师告状去!”

    翟霖桃李天下,当年在京城可是千金难求顶好的老师。只是脾气古怪,真正被他视为学生之人极少。

    易衡便是其中一个,除他以外,谢怀上头还有四个师兄,下有两个师弟,当年被称作京城七子。

    随着翟霖致仕,师兄弟各奔东西,早已不复当年那般热闹。

    后来他官衔越走越高,几人能碰上面的时间少得可怜。

    正当他想同易衡说老师的近况时,才注意到门口来了两名郎君,一人看上去局促不安,另一人面上十分平静,只是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却不自知,见他看过来,便朝谢怀微笑颔首。

    谢怀脸上笑意退了不少,收回视线转而看向易衡。

    易衡一愣,回身后才拍手讪笑,“瞧我!好不容易见你太高兴了,竟忘了同你介绍。”

    “我的同窗,李牧河。”易衡伸出手,替谢怀介绍,“另一位是他的胞弟,李牧渊。”

    “你应当提前同我说,你带了其他人来。”

    谢怀一向直接,他不喜用这样的方式认识生人。

    况且今日有贵客要来,若非想着让师兄能一展长才,他也不会将人约过来。

    易衡勾住他肩膀,朝他使眼色,压低声音道:“这俩如今可是京城大红人,你之后若回京,还是得见的。牧河上月秋猎入了陛下的眼,刚提了通议大夫,他那胞弟是个厉害的,小半年升了两个官衔,眼下都是吏部侍郎了。”

    青宁在一旁候着,低眉看着脚尖,心中却忍不住腹诽。

    这易衡从前就老是惹翟老先生不快,人是聪慧但总用错地方,行为举措总像少了半个脑子那般。

    如今他在京城混得不错全靠吃喝玩乐,半只脚都扎进纨绔堆了。

    要不是翟老先生曾和爷提过一嘴,说易衡这人本性不坏,毕竟师兄弟情谊摆在那儿,爷这几年也腾出手帮忙过几回。

    现在这易衡又不知道抽了什么风。

    他家爷可是从一品太子太傅,李家这两个算什么东西?

    什么叫若回京还是得见?

    青宁手攥紧,一脸警惕的瞥向正从门口走进来的李家兄弟。

    “牧渊见过谢太傅。”方才朝谢怀微笑颔首的,便是易衡口中的吏部侍郎李牧渊。

    他撩开袍子跨进雅间,向谢怀拱手问好。

    “谢太傅安。”局促不安的李牧河跟在李牧渊身后,急着进门差点没站稳,还好李牧渊眼明手快搀了他一把,双脚就这样卡在了门槛前后。

    “李侍郎客气。”谢怀正打算送客,却被隐隐的海棠香给打乱了心绪。

    他揉着额角心中叹息。

    大抵是这几天太劳累,又许是闽州的小娘子皆喜海棠香,才让他总有闻见海棠香的错觉。

    “今日我有贵--”

    “两位郎君好生奇怪,既是不怕在人背后说闲话,同我说清楚又有何可惧?”熟悉的声音不仅令谢怀怔愣,连青宁都抬起头张望。

    廊外一道倩影越来越近,模糊间还能看见她发稍上的簪子随着步伐摆动,整个人似乎有些急切。

    “你们明知闲言碎语是利器,可招祸端可惹非议,却肆意在集市大声议论。谢五爷是当朝太子太傅,要不要娶妻是他的事,何时轮到你们来说嘴!”

    话音落,那道倩影的主人从一抹灰色转为清丽的色彩,撞进谢怀的眼底。

    原来海棠香并非错觉,竟当真是谢卿语。

    她似乎走的很急,一边拿出帕子按在眉骨将细密的汗珠擦去。想来还从没见过她这般疾言厉色,原本灵动的眸子都酿着怒气。

    谢怀垂眸,唇角扬起些微弧度。

    眼前的小娘子玲珑多面,生起气来可是连对他都敢顶上两句。

    紧握菩提串的手松了下来,谢怀道:

    “三娘,妳说谁议论我的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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