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成思找了一块平整些的地方坐下来,问:“关山和齐铭都到了吗?”“是的,目下都在清理战场。”宇文成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经此一役,九黎接连数年都不会有力量进举中原了。他们怎么说?”

    “关山和齐铭都说是迷了路。山高林密的,也说不准是不是。不过成思你回去上复皇帝,一个贻误军机的罪名是跑不了了。”宇文成思看着这战场,只觉得刺目:“那是必定的。”“他们已经在大营了,都说要过来拜见你,不过我回绝了,请他们守在大营就好了。”

    宇文成思点头:“做得好,我现在也不想见他们,尽快料理干净,赶回京城吧。还有,我记得广阳卫是兵家比争之地,常年存放在棺木,这一仗死了这么多人,天气渐渐热了,运不回去,将棺材也调过来吧。军功登记要仔细核查,至于这一回的逃兵就不追究了,这一仗打得艰难,已经很为难他们了。”

    “是。”

    林峰道:“不过有一件事情,我觉得有些奇怪,高达那边还没有传来消息。”宇文成思凝眸:“还没有吗?不会是你派出去的人也迷路了吧?”林峰摇头:“不可能,有当地的向导跟着的,况且又不远,怎么会迷路?”宇文成思沉吟半晌:“无妨,高达不是不懂大局的人,楚布破关而出,他那边也是一场鏖战,兴许和我们一样也在收拾战场,你再派人去催一催,他安顿好了自然会给我们回音的。”

    林峰的预感不太好:“会不会是楚布还在周围逡巡着呢?”宇文成思果断摇头:“不会的,目下大军已经到了,楚布已经没有丝毫的优势了,再打无益于以卵击石,他不会这么蠢。”

    军营大帐。

    武军医过来给宇文成思包扎了伤口,伤得倒是不重,不过宇文成思原先的伤还没有痊愈,内伤加上外伤,对成思的身子伤害很大,所以虽然伤得不重,也须得好好静养着。说是静养,不过关山和齐铭又要求见宇文成思,还不得不见,就很令人生气。

    宇文成思温和地笑:“真是有劳两位将军了,成思无碍。”齐铭诚惶诚恐地说:“都是我们不好,实在是九黎山中山路难行,所以才失了时辰,好在此役大胜而归,我等也是想宇文将军回京之后必定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求将军看在同袍一场的份儿上,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几句,我等性命,可都在将军手中了。”

    宇文成思笑:“那是自然了,成思此前冲动,甘鹏将军的事情,也要两位将军上书写明,莫要让陛下误会了。”说来说去,主题只有一个,这两个人贻误军机,不过就是求宇文成思回京之后代为求情,请皇帝不要重责。宇文成思也只是随口应着,回去了再说嘛。

    不过就在正寒暄着的时候,外面有人来通报了。宇文成思听这两块橡皮糖黏得脑壳疼,立即就叫斥候进来了。“将军,高达将军战死了,尸身已经被抬回来了,就在外面。”

    宇文成思的脑子蓦然空了,她有些迷茫地看着林峰,林峰的眼睛里面,是同她一模一样的迷茫。宇文成思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斥候半跪在地上,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麻木地机械地重复了刚才的话,并不是宇文成思听错了。宇文成思不再理会边上喋喋不休的关山和高达,冲着斥候大吼,叫他马上把高达抬进来。

    若是方才还有什么不信的,在见到尸身的一瞬间,宇文成思不得不信了。楚布强行破关而出,高达被逼出了平关,拿起了长剑,亲自参与了战斗,在平关一战中伤亡惨重。宇文成思知道伤亡惨重,但对于整场战争来说,这样的伤亡是她可以接受的,是合算的。宇文成思从来没有想过,在她身边陪了她好几年的人,在胜利到来之前的最后一场战争中失去了生命。高达的身体残破不堪,只有容颜依稀可以分辨,半条胳膊不知道去了哪里,肚子被划拉开来,里面的内脏也被秃鹫掏空了。

    宇文成思曾经对他说:死守平关,可是这个傻子,他真的用生命死守了平关。他没有宇文成思这样对战场对形势的判断,只会死死地遵守成思的每一条指令。近万人一拥而过,平关是一个狭小的地方,那些马,那些人一个个从高达的身体上踩了过去,几乎将他的四肢踩成了肉泥。宇文成思茫然地抬头,林峰的嘴唇在动,可是她一句话也听不见,四周似乎嘈杂得很,可是宇文成思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见。

    她看见林峰用力地把那两个讨厌的人推了出去,又看见林峰把周围不相干的人也轰了出去,后来,她的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再后来,宇文成思自己也不知道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一睁眼看见林峰布满血丝的双眼,在昏暗的烛火下越发显得憔悴。宇文成思问:“我睡了多久了?现在什么时辰?”林峰吸了吸鼻子:“武军医说你是亏空太多了,身子再这么下去吃不消的。”宇文成思不知道问什么突然变得暴躁:“我问你什么时辰了!”林峰轻轻叹了一口气:“丑正了。”

    成思不想发火,却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略带歉疚地说:“抱歉林峰,我不是有意对你发火的,我就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林峰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事,我知道你心情不大好。”

    宇文成思从榻上坐起来,高达的尸体还在她的帐子里,林峰没有让人挪出去。宇文成思怔怔地发愣。十几天以前,他还对着她笑,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尽心尽力地去执行,他尽所有的力量向她靠近,他对她忠心耿耿,可是,她总是觉得他是皇帝的人而不加以绝对的信任,总是防着他。在外出之前,他甚至就快要娶墨香了。

    那个叫墨香的姑娘,在她身边留了十年,在上元的那个夜里,他们不得不分别,高达飞驰而来帮她,可是这一别,却是永别,院子里的那个姑娘,还在等着她的新郎回来。可是她的夫君,却永远不会回来了。他总是记挂着她同林峰闹别扭的事情,时时规劝着,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尽了他最后的职责。

    宇文成思捂着脸蹲下来嚎啕大哭,就像很多年前在街上被人抢去了糖果一样。宇文成思很多年没有这样嚎啕大哭了,她的声音悲痛哀恸,闻者悲伤,她不在乎有没有人看着,也不曾注意周围都有什么人,泪水不管不顾地就往下掉,人伤心了,就应该流泪的,是不是?

    林峰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作主张地从背后牢牢地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他知道,她能听到他坚实有力的心跳,也能感觉得到他永恒温暖的体温。宇文成思毕竟是个女人,就算见过了许许多多的风雨,算计了许许多多的人心,终究还是女子。

    不过宇文成思恢复的速度,比林峰想象得快。“林峰,明天早上一早,我要去给高达挑一副棺木,要让他睡着舒舒服服的那种。”不过第二天宇文成思出门转了一圈,又改了主意,找了工具来亲自给高达改制棺木,机括花纹之类的东西,宇文成都也算擅长,成思原先看过两眼,不算精通,不过亲自动手,也算尽尽心意。

    不过挑选花纹的时候宇文成思又拿不准到底要哪种,故而用了三副,预备着到了最后再挑。所以这三副棺木,宇文成思都亲自动手改了又改。大军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宇文成思每天蜷缩在马车里面,只顾着改棺木,旁的事情一概不问,宇文成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武军医看了都替她担心,不过宇文成思充耳不闻,身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来。

    历时七日,宇文成思终于改完了棺木,可以让高达放心地躺进去了。不过就是同一天,同一个晚上,当宇文成思放心地看着高达被放进了她亲手改制过的棺木之后,宇文成思睡下去,再也没有醒来。

    第二天林峰端着牛乳进来叫宇文成思的时候,却发觉宇文成思已经没有了气息。林峰苦笑,这个世界上与他相互依靠的两个人都去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一杯鸩酒,林峰选择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再孤独地活下去,只有无尽的思念与痛苦罢了。所以后来,宇文成思和林峰,也躺进了成思亲手改制的棺材里面。

    两日之后,长安收到了来自前线的塘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就是九黎铩羽而归,并且大约未来十年左右都没有力量再觊觎中原了。不过坏消息就是,主帅宇文成思在战场上受了伤,又因为伤心过度,加之天气逐渐炎热,伤口化脓,死在了报捷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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