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一如她当初的模样,她穿着鲜亮的裙裾,展开了笑颜,对着他,毫不顾忌地笑。

    宇文成都觉得自己的记忆发生了错乱。即便是他再不愿意承认他也不得不承认:杨玉儿已经死了,死在了他亲妹妹的手里,即便并不是成思亲手所杀,毕竟,还是她下的令。可是眼前的女子,谈笑若歌,青丝如云,分明就是记忆中的样子。她对着他笑,他却渐渐看不清她的脸了。

    他很想大声地向她说话,可是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自己的声音,更遑论杨玉儿。她的头上还戴着他相赠的簪子,虽然那个时候他还没有什么权位,买得起时兴的玩意儿,却买不起真正价值连城的东西。她不介意,反倒拿在手里当个宝贝,出门便要戴着。

    宇文成都张开双手,想要把杨玉儿拥入怀中,杨玉儿看着没有没有动作,却一步一步地飘远了。宇文成都想大声叫她,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眼前的都是她的影子,耳畔的都是她的声音,他逃不过,躲不开。她在笑,他却越发觉得难受。

    惊醒的时候,原来不过大梦一场。宇文成都喃喃自语:“玉儿,你想我了吗?我很想你。”一个多月了,这还是杨玉儿第一次来到他的梦里。他分明知道,她不恨。可是心里还是忍不住地难过,曾经或许有一丝丝的潮湿,而今已然泛滥成了江河。

    当眼泪一滴一滴地低落,宇文成都才猛然发现,自己原来哭了。如果还有下一生,你还愿不愿意遇见我?宇文成都呆呆地看着天上不太圆的月亮,她所在的地方,会不会有朗月相照呢?

    “我要见她。”被宇文成都拒绝了好几次之后,楚布也来了脾气,不管不顾地就闯进了宇文成都的内室。楚布执拗地说:“我一定要见到小丫头。”“你不该见她。”楚布紧紧抓着宇文成都的衣领:“就要出事了对不对?你要送死我管不着,可是你凭什么替小丫头做决定?小丫头是姑母最后的骨血,当初让她留在长安,姑母后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她病逝,这是她生前最后一个愿望,你也要违逆吗?”

    “兄长!”宇文成都用力掰开楚布的手,“我也知道,可是你去见思儿,就一定能带走她吗?思儿什么都不知道,你去了,只能揭开这残败不堪的真相,我们之中,究竟是你害了她,还是我害了她?”楚布狠狠推开宇文成都,努力压着心头的火气:“上一回你从我这里借人,用楚服之手算计思儿子嗣的时候,我就已经很不满了,想着左右小丫头还年轻,就算一时没有子嗣,以后也还会有的。宇文成都,思儿做错什么了?她为你们的朝局牺牲得足够多了,你凭什么把她的人生全部搭进去?”

    宇文成都冷道:“你不满归你不满,你再不满,思儿也是我妹妹。”“那也是我妹妹!”宇文成都漠然地看着楚布:“你还真是在美人怀中待得太久了,连脑子都忘了带了。兄长,你去见思儿,我不拦着,可是我的姓氏,你也不能向她吐露分毫。”

    “我疯了,你们宇文氏的家事,我嚼那个舌头做什么?”楚布难以置信地看着宇文成都。宇文成都稍稍放下心来:“兄长,你以为,思儿会和你走吗?”

    ......

    宇文成思问:“绿芜的病怎么样?你们找到好大夫了吗?”楚布苦笑着摇头:“本来就是不治之症,幸而得了你的方子,暂时也还无碍。不过绿芜的情况我们彼此心里都有数,恐怕是撑不过两年了。”宇文成思叹了一口气:“你先别灰心,你不是说,绿芜公主的医术尚且在我之上吗?我没有法子的事情,她或许自己还有法子。”

    楚布摇摇头:“没用的,她若是有法子,当时也不会来求你。不过我也明白的,人的寿数都是天定,能活多少岁都不是由着我们自己定下来的,人能够做的事情,不过就是把短暂的人生过出来一点意思罢了。绿芜哪怕明日就死了,我只要想法子叫她把今日过得高高兴兴的,今日就不算荒废。”宇文成思瞧着他,眼中却有了羡慕。

    楚布问:“怎么了?宫里过得不顺心?”宇文成思笑:“不过是多了些算计而已,我比不得你聪慧,应付起来自然不如你得心应手,不过好在陛下一心向着我,我很知足。”楚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思儿,走吧。”宇文成思一脸不解:“去哪儿?下一站就是扬州,我很想去看一看,听说那里的美人妩媚多情,那里的山水像画一般。”

    楚布看着她,眼中似有悲悯:“思儿,你的陛下果真对你全无猜忌吗?你果真能在宫里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辈子吗?前朝风起云涌,别说你虎视眈眈的各路权臣,就是你们宇文氏内部,以宇文述为首的大宇文氏,要和以你父亲宇文化及为首的小宇文氏争权,你父亲宇文化及与你兄长宇文成都政见多有不合,早已针尖对麦芒。皇帝在其中,一面猜忌大宇文氏与小宇文氏失和是否做给他看想戏,一面又要疑心你父亲与你兄长是否真的失和,宇文化及只是想在其中弄权,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宇文成都的立场你确定吗?思儿,离开扬州,离开长安,这天下,你去哪里都好啊。”

    “你这是在逗我吗?”宇文成思摸摸脑袋,做出夸张的不可思议:“我,宇文成思,我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做官是在长安,我爱的人也都在长安,为什么要背井离乡,跑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呢?”“或许无关长安,可是思儿,要出事了。”

    宇文成思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我知道,可是我走不了。我不知道父亲心里究竟是怎样的盘算,也不知道陛下对宇文氏究竟是多么忌惮,可是楚先生,风已经起了,我怎么可能摘得干净?”

    楚布叹了口气:“我早该知道,劝不动你。思儿,不要怨恨你的哥哥,他太难了。”

    宇文成思笑着摇头,可是她的眼睛里面已经没有了光亮,只剩下一团漆黑:“我不怨恨他,并不是因为我谅解他,而是我知道,在哥哥心中,国家安稳更加重要,我只是没有被选择而已。可是,既然我是一个没有被选择的人了,我不选择他,不也是无可厚非的吗?我这个人,一向小心眼。”

    楚布却笑不出来:“真的到了那一天,你可真有你自己说得这般洒脱?真能不选他?”

    “所以为什么?”宇文成思认真地问:“我知道你是哥哥的挚友,可是言谈之间,你却处处为我考量,若是他自己的打算,也不必借一个外人的口说与我听。”楚布不答反问:“你以为的理由呢?”宇文成思摇头:“能想到的理由,我都觉得不大可信,所以才要亲自问一问你,看能不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听有人说,你千里迢迢跑到扬州来见我,恐怕不是为了我新做的桂花糕吧?”

    “自然不是,不过你新做的桂花糕,我倒是有幸先尝了,我虽觉得甜腻,不过绿芜喜欢,果然女人都喜欢甜的。”

    “所以是为了什么?”

    楚布的神色庄重:“自然是为了你啊,思儿,我的妹妹。”宇文成思震惊得瞳孔都要地震,不过看楚布的样子却不是在开玩笑,宇文成思勉强地笑:“你别打趣我了。”楚布继续道:“你看我的样子,是在开玩笑吗?”

    宇文成思笑,却掩饰不了慌乱。“小丫头,有一支大军从云州和代州出发,分兵两路,不日即将到达江都。”宇文成思脑子一时反应不上来,半晌,才讷讷地问出了一句:“啊?为什么北地没有来信?”

    楚布叹了一口气:“小丫头,你还没有想明白吗?若不是宇文化及在中间拦截,成都应该早就收到信了吧?又或者说,”楚布凝眸,剩下的话,竟不忍说出口。宇文成思却直视着他,将剩下的话说了出来:“又或者说,我的父亲与哥哥交恶,本来就是做给陛下看的一场戏。”

    宇文成思轻蔑地笑:“你又是谁?凭什么对我说这样的话,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楚布摇头,不知是哀叹还是同情:“思儿,你就没有想问什么这些话是我在同你说?”宇文成思笑得更加夸张:“当然是宇文成都不想见我,所以让你来。可是我也不是任人欺瞒的无知女子,有什么话,有什么事,你让他亲自来!”

    楚布的张开双手,手中各有一块玉佩,宇文成思恐慌地瞪大了眼睛,她是熟悉的。其中有一块,是母亲去世之前留给兄长的遗物。楚布的双手慢慢合在了一起,两块玉佩竟然纹丝不差地贴合在了一起。玉器和金银器不一样,或许金银器能够打造出一模一样的东西来,可是玉器,除非是由一块母胚、一个工匠雕刻,否则这天下绝对找不出这样契合的玉器。除非,这两块玉佩,本来就是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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