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成思不是一个喜欢流泪的人,在她的父亲面前,她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势,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此刻悠悠转醒的时候,宇文成思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在她昏厥之前发生了什么,顾不得这是在哪里,也顾不得周围是谁,宇文成思嚎啕大哭,像一个孩子一样,鼻涕眼泪大把大把往出涌,一起没有想着要去擦一擦。

    就在方才,她的世界,骤然坍塌。

    宇文成都贴心地递了帕子,成思没有接。宇文成都只是把帕子放在旁边,轻轻地叹:“思儿,你还是恨我。”宇文成思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从头到尾只是知道的。是不是?”宇文成都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宇文成都苦笑:“陛下登基的那个时候,我知道了我是谁,也知道了父亲的谋划。思儿,不要怨恨父亲,这些年他一力支撑,苦心孤诣,心里早已是一片废墟了。”宇文成思摇摇头:“枉我自以为聪明,却是实实在在的蠢货,你们一个两个的谋划,我竟然全无察觉。”

    “思儿,林峰想见你。”

    宇文成思恼怒把随手把帕子丢出去,她也不看是什么东西,随手抓了就往外丢,帕子像是蹁跹的蝴蝶,慢慢悠悠地落下,在空中飘动。“他居然还有脸来求见我!”宇文成都叹了一口气:“林峰也有他的难处,你若是见了,话说开,什么就都清楚了。”

    宇文成思涕泣涟涟:“若是我时时刻刻体察他人的苦楚,谁人又来体察我的苦楚呢?我现在不想见他,既然他背叛了我,跟了父亲,想来是父亲许以重诺了。那些我给不了的荣华富贵,我给不了的锦绣前程,都让他跟着父亲去挣吧。是他把布防图交给了父亲,如今又来见我做什么呢?为着从前的情义,我现在并未动杀心,可是来日相见,我确实不能确定了。我不见他,我怕我若是真的见了他,又忍不住要改主意。”

    “思儿。”

    宇文成思反倒笑起来:“大将军,我的哥哥,我怎么也忘了,你也是这乱臣贼子之中的一个。父亲怎么同你说的?若是打下了这天下,待到来日,都是哥哥的,对吧?哥哥既然忠孝难以两全,我不敢置喙。只是你我如今,道不同不相为谋了。我一睁开眼见到哥哥,知道是你与林峰通力合作才从陛下的行宫之中带我出来,我若是再守着陛下不肯放手,恐怕父亲并不介意用我的血昭示天下。皇权跟前,已经是白骨累累了。我知道你们为了我好,可是我不会感激你们。”宇文成思眉眼坚毅,淡淡地道:“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方式,你们用这样轻飘飘的方式,就决定了我的生死人生,我很不喜欢。”

    宇文成都怜爱地梳理好成思的流海:“思儿,你猜错了。忠和孝,我哪个都不想舍弃。”宇文成思想了一瞬,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脸色变得惨白:“哥......”

    宇文成都怜爱地拍拍宇文成思的脑袋:“各人皆有宿命,这是我自己做出的抉择,我既不痛苦,也不后悔。思儿,这一生,我终究不如你豁达,我被浮名累了半生,这一回,我想为自己活着。看在母亲的份儿上,楚布会代替我照料你。至于此前柿子蒂的事情,我很抱歉,可是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思儿,我很抱歉,我以后再也不会替你做任何决定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以后朝哪儿去,做什么,都由着你。”

    宇文成思努力地摇头,泪水像是不要钱的一样不管不顾地往下掉:“哥哥,不要。”

    “思儿,你也替我做了一次决定对不对?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也知道你做得对。可是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我不知道别人为什么活着,可是我想明白了,可能我就是这样的人吧。很多时候,我扭转不过的,反倒是自己的心绪。我以为自己已经很强大了,强大到可以做你们的后盾,可是保护你。可是不行,我的情绪时时刻刻被左右着。我想选自己的喜怒哀乐。或许这世间有很多很多的道理,告诉我说,我应该这样,或者应该那样。可是现在,我想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那是我这一生求而不得的自由,这样很好。”

    宇文成思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不再言语。宇文成都问:“思儿,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宇文成思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哥哥,我不想见林峰了。我不知道见了他,又该用什么样的态度与他说话。若是当日林峰没有砸晕了我,恐怕我如今也已经是一堆灰烬了。不过我不会感激他,因为他,我失去了带陛下走最后的机会。就算他是为了我好,可是,你们从来没有问过我是怎么想的。如果我自己可以选,我宁愿我自己死了,也不愿意失去陛下,我的丈夫。我不怨恨他,这一生相逢一场已经不易,我珍重这段缘分,可是事到如今,到此为止了。到了此刻,父亲能给林峰的锦绣前程已经是我给不了的了。他向前奔赴,我,到此为止。”

    宇文成都亦叹了一口气:“真的不再见一面吗?这一别,恐怕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宇文成思笑起来:“正是因为再也见不到了,所以不见了。事到如今,我与他,难道还有什么再见的必要吗?剩下的事情我还没有想好,我若是真的想好了,下次再见,恐怕就是疆场厮杀了。还是不见的好。”

    “好,听你的。”

    燃着火光的宫宇之前,宫阙已经残了。宇文成都的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砖。这都是上好的大理石,经过打磨抛光,精挑细选出来的。他的脊背紧紧地绷着,他伏在地上,像一座雕塑。

    大将军府门庭若市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想到今天,见到他,会不会有人想起,今日的他心中改动是何等的悲凉?

    跪,再拜,再拜,兴。

    跪,再拜,再拜,兴。

    跪,再拜,再拜,兴。

    这是最最肃穆郑重的礼仪。宇文成思跪在成都的身后,陪着他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

    她是最最不把周礼当一回事的人,从前总觉得过于繁复冗赘,既浪费时间,又客套虚伪。可是如今一遍遍的跪拜,一套套动作都做下来了,才发觉,心中只有无穷无尽的思念。那个以后化作灰烬的人,会不会知道她的思念?

    长剑在一遍遍的擦拭下闪亮,霍霍剑光,满溢杀伐之气。宝剑出鞘,必定饮人鲜血。

    当宇文成都最后一次起身,成思将他的凤翅镏金镋呈给他。宇文成都看了成思一眼,宇文成思粲然一笑:“你为国殉,我为情殉,并不矛盾。”

    她今日穿着的,是那一身鲜红的嫁衣,宇文成都在苏州找人做的。那样鲜艳张扬的红色似乎要活过来一般,就像是着了火。这一身衣裳,宇文成思竟然没有在大婚的仪典上穿过。只是因为那个时候,宇文成思得封婕妤。婕妤是皇帝的妃子,是妾,妾自然是不能穿正红的衣裳的。宇文成思的头发用皇帝赠给她的素银簪子固定着,只有双耳上一对红玉石的耳坠,除此之外,身无长物。

    简单,也是令天下倾慕的颜色。

    宇文成思悄声说:“我想,他若是看见我穿这样好看的衣裳,心里也是高兴的。”宇文成都向外面看过去,被高高的城楼阻挡住了视线。不过就算是这样,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地知道,那是藩王的乱军。

    宇文成思问:“哥哥,我们的人呢?”宇文成都露出温和的笑:“我让他们都散了。这天下,已经经不起这样一番折腾了。我对他们说,从九黎的战事,一直到高丽,到瓦岗,到大运河,他们就一直没有停下来过,我让他们回去,看看他们的妻子儿女,看看他们的父母家人。这一场战事,只是位高权重者争权夺利,与他们无关。”

    宇文成思也笑:“是,陛下都没有了,有没有拱卫天子的王师,自然也就不重要了。我的陛下,他才是骗子。等我找到了他,一定要狠狠骂他一顿。”

    宇文成都的声音没有任何的起伏:“可是他希望你活着。”宇文成思又笑起来:“等这一场完了,自然就知道结果了。这样的事情,还是看命数吧。我终究要和这个天下做一个了断的。”可是他们都知道,只有两个人,外面的叛军成千上万,那就是送死。

    宇文成思扬声道:“哥哥是英雄,思儿做了一世的奸人,今日也想做一回英雄。我可以战死城下,却不愿寂寂无名。这样一场乱世,火已经烧得这样旺了,我何不再添上一把柴火呢?或者生,或者死。若是活着,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人了,我深爱的人,没有在我身边的。若是死,我或许还能找到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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