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翅镏金镋对于这样长久的阵战来说,并不算很好的兵器,因为凤翅镏金镋太重了。寻常的士兵,需要两个人才能把这玩意儿抬起来。就算是天生神力如同宇文成都,也很少会在鏖战的时候选择这样沉重的兵器。不过今天,无所谓了。

    今日胯/下,并不是五龙赤炭驹。宇文成思曾经问成都,为什么不让最最喜爱的骏马陪着他成了最后一战。宇文成都只是笑着说,做人已经身不由己了。从前的战役都是为了功名天下,心中有必胜的信心,而今一战,就是以卵击石,自己的性命轻贱了便罢了,宝马何辜呢?不如马放南山。如此神驹,归于自然,也算是个去处。他得不到的自由,至少还有五龙赤炭驹替他实现。

    宇文成都的马厩里面从不缺神骏的骏马。宇文成思站在城楼之上,居高临下地看宇文成都最后一战。就算是嘴上说着已经想好了,她心里还是没有想好。她很想很想追随着他去了,可是又怕,轻易地区处了自己的生死,反倒会让已经故去的人失望。

    来回的徘徊之间,举棋不定。

    古来两军交战,便要先派出将领斗武。对面的藩王再不知道厉害,也知道这座城池里面,有宇文成都和宇文成思。就算是不曾在沙场上见过宇文成都,也一定能认得出他手里的凤翅镏金镋。藩王并不知道,此时城中,已经没有几人还在宇文氏兄妹身侧。一时间,竟然无人敢来挑战宇文成都。宇文成都不屑地挑眉,果然是成不了气候。

    不过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看不懂形势的愣头青。譬如目下,齐刷刷地出来了一排人马,骑马拱成了弯月的样子。宇文成思站在城楼上看着,心道不好。这些人她是见过的,不仅仅见过,可以说熟悉的很。

    燕云十八骑。

    当初剿灭北平王府的时候没有看见燕云十八骑,宇文成思就应该料想到,燕云十八骑在罗成手里。那样莽撞性子的一个人,能够隐忍多年,也算不容易。燕云十八骑的厉害宇文成思见过,宇文成都是不是他们的对手,她不好说。宇文成思苦笑,这一世,究竟还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成思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她原先总是听到这样的脚步声,就算是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可是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林峰气喘吁吁地停下,望着宇文成思。宇文成思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她的双脚,踩着高低起伏的城垣,再往前一步,就是城下,若是掉下去了,百丈高的城楼,定然是粉身碎骨。她穿着血色的裙裾,脸上却没有半点血色。她的裙裾迎着风猎猎作响,还是顾盼神飞、英姿勃发的模样。

    周围有人紧张了,连声劝着宇文成思。林峰不紧张。他了解宇文成思,就算是要死,一定要让令她不痛快的人也不痛快了,不会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掉。宇文成思的身后是夕阳余晖,城楼下是数万大军,宇文成思站在那里,向着他微笑。林峰忽而心慌了。他知道这样的笑并不是为了他,可是她的笑,却实实在在让他心慌。他宁可她骂他、打他、杀他,却不愿这样的视而不见。

    可是宇文成思还是开口,对他说:“林峰,你回去吧。今日,本不该再来见我。我父亲若晓得你心怀旧主,恐怕不能放心地对你委以重任。陛下的事情,我想的很明白了。不是你的错,是我的过错啊。我总是自以为是地想要摆布你,以为能给你活路,给你前程。可是我错了,我连自己尚且不能保全,我将自己放在了风口浪尖上,又如何能让你全身而退呢?我不怨恨你,是为了我自己。可是为了陛下,我也不能接纳你。这世上,想要窃取天下的人太多了,我不会一一追究,却不会想要和他们交好了。”

    宇文成思的脑子,清醒得令人毛骨悚然,这个时候,她还是能冷静地看利弊。可是啊,林峰刚认识宇文成思的时候,她像一团火焰,如今,却是一团已经燃烧尽了的灰烬。

    “成思......”

    “不对。”宇文成思的声音尖锐急促地响起:“陛下虽然身死,可是还有太子,没有太子还有其他皇子,再不行还有宗嗣。大隋还在,我就还是宇文婕妤,你不该这么称呼本宫。”林峰的语气却温软:“成思,你真的觉得自己只是大隋的婕妤吗?若是你真的将自己看做婕妤,今日为何又要穿正红的衣衫呢?”

    宇文成思虽然不言语,可是林峰却知道她的心意。莫说是他,宇文成思今日这样耀眼,站在着城楼之上叫天下人看着,心思本来就没有打算隐瞒:她要天下人知道,她宇文成思贪图的不是大隋的皇后之位,而是要做皇帝的妻子。她要做杨英的妻子。不是一个妾。

    宇文成思温和地看着他,冷漠疏离。林峰心里明白了,他是为了宇文成思好,所以她可以不怪罪他,也可以不怨恨他。可是他是降将,他是叛臣,他是间接杀死她丈夫的凶手。他们本来,就应该老死不相往来。

    宇文成思转过身去看着城楼下的打斗。她就站在那里,身上的气魄却压过了漫天的红色。最终鸣动的,却是一曲哀恸的悲歌。宇文成都被围困住,渐渐不能招架。宇文成思却看见,远处有烟尘。近了才发现,那是他们的师傅。长安一别,到了如今,八年了。那个时候,老头儿已经很老,宇文成思以为,这一别,已经是永远,却不曾想过,原来如今,还是可以看见他们。

    宇文成思已经不是当年的宇文成思。而她也清楚地知道,那个总是喜欢开玩笑的老头儿,也不仅仅是他们的骑射师傅。那是多么有名的人,是后周大将,鱼俱罗。

    他老人家今年,有九十岁了吧?宇文成都远远望着,眼睛却湿润了。鱼俱罗方才解了宇文成都被困之围,燕云十八骑,转眼之间便被他杀去了大半,加之宇文成都本身也没有手软,这支名动天下的奇兵,转眼也烟消云散了。

    宇文成都设想过他们还能有再见的一天,却没有想到,鱼俱罗再出山,竟然是为了他,又是这样一番景象。可是连话都没有说上一句,一支冷箭,却射中了鱼俱罗。还没有挣扎,也没有痛苦,鱼俱罗安然地落马,一动也不动。

    宇文成都愤怒地朝着冷箭过来的方向看去,远处一个少年骑在马上,风姿卓然。宇文成都知道他,心却因此凉了。这是唐国公家的老二,今年方才十六。而他心凉的原因,则是因为在悠娘递过来宇文化及后嗣的单子上,还有他的名字。

    宇文成都愤怒,却又找不到愤怒的理由了。

    他是棋子,他对面的那个人又何尝不是?成思曾经说,一个人最后成为什么样的人,并不取决于他本来是什么样的人,而是取决于他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了然,以为自己悟了,可是到头来,终其一生,仍然逃不出父亲的算谋。宇文成都奋力挥舞起凤翅镏金镋,向着远方策马而去。

    这是他的战场,宇文成都所到之处,无不血流成河。他悲哀地想,原来他是一个只有在战场上才能活下去的人。令他心动的令他亢奋的从来不是朝廷上的加封,是兵器碰撞的声音,是胯/下宝马的嘶鸣,是血腥味儿混着皮革的味道。他忍不住想,如果可以,他可以一生只做将军,杀伐于沙场。宇文成都自嘲地笑,怎么可能?且不说杀伐于沙场有多么伤害民生,便是军政,什么时候和国政分开过?军方手中的力量,什么时候和夺嫡之争分开过?

    终究他自己难以抗衡众人,他如同一只枯叶,在连续被长剑刺中三四次之后翩然坠马。宇文成思在城楼上看着,脸上看不出表情。成思忍不住叹,好看的人,连坠马都那么好看。她忽而意识到,宇文成都的周围,不仅有步兵,还有骑兵。她可以容忍宇文成都战死,她忽而想起秦国栋说:一个将军最好的宿命就是战死沙场。这是他的选择,她无力左右。可是宇文成思断然不能容忍分明已经葬身沙场,他的尸身还要被马蹄践踏。宇文成思想起来从前见到高达的尸体,一定是有千万人踩踏而过,才成了那副模样。

    宇文成思一声清啸,追风从城中疾驰。宇文成思以最快的速度掠下城楼,在高达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她不允许在她的哥哥身上再来一遍。

    就算是长久地养尊处优,也不是谁都能担待的身手。短短几日之内,宇文成思一无所有,她早就失了心智了。宇文成思,本来就只想杀人。宇文成思的招数十分诡异,只进攻不防守,几乎是以命搏命的打法。若是能遇上个愿意以命相搏,又与她身手差不多的,或许还有机会制住她,不过看起来,就算是燕云十八骑这样的人,也并不想平白无故地死去。人若是没有私心,宇文成思自然无可奈何,不过一旦有了私心,便不可避免地要被宇文成思算计了。

    成思在宇文成都的周围杀出了一个圈,好歹算是护住了他。不过就算是她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情势,最多不过一个时辰。宇文成思的体力本来就一直处于劣势,更何况对面可以来车轮战不断地消耗她的体力,而她,除了死守,别无他法。

    她其实没有想好,不过事已至此,她原本也不介意战死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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