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盎是一个目光敏锐的人,他看得很清楚,他死亡引来的风浪注定掀不翻梁王,但是足够处死为梁王效力的人。

    在袁盎尸体被发现的当天,皇帝就不断派遣使者到梁国私下探查,反复寻找。指向梁王的证据还没有找到,袁盎之后就有十多名反对梁王即位的大臣遭到了刺杀。这里面有些成功有些失败,皇帝悄悄到还活着的大臣府邸中看望他们,希望找出些蛛丝马迹。

    “陛下,您信这是巧合吗?袁盎,我,还有其他不幸倒在血泊里的人都是反对梁王的人。谁阻碍了他的野心,谁就不得好死。”

    竹帘外雨声潺潺,刘启侧过头看着哗哗水流从屋檐下斜飞到湖心。初春已经过去,天色却因为连绵的雨水而阴沉,身体也感受到透过重衣的寒冷,背脊一片冰凉。“梁国与长安相差万里,中间隔着的崤函山足以阻断一个人的目光,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受伤的大臣从帷屏的空隙看见憔悴难安的皇帝,知道自己此时击溃刘启的心防比推开眼前这扇屏风还容易。“陛下您忘了,您对梁王的宠爱没有止境,对梁国臣子的恩宠也没有限度。您的长安和宫殿,对梁王没有一点防备。”

    “梁国侍中、郎官和谒者的衣着服饰和印信与朝廷官员别无二致,他们在名簿上登记上姓名,就可以自由出入长乐未央二宫;梁王进入长安城之后,就时刻陪侍在陛下身边,在宫内梁王和您同乘步辇召见臣子,在宫外梁王与您同车游猎弋射鸟兽。在这种情形下,您能有什么秘密瞒住梁王?”

    “是啊,我能有什么秘密瞒住梁王?就算我的侍中、郎官和黄门都忠心不二,我能保证长乐宫那里也严防死守固若金汤吗?”皇帝穿过帷屏,他还没有四十,头发已经白了一半,“您受委屈了,我一定可以给您,给所有受伤和死去的大臣一个说法。”

    刘启希望得到的说法藏在梁王的亲信仆役和后宫艳丽的美人之中,流言蜚语和真相在这些人的衣袂和裙裾下藏着,但是金银和刑具可以轻而易举地撬出他们的实话。梁王方圆三百里的东苑和在睢阳城宫殿每天都有人失踪,文弱的臣子如邹阳、枚乘、严忌等侥幸从吴王刘濞门下逃脱,没有被皇帝的迁怒,如今又被梁王连累。

    邹阳曾经无罪而被梁王投入大狱,靠《于狱中上书自明》才逃出生天。他被带走时平静对坐在自己对面的将军韩安国道:“我曾经上书吴王,劝他悬崖勒马,结局你比我清楚;后来我侍奉梁王,被小人陷害险些死在狱中。我命中总是少不了这样的劫难,不知道这次有没有机会躲过去。”

    韩安国从容收拾他们两个留下来的棋秤和酒杯,“吉人自有天相,你放一千个心。”

    邹阳慢慢笑道:“吉人里有我和我担心的人吗?”

    韩安国看着邹阳被带走的身影高声说:“吉人里还有无辜的人呢。”

    人彻底走空了,韩安国站在楼梯口独自盘算自己还有多长时间,算来算去发现自己的时间原来不是金钱而是人命。从长安城来的使者已经有十多批,每一批都会带走梁国的官吏和仆役,搜集出真真假假的证词和游荡在梁国的狂徒游侠与娼女。

    他的手很大,也相当有力气,拉着马的缰绳能灵活驱使它左转右拐。梁国的每一条街巷他都熟悉,走在迷宫一样的道路中就像回家一样容易。他曾经在长安为皇帝和梁王驾车,每带着这金尊玉贵的兄弟两个走过一条御街,挥下鞭子狠狠抽向拉车的驷马,他都想得不是如何驾驭马车而是驾驭天下。

    马上看风光总是短暂又容易幻灭的,来来往往的人群从长安那些总是昂起头颅的贵人消散成梁国走街窜巷的苦命人。卖花的少女,看相的方士,踩着木屐叮叮当当跳舞的赵国女子和手提着鸡鸭叫卖的黔首小民笑着闹着喊着叫着到处走,而韩安国坚信自己向前一步胜过路过那些徒劳迈出的千万步。

    韩安国曾因犯法入狱,蒙县的狱吏田甲负责看守他。田甲把他当作草芥,死死踩住他。那些肆无忌惮的侮辱足够十个人短寿,韩安国也被压得喘不过气,他不甘心地盯着田甲:“死灰尚且有复燃之日,你就不担心我那一天显贵后报复你吗?”

    田甲是一个粗鄙的小人,就像周勃在牢狱中遇到的那个狱吏一样贪婪强横,可是韩安国却没有周勃的千金可以拿来贿赂他。韩安国被田甲粗鲁地推倒在地,仰头看着田甲得意地说:“死灰要是再烧起来一泡尿就可以浇灭它,一个只比死人多口气的人我踹一脚就能踢死他。”毒打像狂风暴雨降临在他身上,韩安国苟延残喘险些死在狱中。

    天不绝他,梁国内史一职空缺,汉廷派使者到蒙县任命他为梁国内史,从一无所有的囚徒提拔到二千石级的高官。韩安国还没有跨出监狱,田甲就丢弃父母家人逃跑。韩安国抓住那些可怜人,威胁田甲如果不回到蒙县就夷灭他的宗族。

    当他终于在快要前去梁国的某一天,他看到脱衣袒胸跪在车前向他谢罪的田甲。那一刻他笑得几乎快要从马车上掉下去,他摇着头道:“田甲啊田甲,你可以撒尿了!像你们这种人,怎么值得我放在心上!韩信可以忍受胯下之辱,秦国国相范雎发誓睚呲之仇必报。我没有范雎被人诬陷通齐卖魏,险些被魏国相国魏齐鞭笞致死又受侮辱的怨恨,但也不能像韩信那样以德报怨,我把你家人还给你,你走吧。”

    驶向梁国的马车和今日他所驾驶的马车一样平稳,载着他的梦想和野心坚定前奔。汉廷释放他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尊荣,梁王重用他让他有了平定七国之乱的功绩,他从来没想过要出卖一方换取另一方的官职和金银,但他可以平息二者之间的争端来换取升天通途。

    邹阳在狱中向梁王上书时曾怅然写道:“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那时候个性耿直的他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韩安国等不支持梁王即位的大臣遭受冷落,而诡计多端的公孙诡受赐千金,官至中尉,号称公孙将军。

    公孙诡和羊胜作为梁王的谋臣为梁王出谋划策,想方设法处死不顺梁王心意的人;为梁王铸造数十万件兵器,弓箭戈矛堆满武库;搜刮到府库的金钱近万亿,珠玉宝器超过管理皇帝私财的少府。

    他们两个就像梁王的左右手,帮他做完台面上的事后去做台下见不得人的事。皇帝派来调查此事的田叔以忠厚长者的作风著称当世,但却以盗掘死人墓葬发家。他像庄子口中善于解牛的庖丁,用纤小灵活的小刀打发与此事无关的人,再用沉重歹毒的斧钺狠狠劈向挡他路的人。梁国两千石的高官他全都召见过,梁王姬妾的兄弟家人没一个是他没有提审过的。

    当梁王刘武站在台上居高临下注视着他时,田叔用一种不卑不亢的姿态面对他。田叔已经侍奉过高祖刘邦、文帝刘恒、景帝刘启,诸侯王中侍奉过赵王张敖,在不远的将来他将去侍奉景帝的儿子鲁王。

    他从秦末的十八路诸侯的倾扎中活下来,如今胡子头发全白额头生满皱纹,梁王面对他时就觉得自己像一个无知的稚童,而对方则是一个宽厚睿智的老者。这种来源年龄的压力让他有了后退的冲动,原本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人变得渺小如蚁。

    “大王,”田叔说:“臣即将回到长安,您没有什么需要臣转告的吗?”

    梁王扶着冰凉的栏杆,扭过头,“寡人没有什么需要你转告的。”

    刘武有一下拍打着扶手,四下里只有沉闷的敲击声在回响。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像一把坚硬的利剑刺向台阶下的田叔,两旁厚重的帷幕垂下重重阴影,像是要为这桩恶行袒护。

    田叔以一种无知无觉的姿态对梁王道:“您难道不想和太后说上些什么吗?太后年迈,失明多病,常常思念您。”

    太后这两个字在梁王心中惊起一种夹杂着柔情和自责的涟漪,他是窦太后最小的孩子,受到太后最多的爱。他曾经在母亲的膝上被她轻柔地亲吻,也曾经拭去她眼角的泪花,还曾经在她眼盲后牵着她的手走在永巷。永巷的风筝挂在不得宠宫人的屋檐上,他去取,看到父亲和他宠幸的人笑着走过。

    夕阳下的永巷有着被紫红色熏染的天空,继而挥发成靛蓝和铅灰。风鼓起他的衣裳和风筝,也鼓起当时窦皇后的长发,他迟缓地走向母亲,看着天边悬起一抹淡白色的月亮,只字不提自己看到的事情。文帝不是一个冷酷的丈夫,他对他的后妃称得上体贴入微,会追封皇后早死的父亲,也会和慎夫人鼓瑟作乐,但刚刚见到的一幕对失明的母亲来说依旧是一种隐秘的痛苦。

    馆陶公主当时已经出嫁,皇太子刘启有沉重的政务,他紧紧依傍着母亲做她的拐杖和开心果,直到他被封为代王的消息传来。这种长久的分别是任何财宝和权柄都不能抹平的,他感到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深深隔开与他相亲的人,这种隔阂感一度令他寝食难安,如果不是前不久细作告诉他的密情,或许他一生都走不出这个困境。

    “我也思念太后……”刘武哽咽着说:“她年纪大了,总是生病,想我又见不到我,如果可以我愿意到长乐宫做一个侍卫,日夜陪着她。”

    田叔深深叹气,“老臣从长安接到信,上面说太后日夜哭泣,怎么也止不住。她本就有眼疾,连日流泪更增添了她的痛苦。”

    刘武情不自禁走下台阶,他颤抖着对田叔说:“这怎么可以,就没人劝劝太后吗?我要修书一封,立刻发到长安,劳您替我送去。”

    田叔深深看向刘武,他的目光深邃如古井,像是能把人骨肉刨分干净,刘武毫不怀疑在对方心中自己渺小又容易看穿。“殿下,您就不想知道太后是为谁啼哭吗?”

    梁王后退一步:“临江王和袁盎吧,他们一个是太后的长孙,另一个是在先帝面前维护过太后尊严的人。”

    “还有第三个人,殿下。”

    刘武立刻猜出第三个人是谁,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田叔却不紧不慢地补上他要说的话:“还有您。您是太后的命根子眼珠子,太后在三个儿女中最爱您,您之后才是陛下和长公主。除了您的安危,没有什么能那么残酷地折磨她。您现在在危险的悬崖上,而一些奸佞小人现在正哄骗您从上往下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个妻妾成群儿女雁行的人更不应该丢下身家性命冒险。”

    “寡人不懂您在说什么。”

    “回头,大王,老臣在劝您回头。现在交出公孙诡羊胜,趁着太后还在,您和陛下说不准还可以冰释前嫌。”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可怖的沉默像瘟疫一样弥漫感染到每一个人,窗外松涛如海竹林如箭,听得人心中一痛。

    “交出公孙诡羊胜。”田叔说得每一个字都很用力很清晰,像是怕梁王听不懂似的,“您把他们藏到您的后宫美人中,但可惜的是这件事并不如您想的那么周密。”

    “寡人不曾这样做过,外臣藏到后宫之中,难道孤就不怕有□□之事发生吗?”

    田叔用一种失望的神情看着梁王,他手中的拐杖点了点地,“临江王薨时太后哭泣不食,逼迫陛下处死中尉郅都,陛下连忙将郅都罢官,在他还乡路上派遣使者持节任命他为雁门郡太守。”

    “郅都身为雁门郡太守,可以不去长安领旨,不听长安调令,政自己出,不受长安管控。太后一开始只以为他死了才没有他的消息,后来是魏其侯窦婴告诉她她才知道郅都是去了北方攻打匈奴。太后深恨郅都不肯宽容临江王,致使临江王惨死,她本想报复,但是她停了下来,因为她有一个更怜爱更珍重的孩子需要她拯救。如果她在这个关头触怒皇帝,那么她就会永远失去他。”

    “大王。”田叔花白的脑袋像蓬草一样摇晃着,“如果您是一个真正的孝子,就不要让您的老母亲白白痛苦。她已经失去了眼睛,不能再失去您了,如果您一意孤行,那么在不远的将来她靠什么活着?胶东王刘彻是陛下的爱子,馆陶公主的女婿,您和他抢夺,那是用刀子剜陛下和馆陶公主的心。窦太后已经为袁盎的死自责不已,您就不要逼着她和另外两个儿女决裂了!”

    “田叔,你忘了你靠什么发得家了?天皇贵胄之间的事谁是你可以随意编排的吗?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叫人拔了你的舌头!”

    田叔无力地倚靠着自己的拐杖,他闭上眼睛的神情就像一尊被送入死人墓的陶俑。“那老臣说说您爱听的吧,老臣不会把您和袁盎的遇刺案牵扯到一起去,但这不是为了您,而是为了汉朝的律法和陛下太后。如果殿下没有其他的事,老臣退下了。”

    “寡人没有其他的事情,你走吧。”

    老人蹒跚的步伐响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竹帘在他身后一重一重合上。这背影谈不上多矫健有力,刘武却奇迹地从中看出哥哥刘启的身影。

    刘启个性刻薄强横,年少时因为吴国太子的师父和侍卫对自己不敬而用棋盘砸死吴太子,邓通本意讨好他却没说对话又被他活活逼死。刘武有些绝望地想起七国之乱时自己被周亚夫抛弃,独自面对吴楚联军,那时候他就知道在自己哥哥心中他最好还是一个战死的死人或者身败名裂的战俘。

    “他会怎么对我呢?淮南王刘长依持武力戏耍似的率领七十多人谋逆,被父亲文帝羞辱,不食自尽。兄长远没有父亲宽厚,我犯得错远比淮南王重,结局只会更惨烈。”

    刘武颓然依着香炉,他用炉灰写着被自己谋杀大臣的名字,每写下一个名字,他都感到一种后怕和恐惧,炉灰可以抹平,皇帝的怒火却无法抹平,他注定要忍受对方的报复。

    这时候一个妙龄少女款款走了进来,她很年轻,虽说已经过了十五岁,到了不嫁人要被官府责备的年龄,但她依旧有着轻袅的姿态。香炉中袅袅余烟掩盖不住她的笑容和身影,这是一个真真正正“回眸笑似桃花,折腰步若杨柳,见人欲语还休”的美人胚子。

    “你出来干什么,江都王过不了多久就会接你去江都。”

    美人顿了顿回答梁王:“不是我要见您,是有人要见您。”

    梁王烦闷地刮平香灰,不耐烦地道:“来吧来吧,一个两个都要见我,我难道还能躲开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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