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馆陶拉着女儿一路往前走,她听见刘陵在后面喋喋不休地说着些什么,似乎是在向皇帝推荐李少翁。馆陶拽着女儿的袖子站在灯火黯淡的角落,“您能帮我们成大事吗?”

    阿娇脸色一白,“我想我还是下不了决心。”

    馆陶闭上眼睛,不太想看女儿的脸。坐在这里的女人其实都一个样子,锦衣能装饰她们的躯壳,却不能增加她们的智慧。对她们来说梦想是虚无的,爱情是不堪一击的,好在她们本来也不需要这些,只需要牢牢守着祖宗留在冢中的枯骨,就可以安度一生。

    馆陶抚摸着女儿的后背,絮絮和她说话:“平阳公主府上养了很多女人,歌女舞女和富户女子,应有尽有。您觉得这是她养给平阳侯的吗?她费尽周章只是为了讨好一个人!用不了几天皇帝就会去祭祀霸陵,你猜他在哪儿落脚?”

    阿娇转过脸一错不错地盯着飞鸟状的灯台瞧,馆陶冷笑道:“你不会真的信他吧?男人,他们可不爱人,只爱脸的!”

    阿娇有气无力地回应,“您不要再挑拨我们两个了,还有您为什么非得逼着我选一个呢?你是我生身之母,他是我不可能改的丈夫……”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死了丈夫可不是件坏事。”馆陶拍拍女儿的小脸蛋,拉着她走到影子都消散无踪的地方,“鸟的双足若是拴上黄金,那么再丰满的羽翼都带不走它;女人若是信了男人的花言巧语,她就得跌一个大跟头。爱情只是男人编出来骗女人的鬼话,只有蠢人才作茧自缚。我知道,你的丈夫,他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刻薄男人,但他也不是个好人。你觉得他爱你,搞不好他爱的只是爱情。”

    “我见过很多男人,虚伪的、自负的、狡诈的,形形色色,各式各样。我知道对他们来说只有爱情本身是甜的、酸的、辛的、苦的、骇人而又宽慰人的,至于带给他爱情的那个女人,她可不是爱情。”

    “母亲,”阿娇抖动的睫毛在面颊上落下一道深深的痕迹,“我以为您和他就算不是盟友,至少也算是朋友。”

    记忆的闸门被铜板生生砸开,馆陶情不自禁想起不可追回的往昔,想起父亲从代国带来的骏马,弟弟刘氏冠下刚毅的面庞,梁王封国内几十万斤黄金和邓通得到的铜山。“不,皇后,你错了,我只是大长公主,有的只有作为公主的一切。老天对我不公道,没让我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

    她拍了拍女儿的脸颊,“它也没让您变成一个男人,更没让您生下一个儿子。皇后,您得紧紧抱住太皇太后的袖子,因为您能得意到现在,我能快活到如今,全凭她衰朽的身体。”馆陶向李少翁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趁早下定决心,您还能有了帮手。”

    十二扇描绘着巫山十二峰的画屏一字排开,错金银傅山炉上沉水香缥缈如黄昏。刘彻屏退众人,请赵禹入屏风。临走前他命令韩嫣兄弟二人举着蜡烛环视梁柱帷幔和铜门,看郎官、侍中、侍卫和黄门有没有窥视他的动向。

    韩嫣稍一沉吟,“如果大长公主的侍女来问安怎么办?”

    刘彻拉开屏风,巫山斑驳的色彩笼在他脸上,明暗变换间如流水般不可捉摸。韩嫣一时说不清他是什么意思,半响才看见他靠在绘有神女像的屏风上,慢慢回答自己:“就是皇后的侍女靠近也不行,窗柩、梁柱、帷幔和铜门,你们一处也不要放过。”

    屏风上穿着宝衣的神女身影一晃,还没等韩嫣看清她奇异神秘的微笑,她就牢牢守住皇帝,再不许人靠进半步。

    甫一落定,刘彻就将一件书简丢给赵禹,上面赫然有“请毋奏事太皇太后”八个字。赵禹看了一惊,“这是太尉的意思?”

    刘彻没直接回答他,“你就当这是赵绾和王臧的意思吧。”

    赵禹沉吟片刻,觉得这说到底还是王太后的意思,“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丞相窦婴,太尉田蚡,太后,还有您。”

    赵禹点了点头,将这份珍贵的竹简收好。他听见年轻皇帝开口道:“我生活在四个女人之中,日子就难免难熬,三尺床榻、六尺车舆如今也成了牢笼,仅有的自由,全凭人施舍。窦太后肯给一点,太尉就要借着太后夺去一点。我身边能见到的大多碌碌无为之辈,”

    刘彻长长出了一口气,“如您所见,若不是在外界还有您这样得力的臂膀,我几乎成了睁眼瞎。”

    赵禹没接话,他盯着刘彻背后绢帛瞧。绢帛上河伯冯夷正与洛水宓妃幽会,他们踩着白鼋文鱼,即将登上荷叶盖的水车。画上河伯温柔多情,宓妃风流放荡,面貌神情,与皇帝皇后都颇有几分神似,那是一种不谙世事疾苦的天真和缱绻。

    南浦的滔滔风浪,他们翻飞的衣袖,一道翩跹在人眼前。刘彻感受到赵禹的目光,绢帛上粼粼鱼群还依依不舍绕着这对情人游动,刘彻就已经将他们二人丢进香炉中,仍由火舌舔舐。

    赵禹上下扫视着皇帝,目光投向旁边挂着的另一幅绢帛画,上面精心描绘了山鬼与心上人对视的模样。磊磊乱石,蔓蔓葛草,他们在挂着桂旗的辛夷车边,互相含睇对视。

    刘彻看着绢帛画半响没动弹,这一对情人样貌依旧酷似皇帝皇后,只不过画师模糊了岁月,让他们两个年岁相当,十分匹配。刘彻换了一副南仲将军出征的绢帛取代它,凝重的《小雅·出车》也随之取代了多情的《山鬼》。

    “‘王事多难,维其棘矣。’陛下既然要成大事,就不要念小情。”

    烛火中的绢帛颤抖出一种行将就木的美,“哔啵”两声,白皙的边缘就被火舌吞食得卷了边。刘彻看它彻底化为灰烬,“我知道,如您所见,我不是先帝,不会为女人心乱。”

    景帝在吴楚七国之乱时往来窦太后东宫,听她嘱托没有为吴王置后,以至于天下寒心。景帝驾崩后,窦太后枯朽的双手仍死抓着权力不放。先帝为了防止母亲成为称制太后,提前为儿子加冠,给了他虎符,但刘彻依旧与权力失之交臂。

    长乐宫有窦太后,椒房殿有陈皇后,朝堂有田蚡率领他的门客镇压安抚各地的诸侯王与豪强,田蚡背后则有一动不动的王太后在看着刘彻。四面八方都是眼睛,从前到后都是圈套,就连最亲爱的人,他都在和她同床异梦。

    窦、田、王、陈四家列候越来越多,封户越来越广,皇帝的势力越来越单薄,而那些外戚因为蚕食皇帝的权力越来越强大。这条漏风的口子其实景帝时期就已经开了,中元五年隆虑侯周通因罪除国,为了让馆陶公主心爱的小儿子尚主,先帝将隆虑侯国送给陈蟜。同年条候周亚夫饿死,盖候王信封侯。

    “我将隆虑侯的侯封提高到一万五千户……这实在不出自于我本心。我和阿娇完婚多年,但是纳采皇后的聘金,我没能少一分。您知道的,无论是窦太后还是我母亲,都是从夫人到皇后,就是为了省去那些金子。束帛、玉璧、车马、两万斤的黄金,已经将我的少府掏空了,再加上之前的万户侯,已经到了我所能忍受的极限。”

    刘彻小心避开对王太后窦太后不满的字词,絮絮叨叨说起姑母的不是,但是每一个字眼都影射另外两个女人的行止,“我对她们没有一丝吝惜,官位、侯封、财物,如数给她们,但我换不回我想要的。”

    他的声音沉下来,“就连太尉和丞相的官职,也是他们可以用来收买人情的小礼物。”

    “还有杀人案,您的律法被他们践踏。”

    刘彻无力地叹息,“魏其侯,他包庇了他的儿子。”窦婴的儿子杀了人,他委托田蚡摆平这件事,随后不久太子就看见宁成的辞呈。

    赵禹稍一沉吟,他既想说话又不敢说话,只好含含混混地说话,“您的身边倒也不像您担忧的那样坏,太尉田蚡对您倒很有几分忠心。”赵禹违心讲田蚡的好话,“您希望他推荐儒生,他就求来赵绾王臧,您被窦太后用黄老学说辖制,他就求来申公③为您分辨,也算忠臣。”

    “忠?这可说不上。他只是比木头人好。”刘彻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扣击屏风上的木柩,“太后因为他学过《盘盂》,有口才,常常把他作为自己的心腹和左右手。真是太荒谬了,人出行拄的竹杖尚且不止一根,我竟然得依靠他这么一个人。”

    赵禹眼前浮起流着血的尸首,想起路人之间窃窃私语的样子,“您与太尉有亲,这话我不该提,但我还是想说一件事。”

    赵禹熟悉律法条文,但对宫闱之中发生的、只存在于目光唇舌之间的斗争不甚了解,他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渴求对刘彻诉说田蚡在杀人案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细细描绘了死者亲眷蒙受的冤屈和痛苦。

    田蚡听从窦婴的嘱托,扳倒经手此案的宁成,和他一起分享的带着血的羊肉,得意洋洋地喝酒。在抹平死者血迹后他们都成了三公,坐在皇帝身边也丝毫不觉得心虚。

    刘彻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他说不上是悲哀还是愤怒,只觉得这两位贵人在粉饰自己隐瞒君主上具有卓越的天赋,想起这桩旧事他甚至有些想笑,“他们递给我的案宗写得委实不错,是张汤的手笔吗?”

    “是刘陵的意思,他不过是照着写。”

    “您能处置他们吗?”

    刘彻在心里回答赵禹:“我不能。”但是话一说出口,就变成另一个意思,“天子犯法与庶人同罪,范蠡浮海出齐,家藏万金,儿子杀人,僭杀于市;秦国太子驷一次犯错,公子虔就受到墨刑,为此公子虔八年不出门户。”

    “汉朝恩德远胜秦楚,丞相之子也不可能比千金之子和宗室之子更高贵。文帝令薄昭自尽,”刘彻无法向赵禹做出保证,只好说起自己前不久做出的判决,“我也让我的乳母去边境。”

    赵禹脱口而出:“可是您食言了,您不仅没把她送去云中郡,还把揭发这件事的官员贬谪到雁门。”

    韩嫣站在屏风外听见刘彻徐徐回答:“今日我请您来这,为的不仅是同一件事情,更为了同一个目的,那就是肃清朝纲,保全法令的实施。对我,您不要有任何疑心。”

    他想听得更清楚些,情不自禁站在宝衣神女旁。韩说见了不敢进也不敢走,踌躇待在原地。韩嫣轻笑说:“你要是怕我连累,就到窗柩那里去。”

    韩说低头默默不语,半天才道:“那也没用,他有的是招数,能试探出我干了什么。”天子手段多,软的硬的,轻的重的,挑拨离间,蜜口刀心,三十六计,刘彻能全用在一个人身上。

    “走吧,”韩说悄悄对哥哥说。屏风里刘彻还在和赵禹说着些什么,刘彻似乎打开了卷轴,将它递给赵禹。

    赵禹不收,刘彻就将卷好的绢帛放在赵禹膝下,“您为什么要紧拽着太尉和丞相不放?我为什么要找您?不就是因为太尉徇私,丞相枉法吗?您不要看丞相现在与太尉如胶似漆,他有一言,太尉必然听从,但总有一天他们两个得撕破脸皮。”

    屏风内绢帛摩擦的声音渐渐轻了,赵禹的哭声渐渐重了。这段日子他太苦了,放弃自尊追随在贵人的马车后,只为了厘清里面的人情往来。他抽泣地说起他这段时日的所见所闻,江都王的僭越,淖姬的眼泪,张汤的避而不见,一个字都没有脱落,而刘彻则如饥似渴地听着。

    权势是君主的生命,消息就是灌溉生命的水源。一旦被掐断与外界的往来,君主就失去了眼睛和耳朵,成了一具只会呼吸的尸体。他将张汤和淖姬的名字放在心里记好,觉得自己有可能和这两个人打交道。

    青铜豆形灯发出的光辉在窗外一闪而过,韩说在灯光中看见一道在窗前沉思的身影。隔着蒙蒙灯光,他认出那是谁。他正要出声呵止,韩嫣却将他猛地抱住。

    韩嫣轻轻拉开门走到灯前,那真是非常美的一盏灯,流畅宛转的体态,轻便的体格,盈盈然不足一把的腰身,在披着长发的女人手里美得令人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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