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宫远在霸陵县,丛生的荻竹外不远处就是文帝的顾城庙。弯刀似的灞桥断开霸陵邑和长门园,叫来自函谷关以东的豪强猾吏留在属于人间的西北边,用来行籍田吉礼的顾城庙留在长河的东南角看日升月降。

    一出长安城司马门,凄凉的平原上就传来猛兽的嚎叫声。离离草木织就一眼望不见头的森森碧色,远看去甚为无情。阿娇坐着油壁车,看青骢马载着她穿过雨水渐薄的龙首原,来到拥有永恒黄昏的长门园。

    这里难以建造离宫,让皇帝和侍从都吃了不少苦头。阿娇原本在车舆中拨弄琴弦,听到猿猴哀鸣不禁惊骇不已,放下手中蜀琴赵瑟,心中久久不平。

    长门园不是与世隔绝的蓬莱仙境,而是很少被光顾的坚城,就连黎明都鲜少光临此处,总是乍明还暗,但这里有着人间少有的春色。阿娇在这里看到渐渐停歇的雨丝和暗淡的银月,天光和垂杨下是蕊丝俱全的白色早梅,她走进嗅,这花果然和许多春天的花朵一样没有香气。

    她接着往前走,翠色地锦完全盖住用没有瓦当的房室,还没有走进阿娇就看到粉白轻薄的垂丝海棠从天而降,蜂蝶嗡嗡的声音几乎没有停歇过。那道熟悉的女子声响起,是陈午的爱妾在说话:“如果每年不是还有蜂蝶拜访,我几乎忘了长门园还有春天。”

    雪宜从庄严的朱门走出来,她比象牙雕成的美人更像牙雕,有着柔嫩的手和酷似馆陶的侧脸。她这雕塑浑然天成,精细易碎,有着经历冷落后才会有的眼神。如果她是一尊陶俑、石像或牙雕,那她是一尊真正伟大的作品,但她是个活人,那她不值一钱。

    阿娇听到陈午的声音响起来,但听不清是什么,耳畔随即升上来的是雪宜的笑声。“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承认呢?我就是想要你死,只有你死,我才觉得我能活着。”雪宜用琉璃瓶投掷陈午,嘴唇红艳艳的,“如果你认为你和公主是南浦岸边的有情人,一辈子都要在青陵台下看连理枝飞过比翼鸟,从总角陪伴彼此到耄耋,那你为什么要找我,耽误我一辈子!”

    雪宜鬓边杜鹃血一样贴在颊边,殷红的唇像是生吃了未曾料理的生肉,容光之凄艳,足以使天下薄幸男子心惊。“你把我丢在这里,让我照看花草,叫我虚度光阴。我没个孩子傍身,每日围着山茶和海棠打转。”

    眼前虬枝如黑铁无叶只有枝,盛着绛红色重瓣花片,聚簇成球,阿娇认出来,那是山茶,她见雪宜指着山茶高声骂道:“你看看,就连花都不寂寞,一个花骨朵连着百十朵亲朋,扎根在树枝上。你把我从三辅带来这里,只为了折磨我不成?你不放我走,也不爱我,你若是爱公主,你就去找公主,何必将我抛在这没有人的苦地方白白受苦。”

    陈午仍是轻声细语,“你别往那儿走……还有碎片我没收拾干净,仔细伤了脚。”他发出一声长叹,“雪宜,我要回堂邑……你对此有什么打算。”

    雪宜听了呆愣在地,那副样子既荒诞不经又滑稽可笑,像是陶俑被打碎散在地上。陈午用手擦擦她脸上的汗,从他的角度看去雪宜与馆陶不仅形似,眼波流转之间的神态也颇为相似,都有一种独属于长安女人的情态。“馆陶不喜欢你,我又要走,你不能一个人留在长安。你还年轻,我送你回三辅再嫁吧。”

    雪宜捶胸痛哭,“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先将我骗到这个鬼地方,再将我丢了!我就不能和你一道去堂邑吗?”陈午抱着她,“你怨就怨自己找了个没本事的男子,你有个闪失他护不了你,你要是跟他去了堂邑,他怕你死无全尸。”

    雪宜原名合君,是三辅一带的女人,陈午觉得她和年轻时的馆陶非常相似,就用五百金聘她做小妻。馆陶对她很不喜欢,对她如对奴婢,随意将她名字改成雪宜。陈午听说史子回妻砍掉婴儿手、胳臂、膝盖,以用于诅咒她人不孕后,就将雪宜骗到长门园,好隔开她和馆陶两个人。

    陈午看向窗外,那里植着披柔毛的紫薇,叶瓣轻巧挂在风前。她静默品味露水的甘甜,微微低着头轻笑。记忆中馆陶也是一个恬淡如紫薇的美人,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的脸就变了样,跋扈骄横的地方像窦太后,心机深沉的神情像文帝,锱铢必较的语调像她的两个同胞兄弟。

    陈午没有记载馆陶恶行的簿录,也不想数她做了那些恶,他很早就不信任馆陶,认为她什么都可以做出来。馆陶在他心里成了一个没有底线的人。

    原来这就是失去,情人成了她人之情人,昔日爱恋化为一滩血水留在荒芜的心房。吟咏着“夜如何其?夜未央”的歌女举着纨扇,一唱三叹,送走驰道上行走的长公主。尊贵的公主挑起车帘看到城墙边被细雨浸润的秋草,原来是又一年的芳华辞别长安。

    今年的枯黄的秋草会再绿,两个季节之后的春水会再生出红瓣菡萏,而她失去的,不只是黑鬒鬒的长发和光洁饱满的肌肤。逝去的时光随着涟涟渭水穿过渭水桥,流到天之尽头。刘彻和阿娇都在宫墙杨柳的阴影下看到馆陶不再年轻的身影,她赢了不知道多少场胜利,却输了自己。

    阿娇看着母亲,唇边却掀起一丝自嘲的微笑,绿杨能滞征鞍,杨花会顺着东风钻进人的怀里,老迈的公主会把爱情换成炙手权势,她一颗痴心却彻底化成了灰。若不是相思真被绝情摧残,经了火,染了尘,被过隙白驹踩了又踩,碾了又碾,她怎么可能从他送给自己的金屋中看到真正的春暮之景。那是真正无可挽回的天地造化,挡也挡不住的心碎。

    “陛下,别为我的母亲心碎,她起码赢了一场战斗,真正可怜的人站在你面前。”阿娇完全靠在刘彻身上,刘彻被她冰冷的身体惊到,将她扶进宫殿中,阿娇却坚持站在宫墙上。她看到母亲一路驶向长乐宫的方向,那里有她的弟媳和母亲,和母亲比起来阿娇是那么孤独,她甚至无法和母亲一样与不喜欢的人周旋,说假话。

    “陛下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跟踪我父亲吗?”

    刘彻嗅到阿娇头发上属于皂角的苦涩气息,“是不是太后让你这么做的?”

    阿娇点了点头,“是又不是。太后是真正属于宫廷的女人,她敏锐、有城府,看穿事情绝不真的挑破。陛下,”她深深看向刘彻,“太后是一个只会说好消息的人,如果碰上坏的,那她一定会让当事人自己去发现端倪。”

    阿娇深深一叹,“父亲骗母亲他将雪宜赶出去了,但他其实把雪宜藏到长门园。谁能想到他会这么做呢?顾成庙是用来祭祀文帝的庙宇,母亲对此敬若神明,不敢冒犯,她怎么能、怎么敢猜丈夫会这样背叛她。父亲对母亲这般无情,改爱一个商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堂邑侯为什么找成俊呢?”

    “因为他谁也不信,家令、仆役他都认为是母亲的左右臂膀,宁肯求成俊帮他安置他的爱妾。”

    “成俊同意了?”

    “同意了。成俊真是个怪人,明知道事泄之后等她的只有死,她还是做了。难不成她真不怕死?”

    长门升起来的月亮不是阿娇、陈午和成俊的月亮,是常羲和帝俊的十二个女儿;是望舒驾驭的神车;是恒娥碧海青天不慎洒落的灵药;是西河人吴刚砍不完的婆娑月桂;是伯陵三个孩子化身蟾蜍、兔、蛇捣药的艰辛;是屈原流落汨罗江,天上地下无处容身的痛苦。

    多好的月亮,照在人身上,偏不肯团圆。

    光影借着竹帘和云母屏风间的夹缝,从内室勾出幢幢暗影,成俊困得歪在榻上,“我还以为我是在做梦,没想到你还真主动找我。”她闭着眼睛,“你有事儿就快说,别耽误我回去睡觉。”

    陈午稍一沉吟,“你来时有人跟你吗?”

    成俊挑起一边眉毛,“看来你这儿是真有事儿了。你放一千万个心,我是借给贵人送舞衣来的,一路上至少多转了七个弯。倒是你,恐怕身后跟了尾巴。”

    陈午道:“没这样的事,我托你办事,怎么能让你陷入险境。我有一个爱妾,因为馆陶容不下,我暂且把她藏到这里。如今时日已久,我打算回堂邑,把她嫁出去。你人脉广,帮我给她寻个好婆家。”

    “公主不知情?”

    “不知情。”

    “陈午,”成俊下榻行至窗前,“你那不是做事的办法。你若觉得我是个人物,看事有几分准,你就找到公主,和她好好说说。哭也好,跪也罢,放弃你男子汉的自尊,把事情挑开了说,不成你再回堂邑。你就这么走了,她留在长安也尴尬。”

    “她是公主,那也就是你半个主子,对着她你做事要三思。公主为人跋扈专断,你看她对栗姬的态度,你就知道她是一个多么睚眦必报的女人。你瞒着她藏小妻,甚至把人藏到长门园,她知道后若是一时生了气,觉得伤了面子,十有八九要动杀心。”

    陈午也看向天际那轮隐隐绰绰的月亮,挣扎着在绵密乌云后露出一个银白色的尾巴,很快就被夜色吞吃掉一个微小的角,瑟缩着,不敢出来。“成俊,”空气还是湿的,粘得人嗓子发紧,“你也有用得着我的时候。”

    成俊也看向天上那轮备受欺凌的银月,从阿娇的角度看去成俊的腰背像压满了雪的竹条,绷得很紧,“你还是听我一言,把事情和公主说开。你不征得她的首肯,我什么都不能替你办。”

    陈午看到天边的雨云合拢聚散,凑成一面汪洋大海,随时就要泄下泼天大雨。阿娇从门缝处看到他神色挣扎的脸,是那么的不情不愿,痛苦得皱在一起,像苦涩的橘子,“成俊,我记得你有两个姊妹,她们在婆家过得很不好。”

    成俊猛地拉上帘子,那些楚楚可怜的月光彻底消散成空,竹帘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如同狂风怒吼,将门外的阿娇都吓了一跳,“别和我提她们两个了,她们已经死了!”

    “怎么会这样?我去年还听客人说她们过得艰难,如何今年就瘗玉埋香?”

    成俊冷笑:“谁叫她们生得愚蠢,不肯听人劝呢?”她拿出那枚鲜红饱满的樱桃,阿娇见过她将它拢在袖子的样子,一直以为那是她要留给陈午的,没想到如今血淋淋的汁水滴滴答答往下掉,洇出一滩血水留在他们两人脚下。

    “我告诉过她们婚约这东西其实就是一张纸,说过那些人为什么追逐她们,更一一列举过如果她们嫁给那些白眼狼会遭遇什么。我把她们比成一颗樱桃,”那枚红得可以滴出血来的樱桃,很快变成一个湿漉漉的核,“说她们像这枚樱桃,一被人拿捏在手,就会很快榨干汁,徒留下一个猩红的核儿。”

    “我对她们说,不如趁父亲老了我当家,连夜逃回我身边。”

    成俊将尚且濡湿的樱桃核扔到窗外,泥泞的春泥迅速它吞吃干净,“她们可笑可怜到可恨,一生下来就受人摆布的东西还想嫁人。嫁了人,就又成了别人不用钱就能使唤的奴仆,打死都不用偿命的下贱人。眠床是负责关押她们灵魂的监狱,枕头是负责看押她们头颅的刑具,连性命也飘若飞蓬——就这还不知悔改,不肯回来呢!”

    “你说来说去,还是没交代清楚是谁用什么方式害了她们。”陈午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阿娇了解父亲,他是一个胆怯的人,胆怯的人往往善良,恐惧人世间的一切暴力和恶行,哪怕那发生在别人身上。

    成俊用手指指节击打木窗,满不在乎地提起她的姊妹,“第一个出事的是图南,她嫁的男人有桑间,嫌她不漂亮,下狠手折磨她。婆婆跟着儿子欺负她,又贪图她的嫁妆,想用忤逆的罪名将她告到官府。这罪名重则弃世轻则休妻,不管怎么样她都要被刮一层皮。我给了太守小妻三十斤黄金和二百贯吴国钱,总算把她从虎口下救了回来。”

    “那怎么又出了事?”

    成俊的态度忽的冷了下来,她似乎又变了一个人,变成一个不可捉摸又冷酷狠毒的人,“我劝图南留在家里或者改嫁,她一概不听,脑子里不知道缺了哪一根儿弦儿,死活认定自己是他们家的人。后来太守认为是男方家无礼,允许她回到婆家。她丈夫以婆婆的名义凌虐她,把她圈禁在一个小屋子里,冬天屋子里四面刮风但就是不给她柴火,夏天太阳光直直照着她可就是不给她水,年年月月用猪狗都不吃的泔水喂她,如此熬了三年,她可算是被折磨死了。”

    成俊笑声如切齿声,“她婆家倒是挺懂法的,知道直接打杀不行,干脆来了个软法子磨她,可是叫她受够苦头。”

    “第二个出事的是麟趾,我们四个姐妹中她最贤淑,因此命运最不济。她婆婆生气了就把她关进空屋不给饮食,对她丈夫不满就把她推进雪地受冻,有时没有任何缘由,看见她在厨房操劳的身影,就心生杀意,用柴刀木柄从背后将她击倒在地,打得她半死不活。我早对她说过她那婆婆是恶虎转世,公公丈夫是小人投胎,她不信,果真遭此劫难。”

    “生产、殴打连番□□她那弱柳之身,偏她还得去用自己的嫁妆钱补贴公公丈夫,强撑病体为他们端茶倒水,不出几年就跟着图南去了泉下。她死后没一年婆家就另娶新妇,新妇母亲无人赡养,新妇就偷盗麟趾留给子女的钗环古董供养老母,麟趾留下的那一双小儿女穷困得连一根簪子都不能保留。”

    “这些事你是听谁说的?”

    “转兰绝命信中提到的。”

    “绝命信?”

    “转兰死了。很奇怪吗?麟趾觉得我性情古怪,怕我不能安置转兰,出嫁时便将转兰带走。麟趾是真的一番好心,不过她也确实间接害死了转兰。她死后她那丈夫就想娶转兰,好再拿走转兰那一份嫁妆,可惜转兰怕自己也被打死,抵死不从。她婆婆大怒,认为转兰瞧不起自己家,把转兰许给一个有七个儿女的老鳏夫,给自己家换了二十斤黄金。”

    “转兰知道后每夜用冷水洗澡,临死前把自己嫁妆和书信分给两个可怜的外甥,也就是麟趾的一双儿女。如今那一双小儿女兜兜转转跑来我家,想求我收留,我看他们实在可厌,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实在有他们父亲的影子,就把他们赶走了。”

    成俊冷冷的笑,环顾竹帘和屏风下的影子,阿娇几乎以为自己被她看穿,没想到成俊转而微微露出一个似嗔非嗔的颦蹙,“堂邑侯,你看女人的命真的就不是命,有了个男人,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就是女人的主子。就连公公婆婆也跟着男人的地位水涨船高,比岳父岳母高不少,也难怪我父亲不肯生女儿。

    “转兰出生时他险些把她放进尿盆里溺死,长大了女儿们生病他嫌都是赔钱货,不肯找大夫看病,大了因为不愿意出嫁妆就留女儿在家管账本,把她们全都留成老姑娘。我和他说‘女人十五不嫁官府就会罚钱’,他干脆把孩子们全都远远打发了,也不找个好婆家。是我害死了图南她们,叫她们没死在旧主子手里,反被新主子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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