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院子不好,” 成俊将原本一丝不乱的竹帘猛地拉出缝隙,露出被春风压低的花草乔木,“种的都是花。花一年只开一度,一度仅为一春,一春只三个月——三个月够干什么?不吉利。陈午,你是有女儿的人,小心这鬼地方碍你女儿姻缘。”

    门外的阿娇听了满面羞红,心想这女人说话怎么这么没顾忌;对着窗看松涛的陈午听了心中也是一怒,“管好你们家的事儿再说话!”

    “呦——小气!”成俊拍手大笑,从朱墙上取来挂着的琵琶和拨,她用手一拢一捻便是一个霹雳般的响音,一抹一挑乐声就像酒水一样潺潺淌出。琵琶不是丝竹箜篌,一根弦儿要比一根弦转得快才成曲调,寻常人练上三年五载才堪堪出师。

    成俊猛地一顿,随即倒弹琵琶,弹得更急更切更快,阿娇从门后听,听到乐声先是急促的嘈嘈切切错杂之音,叫她周身血流不畅,只觉得一腔怒火从脚心直冲头顶,随后又听到乐声放缓,顺着千万颗雨点从屋檐瓦当往下滴落,渐渐流到御沟。

    那弹到最后的音调甚为可悲,迟滞缓慢,几乎能把人的心切割成千百份。正柔肠百结之际,阿娇忽看见成俊往这边走来,她一面用眼角余光打量附近,几乎要用眼睛把门板劈开,一面曼声吟咏,“月之将出清光轻,月之出焉撑篙月里行,月既沉矣碧海传空明。”

    可是碧空之中何时有月?倒是乌云堆成的天幕连成片,密密遮住太白金星和牛郎织女等星辰,叫千里万里的人都只能看到黑沉沉的天。成俊也看到天空,发出一声长叹,“我家在巴楚之地,现如今又值二月三月,我家小池应该已经涨满绿水。那里陪伴我多少个春秋,朝霞来了生金光,正午到了重变回明堂堂的翠色,晚霞来了她就万般柔情挽住紫色、蓝色、橙色乃至是玫瑰般的红色丝绦,为我新涂红妆。那一带桂树婆娑,槐花香浓,可惜季节不到,桂树还不能飘出金色碎花,但也应该满树离离。”

    成俊慢悠悠拨弄琵琶弦,长声吟咏,“斫桂婆娑香伴行。”她的眉目因思念略显柔和,原本在桌上跳跃不止的烛火也因为她的平静而一簇簇歇了下来,像是等待她的下一句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如今老是梦到那里,可能是因为再也回不去了。梦中杨柳枝上黄莺儿乱啼,惊蝶回旋于杨花风,花月正浓,草满小池。真奇怪,我一想到那里,生出来的不是欢欣,而是哀情。”

    阿娇僵直在门扉边,因为她已经距离成俊很近了,她甚至可以嗅到成俊身上那股混了花椒的辛烈香气,如此浓烈的味道背后还潜伏着悠远的玫瑰香,像蓄满了水珠的雨云一样摇曳着阴沉的倩影。她恐惧地看着成俊,像看到一场即将淹没平原的大雨,却又从她身上看到与自己相似的轮廓。

    这种若有若无的熟悉,如果不是阿娇一直有意忽略,那她应该很快察觉。弹唱着《下里》、《巴人》的成俊低垂头颅的样子其实和阿娇有些相似,如果她拨弹的音乐换成《阳春》《白雪》,姿态变得端庄,那她和阿娇就更像了。

    这一点显然成俊也发现了,她微微叹息地扫过那个会露出衣角的空隙,“‘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友不如故。’”她背对着陈午,“其实我比馆陶更早认识你,我跟着父亲去堂邑冶铁,你带着家令检查赋税,我的车撞到了你的车。”

    陈午看到桌上流着泪的红蜡抖出点点灯花,灰烬落到桌面上很快烧毁了垫底的白娟。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快,转而抬头去看天上不断被蚕食的寒月。春夜的月亮往往不如秋夜圆满,老是像一根弯弓搭在茫茫天幕,但也很少像今夜这样,看了让人生出朦胧伤感。

    盛极而衰引起的别离愁别绪往往属于美满的那一方,不知怎的,这一轮残月也因为久久不合,令看客心痛。绿蓑江边彻夜不归的游子、章台街上挥舞着红袖的倡女会看到这轮月亮吗?死去的人在阴间飘荡时,会竭力挣扎窥探这轮寒魄铁心的月亮吗?姮娥千年万年围绕这团精华起舞,在碧海之上就不会感到寂寞寥落?

    陈午从春月空灵微茫的外表下看到三个韶华早逝的女子,他为她们三个不幸的命运哀痛伤心。如果法令不能审判歹徒,道德不能制裁强贼,那他应该为成俊做些什么,好令逝者从命运的无常中寻到些许慰藉,“我让我的门客写上两封信,盖上我的私章,你带着去找当地的国相或太守。”

    成俊笑了一声,真的只有一声,她似乎早就料到陈午的反应,反而从容说起自己的丧事。“陈午,如果我说我不久后就要死,你愿意送我的棺椁回我家乡吗?”成俊的指甲狠狠劈向琵琶弦,阿娇注意到她的手心血淋淋一片,尽是腥气,“其实我挺厌恶那地方,但是我听说狐狸要死头会朝向出生的山丘,代地良马倒地前一定要奔向吹着寒冷朔风的北方,越鸟筑巢一定会选择栖息在南边树枝,就连胆怯懦弱的白兔,也会死在她自己窟穴①。”

    “你把我的尸体埋下后,可以去生我养我的地方看看,试着了解一下我。”阿娇听到成俊的声音,颤抖的像那根被拉断的琵琶弦,“如果你知道我是怎么一户人家长大,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有过怎样的悲欢离合,或许你就不会那么……厌恶我。”

    “不,”陈午拒绝她,“成俊,你会活得很久,或许你的寿命比彭祖还多八百年,比天上的月亮还长久。即使你不能,惨淡到像草叶上的露珠一样很快干涸,变成一枚又黄又干的木叶,你和我之间也有着不容跨过的鸿沟。”

    “你于我而言,终究只是一个看客。”

    成俊站在门前,阿娇看到她背后那朵阴沉的乌云倾泻出一条长长的白浪,翻滚出不甘的涟漪。她没有推开那扇会带走她性命的门,也没有继续用目光戏弄阿娇,她只是用破了的手指、断了弦的琵琶慢慢唱出属于她的最后一句诗歌,“乐事少人同,悲歌费苦吟。樽前醉后,无心翻似多情。”

    就像这月亮一样,樽前醉后,无心翻似多情。

    镜子里又一条皱纹爬上女子的眼角,将她皎洁光滑的面容割成一团团纠结在一起的蜘蛛网。用蛮力攀爬着宫城的紫藤紧锁住秋日的太阳,引导有着金线鞘翅的甲虫登上渭水旋涡般的花架,在褪了色的残花中唱响秋日最后一曲哀歌。

    生满裂痕的镜子在女人显露出一个冷淡微笑后登时破碎,刘彻从破裂的镜面中看到阿娇布满尘埃的往事,顺着她的描述看到长门园乍明复暗的黎明,漫无止境的黄昏,和宫娥在瑶琴声中织成的哭声。

    他左右摇头,将这透出料峭春寒的景象从脑袋中摇走,但还忍不住想到兰台下不扫的落红,岁岁年年永不能忘的思念与等待。所有真实的虚幻的意象绘成一片坚城,一栋长门。他明明站在阿娇身旁,但却好像站在注定属于他的长门园。

    刘彻不愿意再想下去,他和阿娇说起《高唐赋》中飘忽不定的神女瑶姬,就像说起飘忽不定的爱情和雨云,“‘我在巫山之南漂流,那里是最高最险的山巅。织女织就彩霞之前我是雾霭山岚,金乌融尽落金后我是行走的雨云。无论人间是即将醒来还是睡去,我都会乘风停留在巫山之南高台之下②。’”

    他吻了吻阿娇鬓边的碎发,“为什么宋玉要把巫山神女描绘成一个无俦的美人,却让她行踪游移不定,只能出现在楚王梦中?因为爱的第一眼盲目冲动,所以神女美色绝伦;因为爱情之火燃得莫名其妙,熄得猝不及防,开始没有准备,结束没有防备,所以神女朝朝暮暮都在楚王到不了的险地;因为爱任性、固执、不顾一切,有着与死亡、战乱、瘟疫媲美的威力,一把声音能让有情人在病榻挣扎,一道影子能比黑夜中短促的闪电更醒目,一句似真似假的承诺就能轻易攀登上一颗柔弱的心,肆意的摧毁人,□□人,所以神女只出现在美梦中。”

    “梦从黑夜挨到清晨就化为混沌,爱和宝石、珍珠、珊瑚一样都注定会丧失光彩,所以爱就是一场梦,一个幻境、一个妄想、一段神话传说或者奇闻怪谈。”刘彻鬓发碰到阿娇的发髻,似乎他们两个人的心也能碰到一起,“所以如果有人为愚不可及的爱死于非命,那也是她自作孽,你不必为此伤心。”

    “陛下真是无情呀!对于一个为爱横死的人,竟不能稍微垂下一点儿怜悯吗?”阿娇用手指描摹刘彻的轮廓,那样轻柔却坚定的力量,刘彻一般用来勾勒地舆图。

    刘彻看到镜中他自己的皮相像剑鞘镶嵌的宝石亮了一下就让位于真正的主角,因此微微笑了一下,“因为我不希望我爱的人沉湎往事,为一次年轻时的错误付出终生的代价,所以我觉得死了的人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阿娇依偎在他怀抱中,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希望成俊也是这么想的。她在和王夫人说话时就明白了自己的秘密被一眼看破,所以她在察觉到我的存在后,并没有大动肝火。她放走了我,这也就意味着她会遭受我母亲的报复。当然了,雪宜也谈不上再嫁,她被母亲知道后没多久就死了。”

    “在雪宜枉死之前,成俊打开她父母的棺椁,取出他们口中含的玉蝉,陪葬用的陶俑,扣下灯台镶嵌的宝石和黄金,变卖自己带有珍珠的细腰楚服③和从东周传下来的漆器,换成至少一千斤黄金。她带着齐楚之地擅长游说的辩客、燕赵之地慷慨勇武的豪桀,乘着四匹马拉的车赶到他两个姊妹的夫家。那些车行驶的是如此之快,以至于一路上所有人都坐不稳,只能站着。”

    “她先到的地方是图南所在的胶西国,胶西王是您的亲哥哥,也是我母亲的侄子。趁着胶西王还不清楚她对我母亲的挑衅,成俊率先拿出我父亲的信和她车后的黄金贿赂他,又借用下六博棋的机会输给胶西王宠臣大笔的珍宝。就这样,她用不到七天的时间打通胶西国上下所有可能妨碍她的关卡。”

    “她唆使那些狡猾的辩客进入图南夫家,套取他们一家平生所行不轨之事,很快抓到他们家的小鞭子——图南丈夫和他父亲的小妻偷情,一家人还曾经强占穷苦人家的墓地作为自家的耕地。得到把柄后成俊如数告发,将他们罚作奴隶。那些得到成俊恩惠的郎官们又把没收入胶西国王宫的奴隶用极低的价钱贱卖给成俊,里面的人就有图南丈夫、舅姑、大小叔伯、妯娌、姑子。”

    “陛下,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是真的不想讲,但它确实发生了。成俊找来随图南出嫁的乳母,从她那里问出谁对图南最刻薄、最歹毒,然后用成束的荆棘鞭打他们。其中图南的婆婆肉尽骨烂而死,图南的丈夫先被成俊阉割,后又被成俊用毒酒毒死,图南的小姑子因为曾经用热汤泼图南的脸,将图南烫伤,于是被成俊毁了容。其余人因为曾经对图南的苦难无动于衷,被成俊记恨,拔了舌头。”

    “事情到这里还没了,成俊刨开姊妹的坟墓将她的尸骸挖出,因为当时是夏天,尸体不能保存,成俊就把图南焚烧成灰,带到身边。哦,对了,走之前成俊还把曾经囚禁过图南的房子一把火烧光。她做起事来真是疯狂,对于爱的简直是顶礼膜拜,对于恨的那也是赶尽杀绝。她说我母亲睚眦必报,她又何尝不是锱铢必较?一个为利翻云覆雨,一个为情上下其手。”

    “你到现在还没讲到麟趾和转兰的身后事。”刘彻用光滑的刀刃切开还算甘美的苹果,当刀口滑过果核,他并没有稍加停留,硬生生将它切断。他将苹果递到阿娇唇边,“吃一口吧,你到现在都没有喝水。”

    “要不要喝点酒?鲁酒味道淡又不容易醉,或许很适合现在的你。”刘彻说话时不经意低下头,阿娇从他晃过的侧影看到他背后那面生出裂纹的镜子。她咽下那片苹果,“成俊是一个做起事来非常精明的人,她在从容折磨仇雠时可没忘了另一个敌人。”

    阿娇从镜子中看到刘彻微微弯起的唇角,感到一种隐约的不安。刘彻有着比刀峰更锋利的情感,可她一直都不懂。“麟趾夫家远比图南夫家难对付,因为他们是琅邪郡太守的本家,而且那时候……我父亲已经知道她做的事情了。父亲命令成俊迅速赶回长安,我母亲也准备好属于她的鸿门宴。”

    “事情是怎么解决的?”

    “很简单。陛下你听过‘七女为父复仇’④的故事吗?”

    “我听说过,七个弱质女流,梳着高髻,手持刀、盾、戟、钩镶和弓箭,向载着长安令的车队发起注定玉石俱焚的袭击。她们在狭窄的渭水桥、停泊的船只与仇人厮杀,将原本停放整齐的主记车、主簿车、功曹车、贼曹车、游激车冲的七仰八倒,吓破骑吏和步卒的胆子,只为自己无辜受死的父亲。”

    “陛下,爱一个人是疯狂的开始,恨一群人就是灭亡的起点,因爱而恨,那么圣人都会变成罪人。陛下,我厌恶成俊,但我得说,我虽然讨厌她因为恨残害无辜人的走法,但如果他人的残酷也这样洞穿我脆弱的心,那我的所作所为,只会比她更激烈。”

    两个结缡多年却始终不理解彼此的人深深对视,都从对方惨白的脸上看到凋谢的玫瑰。阿娇发出一声惨笑,她从刘彻的面孔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他们其实是一类人,都快意恩仇敢爱敢恨,只不过刘彻更残酷,更喜欢用成俊的方式对待不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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