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梧心中明朗起来。

    这算是她今天收获的意外之喜。在此之前,她几乎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她很早之前就知道,她只有自己,所以她不需要害怕畏惧任何事情。因为无论怎样,结果都是她一个人的结果,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关心。

    可是纪梧直到今天才想明白了被她忽略的另一件事——她也只需要自己。

    只要自己,就足够了。

    以前,她自己救自己出来,让自己离开那片蒙昧的“光明”。

    现在,她努力摆脱张朝的纠缠,让自己的世界里的雾霭再次消失。

    这两件事其实都是一样的——她希望自己还能好好生活,不再因为一些外来的侵扰受影响。

    尽管以前纪梧没有清晰地有这个认知,可她从未改变过想法。

    为了让这想法成真,纪梧开始思考要如何摆脱张朝的纠缠。在那段思考的时间中,她从未想过寻求周围人的帮助,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

    纪梧主观意识上就认为她只有自己,也只需要自己。

    现在她有了曲棋帮助,她也对此深表感激。可是纪梧知道,即便没有曲棋,她一个人同样能做到。

    只是现在,因为曲棋,纪梧可以更快地达到目的。

    当然,她还是认为这是在给曲棋添麻烦。毕竟张朝那种人,一旦沾上,就很难甩开。

    纪梧因此对曲棋深表抱歉,她尽可能地让曲棋不要过多牵扯进来,可曲棋似乎并不在意。他还是在自己让他离开的时候下了车,为了把伞拿给她。

    很幸运,也很意外,纪梧突然找到了自己。

    在曲棋的眼睛里。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可以这样坚定,也还算是强大。

    因为她发现,她以前好像从来没给人添过麻烦,如今的曲棋,是某种意义上的第一个。

    思绪回转,纪梧从未如此安心,她扭头,张朝仍旧在直勾勾盯着她的方向。

    隔着一段距离,纪梧和他对视,然后弯起唇角粲然一笑。

    她眉眼弯弯,轻松恣意,张朝觉得自己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他把这情况视作一切都在变好的征兆,嘴角不自觉勾起,却在笑容尚未成型之时突然戛然而止。

    纪梧在那时候转过头,微抬起头看着曲棋,浅笑了下,说:“曲棋,谢谢你。”

    然后她张开双手,抱住了曲棋。

    曲棋握伞的手因为这动作被夹在两人之间,他不得不抬高手臂,又因为不好承重导致伞杆倾斜,二人上半身一部分身影被遮挡,远远看着无形中多了暧昧的感觉。

    曲棋另一只手空闲着,却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纪梧这举动意味着什么。

    按常理来说,纪梧是为了让张朝因他们的亲密而生气,这是两人早已心知肚明的事情。可曲棋又生出一种感觉,或许不仅仅是那样,因为纪梧在抱住他之前的那个笑容,实在太具有迷惑性。

    那笑容温柔,惬意,轻松,又有一丝潇洒的释然,最重要也是最让曲棋意外的,是那笑容里面没有曲棋熟悉的来自于纪梧的“淡”,取而代之的是平稳的热烈。

    那是融入了纪梧最真实情绪的笑容。

    而那些情绪中,夹杂着让曲棋感到陌生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曲棋说不清楚,只模模糊糊感觉出,那似乎是一点点爱意。

    他不敢相信,却又忍不住想要相信。

    闲着的手臂举起,一点点靠近,曲棋快要触碰到纪梧后背,他停住,心中犹豫一秒,接着靠近,碰到纪梧衣服布料的那刻,他又听到纪梧说:“不好意思。”

    犹如兜头冷水泼下,曲棋变得清醒——即便纪梧刚才表现出来的意思真的有爱意,那也不是对自己。

    他收回手臂,背在身后,与此同时感到些许庆幸,庆幸他还没碰到纪梧——他依稀记得,纪梧似乎是不喜欢和别人有身体接触的。

    身体上约束力松开,纪梧的脸重新露在曲棋面前,她看着曲棋的眼神还是和刚才一样。

    曲棋眼神微微闪躲,后腰处的手已经被握成拳,他攥紧,再攥紧。

    纪梧说:“这样就可以了,他会相信的。”

    虽然不是对自己,曲棋也确定,那爱意萌生不是因为张朝。

    曲棋尝试着松开拳头,没有成功。

    “那就好。”他说。

    “曲棋,谢谢你。”纪梧又一次郑重道。

    她总是这样,表示感谢的时候如此真心。可也因为她的过度真诚,让人觉得太有距离感。

    曲棋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回答,

    不用谢,那太疏离;应该的,似乎有些公事公办……曲棋脑海中飞快闪过几个答案,最后脱口而出一句:“好的。”

    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意外又尴尬,这简直是疏远和公事公办的结合体。

    可纪梧并没有什么感觉,她的关注点似乎完全不在这里,也或许是因为,她根本不在意曲棋怎么说。

    她点头,握在伞柄上方曲棋没有握住的那处,同曲棋道:“路上注意安全。”

    很让人安心的一句话,曲棋松开伞柄,点了点头,“你也是,有事打电话,我会过来。”

    伞换到另一个人的手中,微斜的角度被扶正,脖子以上的位置能够看清,远处张朝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一些,看着纪梧和曲棋分开,往不同的方向走。

    他想大声喊,张口以后却发现喉咙里仿佛被堵着什么东西,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是恐惧。

    张朝看着纪梧走进墓园,第一次生出不想跟上去的想法,他害怕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能会是他无法接受的。

    他付了款,离开出租车,在墓园外站了一整天。

    这情况是纪梧预料中会发生的,她并不在意,一如往常认真工作,到了该下班的时间打卡下班。

    墓园外,张朝看着她,纪梧也看着他。

    她的眼神平静,甚至能让人感觉到恬淡的安然,张朝却无端打了个寒颤,在这炎热的空气里,他感到冷。

    纪梧走近他,“聊聊吧。”

    张朝想拒绝,可他也大概能知道,纪梧不会给他很多机会。

    “对不起。”他低声道。

    这是他在这里站了一天以后思考出的结果——他想要打动纪梧,只能通过真心实意的道歉,而不是之前他自顾自做的一切自欺欺人的所有。

    他要把姿态放低,让自己在纪梧面前变成能被她随意搓圆揉扁甚至扯成许多块的橡皮泥,像他以前对纪梧做过的那样。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是受曲棋影响和引导后想出来的再没有任何其他答案的答案。

    确认这一点以后,张朝抽空了一整盒烟。

    真该死啊,他想。

    可即便如此,也好像没有一点用。

    纪梧对他的道歉无动于衷,一个人走在前面,把留在原地的张朝甩出去好远。

    看着那段距离,张朝愣神片刻,忙跟上去,站在纪梧身侧,控制步伐的大小与频率,让自己能够和纪梧并行。

    他们沿着这条路走了很久,这期间纪梧一直没有说话。

    这段路上行人很少,天地广阔,来往之间全是车流。

    “你觉得,如果我现在拉着你走到路中间被车撞倒,会是我先死,还是你先被警察带走?”

    张朝耳边募地响起纪梧上次和他说的那句话,巨大的恐惧像一张网罩下来,张朝走快两步,堵在纪梧面前,主动问:“聊什么?”

    纪梧也停下来,她面无表情看着张朝,说:“聊你要怎样才能不再骚扰我。”

    张朝想说他没有,可他自己也知道,这话完全站不住脚,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纪梧接着问:“你要我怎么做?”

    张朝还是沉默。

    “离开这里,离开我现在安稳的一切,和你在一起?”纪梧笑了笑,似乎是有些疲倦地道:“我说过挺多次了吧?我不喜欢你,你所谓的恋爱我只觉得恶心。”

    “真的只有恶心吗?”即便张朝再怎么清楚如今的形势,把自己放的位置再低,听到这两个字他还是觉得刺耳。

    “那你凭什么觉得不是这样?”纪梧一句接一句地问:“凭什么觉得我在初中的时候对你是喜欢?又凭什么认为我这个被你带头孤立霸凌的人会喜欢那个对我伤害最大的人?”

    纪梧拿出手机,打开相册,把里面的东西给张朝看。

    屏幕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一整个手机屏幕的照片,全部都是干净整洁的床铺。从角度到构图元素,一模一样。

    床单没有一丝褶皱,被子虽然不是豆腐块,但是绝对方正,枕头放在被子上面。

    所有的图片都是这样,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在一组近似于重复的图片群以后,改换成另一组与这组图片色彩不一样的图片群。

    因为床单和被罩不一样了。

    纪梧从上往下滑,滑了足足有一分钟,她的速度不算快也不算慢,刚好足够张朝看清楚这诡异的手机相册。

    全部都是这些照片,粗略估计有两千张。

    “这是什么?”张朝问:“怎么全是这些?”

    他没有任何阴阳怪气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奇怪。

    纪梧在这时突然笑了两声,张朝陡然生出不好的感觉。

    下一刻,纪梧嘲弄地开口,“因为你呀。”

    “因为你带头欺负我,我初中三年的床铺没有一天是整洁的,总有人把它弄乱。我因此被迫打扫了三年宿舍卫生,没有一个人听我解释,当然她们也根本不需要我的解释。”

    “后来不管我在哪里,都觉得我的床是乱的,我又要因此被罚了。我只能留下‘证据’,只要有一天没有拍下照片,我就十分不安心。”

    “这就是你给我的。”纪梧说:“这只是其中一件事情,并不是全部。可我初中三年的所有阴影,起因全都是你。”

    张朝眼睛微眯起一些,眼睫簌动。

    “你竟然能觉得我是喜欢你的,甚至到现在也是这种想法……”纪梧停顿一下,接着道:“别可笑了,张朝。我们都在长大,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年纪了,认清现实吧。”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张朝语速缓慢,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我会帮你的。”

    “这种话你自己信吗?”纪梧话说到这里突然皱了皱眉,声音也随着这个动作停下,仿佛接下来的话会让她十分痛苦,她缓慢吐了一口气,再次开口:“我以前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叫‘李美梓’,不叫‘李美子’,和日本人没有关系,你听过吗?”

    “况且,你是真的不知道吗?”纪梧到这时说话重新变得自然,她笃定道:“不可能的,你一定知道,只是你很愿意看到这些,所以你根本不会在意我怎样想,你只要自己开心。”

    被她剥皮抽骨地扒开,听她平静地说着以前那些事情,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破口大骂,她只是很冷静地一点点提起那些,张朝更加绝望,他沉默,也只能沉默。

    在李美梓那里,他早就走错路了,错得彻彻底底。

    “李、纪……梧,”张朝本能想要在李美梓面前避开那个让她痛苦的名字,很艰难地说出那个和他毫无关系的新名字,问:“你以前……都是怎么看我的?”

    他不知道自己问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或许是想要一个解脱,也或许是想要一丝安慰,但在内心深处,张朝好像又清楚,这两种可能,他都不想要。

    纪梧似乎是回忆了一会,因为她看着张朝很久都没有说话,张朝恍惚中生出微渺希望。

    他看着纪梧开口,她用一副很平淡很无所谓的神情和语气,说:“我总是在想,你为什么还不死。”

    原来是凌迟。

    张朝闭上眼睛,想。

    纪梧看着他的动作,什么感觉都没有,张朝的痛苦并没有让她觉得兴奋,她只是在思考,他还会不会骚扰自己。

    “纪梧,回家了。”

    身后传来曲棋的声音,纪梧扭头看了一眼,曲棋站在她身后,冲她挥了挥手。

    那个问题还是没有答案。

    她同样对曲棋挥了挥手,然后转回身,看着张朝。

    张朝在听到曲棋的声音的时候也睁开了眼睛,他看着曲棋向纪梧打招呼,看着纪梧给他回应,看着纪梧转身看向自己。

    “对不起。”他郑重其事地说,然后转身离开了。

    或许这就是答案,一个不算十分清楚的答案。

    纪梧想,应当是不错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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