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岛修治六岁那年,母亲去世了。

    比他年长的兄姊这时早已开始了水深火热的斗争,为了家族未来的权利与财富,所谓的血脉亲人就像路边的野草,可以随意践踏。

    母亲的棺木很简陋,葬礼却十分隆重,因为那时她的丈夫正忙于竞争议员,在关键时刻,她的死也被当成叩启他成功政路的敲门砖。

    穿着精致黑西装的人们在胸口别上一朵素白的绢花,片刻的悲伤过后,便找寻着自己想要攀谈的人,继续谈笑风生。

    津岛修治站在长廊的柱子后,漠然地注视着地上的蚂蚁。

    疯长的野草微微透过长廊木头间的空隙,不仅将蚂蚁送了上来,而且让它们来去自如。

    “津岛先生,节哀,节哀。”

    那个男人神情难掩悲痛,鬓发衣着却依旧整齐,黑皮鞋锃亮,一尘不染。他看上去不像个刚刚丧妻的丈夫,抛去那虚假的悲伤,下一秒站在镜头前演讲也完全可以。

    “唉,”他虚伪地叹息一声,语带哽咽,“是我没有照顾好良子……”

    恶心。

    津岛修治在心里冷冷地想。

    大人们还在互相虚与委蛇,各个风度翩翩,好似在参加上流的酒宴。从小孩子的角度仰头看去,一片黑色的衣角,几乎遮盖了明亮的天空。

    津岛修治看了眼房间中央摆放着的遗像,那张总是病恹恹的苍白脸庞在这一刻难得露出了几分柔和的微笑,终日缠绵病榻而带来的阴郁与神经质被掩盖在黑白色之下。

    死亡就是她最好的归途。

    津岛修治心想。

    他转过身,要回去后院,路过转角时却差点被撞得往后一个踉跄。

    他堪堪站稳,眉头一皱,稍稍低头就看见一个毛绒绒的脑袋靠在他怀里,发丝雪白,一双小手紧紧抓着他身前的衣服。

    津岛修治冷漠地推开怀里的小孩,一言不发。

    那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鹅蛋脸白白嫩嫩,尤其是浅粉色的眼眸美丽得像是闪闪的钻石。

    她规规矩矩地梳着蓬松的麻花辫,垂在脑后,身上一看就很华丽的粉白色和服。

    一个年轻女仆人跟在她身边,见状拉过她,低头低声道:“津岛少爷,请见谅。”

    津岛修治一句话也没说,大大的鸢色眼睛里充斥着漠视,从她们的身边走过。

    拐角处,只有木屐踩在木廊上轻微的咯吱声和哒哒的脚步声。

    走出几步,他听见身后女仆低声劝诫小姑娘要谨慎。稚嫩的童声乖乖说好,但他能感受到她好奇的目光。

    母亲的葬礼就这样荒唐地结束,明明冠以她的名义,满堂的客人却在进行着另一场交际的狂欢酒会。

    真是失败的一生。

    葬礼结束后没几天,父亲的一个朋友,又或者说是一丘之貉,花开院家的带着自己的女儿上门了。

    他的女儿,就是那天撞到他的小姑娘。

    名叫花开院月绘里。

    花开院先生脸上表情冷淡,西装革履,身后只跟着他的女儿,表情乖巧。

    等到他和一群兄弟都聚集到一间屋子里,听着两个大人的话,津岛修治才知道原来是两家要联姻。

    花开院先生只有一个女儿,而津岛家却有很多适合的儿子。

    花开院月绘里还是穿着和服,坐在她父亲身边,脑袋微微垂着,对于父亲的行为没什么反应。

    他的几个哥哥微笑着的脸上掩盖不住的野心,跃跃欲试。

    也对,毕竟花开院家可是相当有声望的,娶了花开院嫡系唯一的女儿,可以大大增强自己的实力。

    津岛修治冷漠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

    人们原本清晰的脸庞逐渐扭曲,上半张脸被阴影笼罩,嘴唇带着细微的笑意,倾吐着冰冷的话语。背脊挺直却僵硬,活像提线木偶。

    令人作呕的世界。

    衣冠楚楚的外表下,却是从欲望的沼泽里爬出的灵魂,支配着肮脏的躯壳。

    这个世界,整个社会,都是这样。

    直到他的视线落在那个安静坐着的小女孩身上。

    她状似乖顺听着,但眼神涣散,仔细一看在走神,脸上也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视,抬起头,眨了下眼,露出了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啊。

    很多年后,太宰治再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要参与那场浑水中。

    也许就是为了那个笑容。

    干净烂漫得如同满山遍野恣意盛放的白色雏菊。

    她的到来改变了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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