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临时卫生所出来,邓书记向菜头坦白基本可以确认老张就是毒蝎口中的冷先生。

    第一,金条,老张无论如何都没法解释为什么身上带着那么多根金条,从毒蝎最后的要求看来,他也认出了老张就是冷先生,所以一来想装疯,二来想除掉这个隐患,把罪责都推到老张身上。

    第二,密道,蝙蝠洞后的密道是设计者给自己留的撤退通道,里面岔路众多,连毒蝎都需要依靠记号才能走对方向,如果是误入密道,那老张在乌漆嘛黑的洞穴里一定很害怕,见到灯光的第一反应因该是呼救,而不是向外逃跑。

    第三,鞋印,丰年在迷糊中要求检查所有人的鞋底,因为密道里只有红小鬼沾泥的脚印,邓书记坦言自己为了监视老张,命令小战士把他背进了防空洞,当时他正在农委的办公室里值班,鞋底一点泥都没沾。

    “他就是个特务,我建议尽快逮捕他归案,好好审一审。”邓书记斩钉截铁的说道。

    “大特务跟普通特务不同,当你发现一个的时候,他已经发展出一大片的下线了。”菜头回道,“伍豪同志指示,如果发现零号不要着急抓捕,而是反向利用他的关系网,顺藤摸瓜,务必斩草除根。”

    至于老张是否就是零号,菜头觉得基本没有悬念,老张所在的农委,正是发放粮食种子的部门,他只要悄悄把稻谷换成大烟种子,派发给指定区域,外面人根本查不出来。

    农委关系民生,却算不得什么保密部门,更难以接触到高层级的机密,也符老张在苏区混的并不如意的说法。当然这只是应付南京的托词,对上海他又换了一副谄媚的嘴脸。

    有大烟就会有资金,有了资金就会有通路,所以老张利用一些腐败分子,疯狂的在我们内部扩张“细胞”。

    他的职位不重要没关系,只要那些“细胞”担任重要职位就行,他甚至可以拿到瑞金城的城防部署图,可想而知渗透的有多深。

    邓书记听到一半,凉意便爬上了心脏,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还是伍豪同志深谋远虑。

    “反正他已经是明牌了,再换一个人来,又得重新找线索,不如好好打几张顺丰牌。”邓书记一拍手兴奋地说道,“对了,据毒蝎坦白,老张应该来自徐州,这话他没必要作假。你认不认识,是不是当年徐州城的叛徒?”

    作为徐州围剿事件的亲历者,菜头沉思片刻回道:“我印象中没有这个人,可能徐州市委里年轻人较多,差不多年纪的只有季校长,可季校长已经牺牲了,尸体还被吊在学校门口示众三日,我们拖了好多关系才收敛了他的尸体……”

    邓书记打断了菜头的话:“别把自己框住了,万一老张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呢,毒蝎还曾说过冷先生的身份是南京安排好的,必须改头换面,不然一露脸就被熟人认出来了,还怎么潜伏。”

    “确实,他的真实身份我会尽快调查清楚,邓书记,你还有什么线索吗?”菜头眼神诚恳的问道。

    “还真有一个。”邓书记低声在菜头耳边说了一点,菜头闻言惊奇的瞪大眼睛邓书记拍了拍他的胸口,“这个消息我已经封锁了,你自己清楚就行,不然他身份暴露,很可能会被其他特务灭口。”

    “明白,邓书记你以后审讯也要当心,他们都受过章天河的专业训练,非常难搞。毒蝎就是摸走了你口袋里的钢笔,利用笔帽上的金属开了手铐,又利用了你的善良,支走一名警卫,造成防御空虚,差点把你杀了。”菜头好心提醒。

    其实在听到毒蝎说自己籍贯的时候,邓书记就发现了问题,毒蝎说他是九江人,可九江县是民国三年才改的名字,之前叫德化县。

    如果他父亲在衙门当差,说明大清国还在,那他父母应该自称德化人,年纪越大对籍贯的称呼越不肯变,他又没回去过,称呼肯定沿用父母的。

    那会儿只当毒蝎不老实,谎报籍贯怕何部长去他真正的老家调查,没有深层次的去想缘由,现在想来,可能他根本就不是江西人士,籍贯大概率是从于都县买的。

    何部长曾骂过,只要给够钱,于都县县委什么都敢卖,算是公开的秘密了,自己还是小看了腐败分子的下限。

    邓书记苦着脸长吁一口气:“嗨~要不是丰年不得行,我赶鸭子上架,啷个会遭这个罪呦,也不会白白牺牲了一位站岗的好同志。”

    “邓书记,不用太自责,你毕竟不是搞情报工作的,老张的事全交给我吧。”菜头话锋一转,“还有我想请你重新带我走一遍密室,我瞧瞧还能有什么新线索。”

    太好了!邓书记巴不得有人帮他调查,几乎拖着比他高两个头还多的蔡同志,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再次来到密室。

    走道基本干了,叮叮当当……挥动榔头的响声从左侧传来,菜头要求先去声音的源头,邓书记一摆手,请他先走。

    雪洞的入口拉上了麻绳,空屋里的石门大敞,邓书记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他们齐齐踏入放炸药的密室,然而地上空空如也,几个湿透的工人正爆炸点附近砌墙。

    “啷个让你们破坏现场的?”邓书记气愤的冲上前阻止施工。

    工人无辜的眨眨眼:“邓书记,上面让我们尽快修补好漏水的地方。”

    “邓书记,他们只是奉命行事。”菜头敛起笑容让工人先行离开,“有些人坐不住了。他们越不让我们查,我们就越要查出点东西来。”

    “其实这里泡过水了,本来就没留下什么线索,现在就更……”邓书记脑中闪过红小鬼的小脸,一时哽咽。

    肩膀上传来温暖的按压,菜头拍了拍他的肩,然后便打着工人遗留的煤油灯环顾密室。

    不一会儿,菜头变成了半步半步走,一直走到了爆炸点附近,似乎在丈量什么,邓书记默默看着他,连呼吸都轻轻的,生怕打扰到菜头的调查。

    直到腿肚子有些抽筋,菜头才停止调查并招呼他过去,邓书记扭了扭僵硬的脚踝来到菜头指定的位置。

    “邓书记,这里是不是曾经存放过好多个炸药包?”菜头满脸认真地询问。

    “对,炸药包贴着墙,十几,二十个吧。”邓书记回忆道。

    “那没错了,你看这个。”菜头变戏法似的从墙根摸出一根变形的金属,随着他手腕转动,金属变成了一个熟悉的东西——钟的指针。

    “特务挂在墙上的钟?”邓书记好奇的问道。

    菜头摇摇脑袋否定:“不是,是定时炸弹的指针。这些炸药应该由一根引线进行串联,这样可以保证,所有的炸药包一齐爆炸,发挥最大的威力。但是串联有个致命的缺点,只要一个连接点断了,就会短路,不会爆炸。”

    “你的意思是,炸药包在泡水前就失效了。”邓书记惊诧道。

    这次菜头极为肯定道:“嗯,我不确定他犯了什么错误,导致定时的那个炸药包没有爆炸,最好让我瞧瞧那些炸药包。你刚刚也在防空洞,应该只听到两声爆炸,我感觉他对炸药包不是特别了解,只是粗略的将它们都串起来。”

    菜头又带着邓书记来到爆炸点,边比划边介绍:“相比外边的粗糙,爆炸点的炸药布置就漂亮多了,这里原本就是个配电房,可以完美的融合复杂炸药线路,毒蝎肯定懂电工,而且火药量控制的极好,正好可以炸塌一面墙,却不会影响对面的墙。不是专业的人,办不了这么精细的活。”

    “两声爆炸都是配电房的吗?”邓书记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大差不大,零号为了让毒蝎当自己的替身,所以一定会告诉他确切的引爆时间,让他活着去走错误的路,另一边,毒蝎为了掩饰自己的炸药包,应该会选择和零号的炸药同时引爆。结果只有毒蝎的炸药响了,零号一定奇怪怎么就炸了两下,很可能跑到一半,再回头看看情况。”菜头解释道。

    邓书记倒吸一口冷气:“嘶~不对啊,零号身上带着那么多黄金,去哪都能过富裕的生活,何必再同那些特务纠缠,当人家的狗腿子。”

    “邓书记,别忘了咱们生在乱世,只有钱,没有权,那些金条根本守不住,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拦路山匪,都能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菜头继续说,“如果他成功逃脱,势必会成为勇闯苏区的大英雄,借助上海的人脉关系,并拿这些金条去国府上下打点,应该能捐个肥差,以后都吃喝不愁了。”

    “白日做梦,他还想杀猪拔毛,给我们脖子上放血,拿我们的血肉喂饱他们。”邓书记嘴角不屑的向下撇。

    菜头感慨道:“国府对咱们的两位领导恨之入骨,没事就在报纸上发表杀(,)朱.拔毛的反(,)动.社论,咱们白区的同志跟他们唇枪舌战斗了好几回了,他们每回都落下风。”

    忽然两人面面相觑,一同反应过来,他们说的好像不是一个意思,此朱非彼猪。

    刹那间菜头脸色大变:“指挥所附近你检查过有密室吗?”

    “没!”邓书记声音有些颤抖。

    “先不要急,它是串联的结构,现在肯定失效了。当务之急我们要找出剩下的炸药包。邓书记,指挥所在哪个方向?”菜头皱起眉头挠了挠头。

    “北面。”邓书记指向北面的墙。

    两人一同摸索半天,终于按对了机关,又是一条深不见底的甬道,仅容一人通行,不同的是甬道的地上赫然排列着两根长长的电线,线头被齐齐切断,菜头猜的不错,地上的炸药包都是串联。

    沿着北走,尽头是一间干燥的房间,隐约还能听到领导们开会的讨论声,邓书记一抬煤油灯,心脏猛跳差点叫出声,整整一面墙的炸药包。

    邓书记急忙退到房间入口,调低煤油灯的亮度,就怕一个不慎,火星子沾到火药包上,那中国的革命就要停滞不前了。

    “邓书记,牺牲的小战士是不是特别皮,喜欢往高处爬。”菜头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男娃娃么,猫嫌狗厌的年纪,比峨眉山的猴还顽劣,有时候我恨不得打他沟子。”邓书记抽抽鼻翼,勉强压住情绪。

    “就算他不是个乖巧的孩子,他也是一名合格的苏维埃战士。”菜头的身子重新笼罩在灯光里,“邓书记,我知道孩子的行动路线了。”

    “快告我。”邓书记紧张的拉住菜头。

    时间回溯到孩子抓到母鸡的那刻,他偶然发现鸡窝下方有一条密道,给鸡绑上草绳后,便一起进入密道。

    在密道里他应该见到了存放黄金的匣子,偷偷拿了一块或几块藏在身上,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防空洞,孩子没有多想,抱着母鸡急于找邓书记求表扬,顺便把自己发现黄金的事情一起讲了。

    可是,邓书记当时正在忙,他只能坐到一边干等,这年纪的孩子是坐不住的,于是再次进到密道里,玩探险游戏。

    至于他的光源,菜头摊开手,一只小小的萤火虫飞出来,宛若落入人间的繁星,其实这个小家伙一直停在煤油灯上,只是它的光亮太微弱了,直到煤油灯亮度调低才显露真身。

    孩子凭借这点微弱的光,在密道里穿梭,期间应该将鸡的嘴绑住了,背在身上,直到他撞见正在排炸药线的零号,零号一路将线扯进指挥所旁的密室里。

    黑暗是最佳的隐蔽工具,孩子就跟在他身后一起进入了密室,菜头指着甬道上端对称的小手印,当时孩子应该就撑在两边的墙上,暗中观察,等零号离开,他才跳下来进行破坏。

    可能孩子没有趁手的工具吧,用嘴咬了半天,就咬破了电线的胶皮,鉴于零号随时会回来,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朝炸药包撒了泡尿,在通电前就破坏了线路节点。

    然后他又猫了会,听到零号的脚步声离开,才放心出来,对外面的炸药包故技重施。

    这次他就没那么好运了,因为零号没有走远,正在同毒蝎接头的零号听到了响动,孩子急中生智,扯断草绳,将手中的母鸡抛出去,吸引零号他们的注意。

    他乘乱从接头的门缝里溜出去,同时遗失了光源。不过零号很快发现了问题,让毒蝎去追,自己先去拿黄金准备跑路了。

    孩子慌不择路躲进了下方文件柜里,本以为安全了,谁知他一出来就遇到了埋伏的毒蝎,两人追逐一番,毒蝎看到了孩子揣着的金条,以为他偷拿了自己那份,恶向胆边生,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打得过成年男子,孩子中了钢笔上的毒。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邓书记的呼唤,孩子像是抓到救命稻般往往门那边跑,毒蝎听到有人来,生怕暴露不敢再追。

    毒素发作的很快,他最后手脚并用才爬出了密道,弥留之际,孩子听到了邓书记的呼唤,只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唯有将金条包好塞入口中,避免被毒蝎搜走。

    同时这也是指认犯人的证据,因为单纯的孩子相信邓书记一定会为他主持公道的。

    屋内陷入了一种悲痛的沉默,邓书记的嘴唇止不住颤抖,他咬紧牙关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只是眼前模糊一片。

    四天后,天空阴沉,仿佛也在为这个小小的生命默哀,崭新的墓碑上刻着两个字“红萤”。

    这是自己最后的礼物,邓书记回忆起孩子曾说过自己是个孤儿,要跟着红军走,那他以后就姓红,本想等9月开学了再给他取个大名,方便入学,只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摩挲着墓碑上的字,邓书记默念几声红萤儿,希望红小鬼喜欢这个新名字,萤光虽然微弱又短暂,但是它们在有限的时间里能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忽然一阵温柔的清风拂过,墓碑周围的小白花在风中轻轻摇晃,就像是在点头认可这个名字。

    随着光影的移动,红萤融入了一排排刻着红色五角星的墓碑中,墓碑排列得整整齐齐,如同沉默的守卫,肩并肩地守护这片不宁静的土地 。

    坡上最后一束光,随着太阳落入山岚之中,将整个天空渲染成一片橙红。

    临近下班前的报社一如既往的繁忙,清澄勾住秘书赵姐的脖颈:“赵姐,新旗袍真漂亮,真丝的,再配条珍珠项链,不得迷死你那候鸟老公。”

    落日余晖透过玻璃窗洒在嬉闹的两人身上,赵姐把一卷样版稿塞到清澄怀里,不耐烦的说道:“去去去,赶紧把排版审了,审完了我好早点下班。”

    清澄嗔怪道:“呀~我们的劳模赵娥女士竟然要早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有只候鸟飞回来啦?”

    一旁的徐编笑着插话道:“就你话多,说的我们赵姐都不好意思了,快点审排版,印刷厂都等着呢。”

    “好吧好吧,不能影响大家下班后的约会。”清澄朝赵姐眨了下眼睛意有所指。

    这时背后响起了一个硬邦邦的男声:“我是出版物审查,请问哪位是何清澄何编辑,跟我走一趟。”

    清澄一转头,发现一个高高瘦瘦的陌生男人站在楼梯口,身着黑色中山装,表情十分严肃,来着不善啊。

    “先生,你好,我是徐编辑,审查一般都是我在对接 ,要不我跟你走。”徐编熟门熟路的掏出香烟递给男人。

    男人接过香烟闻了闻,似乎不太感冒,不过语气缓和些:“你去了也没用,上面点名要何编辑。”

    徐编脸色微变,担忧的望向清澄,清澄内心坦荡:“我去就我去,估计我最新写的社论又惹到哪位神仙不高兴了。”

    “何小姐,车就停在楼下,烦请移步。”男人没有多言,直接邀请清澄下楼。

    “好好,您先去车里等哦,我们还有点工作要交接。”徐编送走男人,转身对清澄说道,“这个人有问题,审查部门离我们就两条马路,哪需要坐轿车,我看是有人想弄你,要不我陪你去吧。”

    “无妨,他都敢到我工作的地方拉人,躲是躲不掉的。”清澄背上自己的小包,临走时还不忘叮嘱,“赵姐,我明天要是没来的话,记得帮我缴停车费,大概20块,钱从我左边第一个抽屉里拿,信封里有。”

    “停车过夜太贵了。要不打电话,让你未婚夫来开走吧。”赵姐提议道。

    清澄摇摇头:“他要是来开车,谁来给我做饭。赵姐,你也早点下班吧。”

    车窗外,动摇的光景极速变化,不过始终行驶在闹市,清澄一时瞧不清他们的意图,怎么,想请她吃饭,边吃边聊?

    不多久,车子停在了凯司令门口,只是门口多了两个站岗的人,清澄无视他们跟平时一样推门而入,店内空荡荡的。

    唯有靠墙的角落里坐了个男子,身着灰白中山装,双腿交叠,展开的报纸遮住了他大半个身子,男人听到脚步声才放下报纸,露出自己的真容:“何编辑,久仰大名。”

    张充!

    难道上次的事暴露了?怕是无证无据,只能套话呢,清澄敛起心神坐到了他的对面:“先生,怎么称呼?”

    “鄙人姓张,单名一个充字,何编辑,先点单吧,不能让你干讲。”张充将菜单推到了清澄眼前。

    “一杯柠檬水,谢谢。”清澄看都没看直接喊来了服务员,扭头看向张充,“不劳张先生破费,晚饭前不能吃太多东西,不然正餐吃少了,辛辛苦苦烧饭的人会不高兴。”

    张充稍一思索就了然的点头:“那我尽量长话短说。请问你什么时候得知瑞金被轰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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