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长早安。”秦復在缓缓停下来的马车窗前恭敬施礼。

    程山长掀起车帘瞧见秦復,一张白净脸蛋挂着灿烂笑容,在冬日里让人心里头一阵暖意。

    想到这个滑头的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暖意减了一分。

    “山长是要外出吗?学生也正要朝这个方向走,送山长一程。”

    “不必,你且安排自己行程。”

    “是,学生先告辞了。”秦復笑着再次施了一礼。

    反正都是去同一个地方,有的是机会。

    正准备转身,程维扬从马车内露出一张脸,笑盈盈地问:“秦公子,你是回丰县老家的吧?”

    “正是,你与山长也是?”他明知故问。

    “真是巧啊!”程维扬拍着窗框,满面笑容。

    秦復还从没见程维扬对自己笑得这么灿烂过。

    下一句就听程维扬说:“既然同行,我有一些射箭上的问题一直疑惑不解,你箭术出众,我正好可以向你请教。”

    秦復朝程山长微微瞥一眼,这是不想和自己老子待一起吧?

    想找个借口来自己的马车里。

    果然下一秒程维扬就向自己亲爹亲娘提出要与他同乘。

    程山长自然知道自己儿子肚子里那点主意,碍于自己夫人已经开口答应,他不好反驳,便应允。

    程维扬像个逃出笼子的小白鼠,从马车上跳下车来,因为太激动,身上斗篷大,从马车上直接摔下来,趴在地上。

    “摔到了吗?”秦復疾步过去扶起程维扬。

    这若是搁平日,肯定把他手甩开,怪他多管闲事,这会儿却抓着他的手,开朗地笑着像个乖巧的弟弟。

    这得多不愿和自己亲爹待一块儿。

    身在福中不知福!

    上了秦復的马车,程维扬松了口气,靠在车壁上舒展四肢,好似被捆绑的人终于得到了松解。

    想必这两日放假,程山长没有少管他,被憋坏了。

    他说道:“你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有一个饱学大儒父亲,随时随地能够请教学问,能够得到父亲倾囊相授,这是书院学子们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程维扬摇头叹气,“他们若真是我,就不这么说了。”

    他开始和秦復诉说自己这两日的“遭遇”,除了吃饭睡觉,几乎都被父亲叫到跟前,先是检查功课,后是学习考核,有不满意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教训,还挨了不少戒尺。

    他毫不见外地将手伸到秦復面前,手掌的确还有点肿。

    “我现在听到我爹声音,我都感觉他下一句要训我。”程维扬抱怨道,“这都怪你!”

    秦復大喊冤枉,“和我有什么关系?”

    又不是我让山长这么管着你的,我是让你主动去学的。

    程维扬控诉:若非因为他那日去向自己父亲请教问题,让自己父亲看到他真正的学问和学习的态度,父亲也不会认为自己那么差劲,就不会这般逼着自己读书写文章。

    “书院的讲师们哪个不能去请教,偏去请教我爹。”

    程维扬翻他一个白眼。

    “山长也是为你好,望子成龙。”

    “哎!”程维扬疲惫地挪着身子找个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道,“我得睡会儿,昨夜写文章都没睡好。”

    见他眼底乌青,看来这两日真不好过,也便由着他。自己掀开车帘朝前面程山长的马车看去。

    从炎州城到丰县数百里,因为雪后道路难行,行车并不快。

    快到丰县时,天又飘雪,雪越下越大,没一会儿,鹅毛大雪将道路覆盖一层,一个时辰未到,地面已经积雪厚厚一层。

    驾车的鸪羽敲了敲车厢道:“雪越下越大,后面的路难行,穿过前面林子有个小镇,今晚要在前面小镇上过夜了。”

    秦復看着窗外如帘的雪片,不仅今日,明日的路恐怕更难行。

    马车缓缓驶进林子。

    县试时经过此处,树木抽芽,这会儿光秃秃枝干,上面覆盖积雪,一片萧条冷清。

    程维扬欣赏林中雪景,诗兴大发随心吟了两句。

    这家伙自从第一天到自己的车上来,后面就一直来自己车上。他跑过来也不是闲着,两个人会一起读书,累了就一起讨论问题。或如现在这般吟诗两句,相□□评。

    也正因为这个,程山长才默许他过来。

    程维扬不愧是山长的公子,从小耳濡目染,虽然读书和文章上不出类拔萃,作诗上却是他不能及。

    他望着雪景也想来一首,却意外见到林中树木有异样,提醒随行的燕羽鸪羽二人,话音刚落林中飞出无数个暗器,直直朝前几辆马车射来。

    秦復一把拉过赏景的程维扬按趴下。

    紧接着又是一波暗器,穿过车窗射进来。

    “怎么回事?”程维扬惊慌地问,抬眼见到再次射来的短箭,抱着秦復大腿往他身边靠,像个受惊的小猫咪。

    “趴着别动!”秦復再次按下程维扬的头,开车门出去,命令鸪羽,“保护秦公子。”自己飞身朝前面的马车去。

    林中不见人,却又一波短箭射来。

    程家下人已经吓得六神无主,躲在车子一旁瑟瑟发抖。

    秦復奔到程山长马车边,见到车厢上钉着二三十支短箭,车厢内程山长拥着一脸惊恐的夫人弯腰趴着。

    “山长没事吧?”

    “没事。”

    “二郎怎么样?”颜夫人慌张地问。

    “很好。”

    “什么人啊?”颜夫人从没见过这种阵仗,脸色已经吓得惨白,额角冒出细汗。

    程山长没有回答,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刺杀,一时间理不清头绪。

    秦復心中却已经有个猜想,这种刺杀明显是江湖手段,短箭是江湖常用暗器,冲程山长来的可能性不大,多半是来杀他的。

    这时从林中平地冒出一群白衣人,手持长剑冲过来,气势汹汹。

    透过窗户缝隙看到这一幕,颜夫人吓得惊叫,被山长再次护在怀中。

    秦復随手抓起马鞭子迎上白衣人。

    鞭影和雪花飞舞,抽打在攻来的白衣人身上,让飞雪中多了一道道白影。

    须臾,秦復发现情况不对,那些被打飞的白衣人摔在地上全都痛苦挣扎爬不起来。

    自己并没有下死手,对于习武之人,不会伤成这般。

    此时又一个白衣人手中长剑迎面刺来,秦復空手接住剑身,这才看清楚,长剑无刃。

    这不是刺杀!

    秦復一掌打落长剑,掐着白衣人喉咙逼问:“谁派你来的?”

    白衣人盯着他,眼神宁死不屈。

    还和他犟上了?

    去你的!一掌将人拍晕。

    攻来一个打晕一个。

    听到身后传来啊的一声大叫,他回头一瞧,程维扬摔个四脚朝天,一个白衣人正扑过去,程维扬手忙脚乱爬起来要逃,被斗篷绊倒,又摔个狗吃屎。

    秦復:这……

    没功夫,不能学你老爹老娘在马车里待着吗?竟出来添乱。

    幸好不是真的刺杀,否则,现在都被噶几段了。

    他一脚踢飞地上石子击中白衣人,给他创造逃跑的机会。

    回头几个白衣人又围攻程山长的马车,他立即挡下来,并借此给他们一个机会,让剑尖从手背划过。立即留下一道血口,血珠溢出。

    白衣人震惊:我们用的是无刃剑啊!

    秦復压着声音怒斥:“差不多得了,该滚就滚,再纠缠别怪我下杀手。”

    几人相视一眼,不敢再胡来,其中一人吹响口哨,其他人全都撤退,原本躺在地上还在假装挣扎的人,此时也都爬起来相互搀扶退入林中。

    燕羽要追过去,秦復喊住他。

    程山长下车来,扫视一圈没见人受伤,更没有财务受损,只有马车上插着的短箭和雪地上的凌乱。

    秦復急忙走过去,抢先开口问:“山长可知是什么人?”

    程山长目光审视他,好似想从他身上寻找到什么,余光瞥见他手背上血口,顿了顿问:“伤势如何?”

    “皮外轻伤,没什么事。”他随意擦拭掉伤口的血。

    程维扬和下人都围过来关心程山长夫妇。

    程维扬惊慌地问:“大哥在京是不是得罪了朝廷上什么人?为什么这么多杀手?大哥会不会有危险?”

    颜夫人本来就心里害怕,听到这句话更加惶恐,情绪激动地抓着程山长询问。

    她见惯了前朝官员生死无常,今日升官加爵,明日身首异处。官场如战场,朝廷官员更是如此。长子一人在京,身为母亲怎不忧。

    程山长安慰一番夫人,夫人才平静些,眉头却没有舒展。

    秦復岔开话劝道:“天不早,雪还未停,前路不好走,这里也不安全,不宜耽搁。山长、夫人,咱们应尽快赶往前面镇子落脚。”

    程山长搀扶颜夫人上马车后,回头朝远处空旷雪白的树林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又在秦復身上停留几秒。

    秦復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怀疑。

    程山长不是颜夫人,更不是程维扬,刚刚的刺杀,他必然能够看出一点端倪。

    程维扬担心母亲,回程山长车上。

    秦復回车后,燕羽给他包扎,气愤地咒骂白衣人。

    “属下看就是霍谷主搞的鬼,弓射是他们盘鹰谷的看家本事。”

    秦復摇摇头。

    霍谷主可不傻,即便是假意刺杀,这个罪名盘鹰谷也不会一家担着。这些白衣人中,必定有其他各派弟子。

    大家齐伙搞刺杀,法不责众,又是假的刺杀,即便最后败露,他也不能因为此事去治罪整个武林。

    老狐狸们奸猾得很。

    他拔掉车厢内的短箭在手中看了看,这群武林掌门为了不让他读书,真是煞费苦心,也不怕他误将他们弟子当成真的杀手,都给噶了!

    到达小镇已经天黑,颜夫人担忧长子过甚,程山长和程维扬一直陪在左右开解。

    秦復却是连夜写了一沓信。

    信中无他,诉说武林中有人对他这个武林盟主不满,派“顶级杀手”前来刺杀,如今自己“身受重伤”“失血多过”“头脑不清”,已经不能理武林中事,故而卸任。

    最后又退了一步,如果不想他卸任,就要各派掌门两个月内将杀手送到他面前,负责就是答应了。

    一沓信除了称呼,其他全都一模一样。

    第二天清早就让人将信送出去。

    经过一夜风雪,道路上积雪已经能到小娃娃的膝盖,行路更加困难。

    店里的掌柜抱怨,有十几年炎州府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不知道是吉兆还是凶兆。

    秦復宽慰:“瑞雪兆丰年,肯定吉兆。”

    掌柜猛一下想到什么,笑着拍手道:“对对对,当年下这么大雪时,正逢先帝立国。”

    先帝立国?十六年前了,好像也是原主出生那年冬。

    那肯定大吉大利。

    不多会儿,程山长和颜夫人从后院出来,颜夫人精神好了许多,气色也红润些。

    她笑着走向秦復,温柔的目光看着秦復,像看着自己的子侄一般。

    “昨日要多谢你,未想到你小小年纪,文武双全,真是难得。”最后好似鼓励地拍了下她的手臂。

    秦復忙拱手道:“学生应该做的,夫人过奖了。”

    颜夫人瞥见他绢布缠绕的手掌,眼神中流露心疼。

    程山长站在一旁,目光一直在打量他。

    经过这一夜,不知道程山长是发现了什么,还是猜到了什么。

    毕竟白水书院鱼龙混杂,江湖子弟也不是一个两个,程山长没少接触,至少齐项义就是江湖上漕帮少主。

    只是这个漕帮少主,身上没多少江湖气,倒是书生气比较重。

    “山长,夫人,时辰不早了,是否要启程?”秦復转移话题。

    后面两三日,颜夫人对他颇为喜欢,程山长却不冷不热,程维扬受颜夫人的影响,也把他当真正朋友。

    抵达丰县,他先送程山长一家回去,分手时,颜夫人还非常亲昵地对他道:“若是得空可以多过来走走。”眼神朝旁边的程山长瞥了下。

    这是看出自己求知若渴、力求上进,给自己创造机会呢?

    秦復忙施礼相谢。

    从程府回自己暂时安置的小院,刚到小院门前,见到停着一驾马车。

    这不是炎州秦宅的马车吗?

    踏进小院,见到蓝丹和枭羽二人,而且两个人手握在一起。

    什么情况?

    “枭羽!”

    枭羽惊了下,慌忙松手,朝向旁边退两步,抱拳施礼。

    秦復这才瞧清楚,蓝丹手中拿着一个小盒子,像是药盒。

    刚刚枭羽应该在接药盒,因为冬日衣袖宽大厚实,遮挡了药盒,他当成二人拉手。

    蓝丹脸色沉了沉,朝秦復欠身一礼,声音冷冰冰道:“这是我给枭羽配制的药,盟主反悔了?”

    是他当初所请,让蓝丹配制能够强筋健骨的药,他怎么会反悔。

    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喊了一声。

    燕羽此时还不识趣地追问一句:“少主刚刚为何那么激动,吓属下一跳。”

    为何?

    那个……

    “男女授受不亲,光天化日成何体统!蓝门主怪罪,你担得起?那个……去搬箱子干活,别愣站着。”

    走上前从蓝丹手中接过药盒,直接丢给枭羽,人朝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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