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之缓缓坐到椅子上,头往后仰着,正对着他有一扇敞开的木窗,一缕阳光透进来,在脖颈处的喉结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闭着眼,语气听不出情绪,缓缓道:“跟了我一路,还挺有耐心。”

    正扒着窗户的遥衿愣住了,刚抬起的脚不知道是该放下还是继续爬进来。

    沈流之睁开眼,冷冷地看着她。

    她咧开嘴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一双大眼睛里丝毫不见被抓包的尴尬。

    “你又能看见我呀。”她放下腿,就这样双手交叠趴在窗棂上跟他说话。

    两人隔着窗户对视了一眼,沈流之错开视线。

    他没吭声。

    说来也奇怪,自从上次被她嗅过之后,只要她出现在附近,他都能感觉到。

    “我明明都隐身了,你是怎么看见我的呢?”遥衿疑惑地歪了歪头,问道:“难道……你也不是人?”

    沈流之拧起眉。

    没得到回应她也不在意,她继续兴致勃勃地说:“我叫遥衿,是女娲娘娘给我起的呢,遥是遥岑远目的遥,矜是青青子衿,悠悠吾心的矜,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沈流之满脸的不耐烦,讽刺道:“是悠悠我心,笨蛋。”

    “都一样呀。”遥衿小声反驳。

    沈流之重新闭上眼不理她。

    门口脚步渐近,遥衿噤了声。

    门被推开,徐伯拎了一个食盒走进来,一边把菜端到藤椅旁的小几上一边说:“这松茸鸡丝粥最是补身体的,今早刚从后山采的,虽然不如前段时间鲜,但也是很补的,还有这道清蒸冬瓜……”

    喋喋不休的声音萦绕耳畔,沈流之睁开眼瞥了他一眼。

    他怎么今天才发现徐伯和遥衿一样能说。

    “徐伯。”

    他打断徐伯。

    徐伯刚讲完两碟子菜,扭头看向沈流之,笑道:“少爷饿了吧,都怪老奴太多话了,这不是好久不见少爷了,攒了一肚子的话,一不小心嘴上就说多了。”

    沈流之看着徐伯斑白的两鬓,突然说不出苛责的话了。

    一阵冷风从窗外吹进来,他浑身轻颤了一下,喉头发痒,他闷声咳嗽了一声。

    “哎呦!”徐伯一跺脚,连忙过来关上窗户,“这窗户老奴记得关了呀,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少爷也不早跟老奴说,可不能吹着风啊,这个天最容易着凉了。”

    他看不见趴在窗棱上的遥衿,腿脚颇为伶俐,几步走过来把窗户合上。

    遥衿吓了一跳,幸亏抽手快才没有被夹住。

    看见遥衿惊慌失措的样子,沈流之心中莫名升起一丝快感,他扯动了一下嘴角,说道:“可能是野猫不小心扒开的吧。”

    徐伯疑惑道:“咱这山上还有野猫?老奴没看见过啊。”

    遥衿在外面气得跺脚,咬着牙恶狠狠道:“你才野猫,你全家都是野猫!吾可是堂堂食怨兽!”

    隐约听见外面的跺脚声,沈流之心里突然畅快极了,这种感觉自从伤了腿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他嘴角忍不住漾起一抹笑意,对徐伯说:“您先歇着去吧,过会儿再来收拾也不迟。”

    徐伯奇怪地看了他几眼,有点不明白少爷突然高兴是因为什么。

    改天一定多逮几只野猫陪少爷解闷。

    他一边想着一边体贴地关紧门。

    看见徐伯进了偏房,遥衿念了个咒语瞬移到房间里,沈流之正安心地喝着粥,对屋里突然出现一个人仿若未见。

    遥衿走到他面前叉起腰,不开心道:“吾是食怨兽!不是什么小猫咪!”

    她围着他转悠,嘟囔道:“吾不开心了,吾可比那种只会撒娇卖萌的小兽高级一百倍……”

    沈流之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鱼肉。

    见没人理她,遥衿的视线逐渐转移到桌上的饭菜上。

    她不客气地坐到另一边的藤椅上,眼巴巴地看见一片晶莹剔透的鱼片被他送进嘴里。

    满鼻的菜香像一把把勾人的芊芊玉手,遥衿嘴里疯狂分泌口水。

    食怨兽不仅可以吃怨气,还可以品尝人间的珍馐。

    她盯准了桌上一碟花样新奇的白玉糕,缓缓伸出手。

    “脏!”

    还未够到,银筷柄就敲到了手背上,瞬间起了两道红痕。

    遥衿“唰”地一下抽回手,疼得直吸气,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像珍珠似的将落未落。

    沈流之手指僵住,他没想到力度没把控好。

    他表情僵硬:“别哭!”

    话音刚落,就见那两串眼泪落下来。

    遥衿咬着唇,委委屈屈地抽泣了一下。

    他捏着银筷的手指无意识搓动了几下,瞥了一眼遥衿发红的眼眶,垂下眼帘,一言不发。

    良久,他端起那碟白玉糕放到她面前。

    碟子磕在几面上发出一声脆响,像打破僵局的棋子往前走了一步。

    他语气莫名有些别扭:“别哭了,都给你了。”

    桌上没有备用筷子,只有木勺有两把,徐伯习惯把喝粥和吃鸡蛋羹的木勺分开。

    吃鸡蛋羹的木勺还未用,他拾起递给遥衿。

    “用这个。”

    遥衿自认为是一只心胸宽广的兽,且想想他出发点不坏,于是用力抽了抽鼻子把眼泪憋回去。

    她一把抓过木勺,顶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小心翼翼拾了一块白玉糕递到嘴边咬了一口。

    绵软清甜的口感顿时满足了味蕾。

    遥衿心情瞬间大好,她含着食物嘟囔道:“你应该庆幸我不是那只暴躁的食人兽,要不然你早就被他嘎嘣嚼碎了。”

    沈流之听见这般张狂的话奇迹般没有动怒的心思,他皱了皱眉问道:“那你是什么兽?”

    遥衿这回很是严肃,强调道:“吾是食怨兽!”

    “食怨兽?”

    看他不解的眼神,遥衿颇为自豪地说:“对啊,吾的任务就是消灭人类或者其他生灵身上的怨气,帮他们减轻业障。”

    沈流之一怔。

    他蓦然想起那天她趴在他小臂上奇怪的动作。

    他目光落在嘴巴里塞得鼓鼓囊囊,像幼时在山庄里见过的松鼠一样的遥衿身上。

    他声音轻地几乎听不见:“我的怨气多吗……”

    遥衿听力好,耳尖轻轻一动,回道:“当然多啦。”

    沈流之眼睛一眯。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积怨颇深了么?

    从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到瘸腿残疾的废物,从驰骋沙场到狼狈地躲进山里,从一家美满到家破人亡,这些年的怨气已经把他折磨成了一个疯子,满腹的怨气压垮了他所有的骄傲。

    脑中不时闪过一些刺目的片段,他攥紧木勺,指尖微微颤动,整个人逐渐被低气压笼罩着。

    遥衿刚咬了一口鱼片,可怜兮兮地说:“没遇见你之前,我已经好久都没吃饱过一顿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生生饿瘦了一大圈……”

    沈流之已经听不清她说的什么了,胸膛里像关了一个猛兽,横冲直撞寻找发泄的出口。

    突然,一只柔软的小手包裹住他僵硬的手背。

    她突然凑近了他。

    “别动。”

    他抬起眼,少女明媚的脸近在咫尺。

    遥衿深吸了一口气,在他身上虚虚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双眼眯成月牙,满足道:“快让我尝尝,新鲜的怨气哎,那会儿还没有呢!”

    他呼出一口浊气,满肚子的脾气像是被银针扎漏了气,那些痛彻心扉的记忆瞬间从脑海里消失,再也想不起来了。

    他突然轻笑了一声,心想:他还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这不是还能靠怨气养个小姑娘么。

    徐伯来收餐具的时候,看见空空如也的盘子,震惊的胡须差点扬起来。

    他家少爷什么时候这么能吃了?

    沈流之镇定自若地坐在藤椅上小憩,对徐伯探究怀疑的眼神熟视无睹。

    遥衿隐了身,捂着撑得鼓鼓的肚子躺在另一边的藤椅上,看着徐伯不好意思地笑。

    半个时辰之前,沈流之面对近在咫尺的遥衿,用手指抵住她的脑袋,眼神闪烁。

    他喃喃道:“为什么挑中了我,有残疾,家境衰落的不止有我,为什么三番五次招惹我呢?”

    他语气困惑,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

    “可能有吧,但我没遇到怨气比你还浓厚的。”遥衿老实巴交地交代。

    刚说完她就觉得脖子凉飕飕的,她赶紧赔笑道:“我知道了!”

    沈流之收回视线,随口问道:“什么?”

    她兴奋道:“这就是缘分呀!”

    她想:肯定是女娲娘娘不忍心她在人间过的这么惨,特意派一个“大礼包”拯救她。

    沈流之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他沉思了几秒,道:“我可以让你留在身边……供养你……”

    遥衿眼睛一下子变亮了。

    “不过……”他话音一转,语气变得阴郁,“要是让我发现你有什么坏心思,不管你是什么兽,我让你在这个世上魂飞魄散。”

    遥衿被吓的心里一颤,默默往后挪,坐到一边,摆出一副乖巧状,说:“食怨兽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最好是这样。”沈流之轻哼一声,把那碟鱼片往她那边放了放。

    晌午过后,薄雾冥冥,隐隐又有下雨的迹象。

    不过一会儿,天空中就飘起了雨丝,逐渐雨丝变密。

    雨打竹林声,竹叶沙沙作响声,遥衿在这天然的交织乐中昏昏欲睡。

    沈流之捧了一卷书坐在靠窗边的椅子上,指尖压在书页边缘,他抬眼,对面藤椅上的小姑娘已经睡熟了。

    她面容放松,身体舒展着,丝毫没有防备。

    他笑了一声,突然对她这副毫无防备的模样心生不满。

    他从装果子的匣子里捡了一粒花生,想朝她扔过去。

    就在花生粒脱手的一瞬间,他手指停在空中,片刻后,收了力气扔出去。

    花生粒掉在了离她半臂距离的地上。

    “暂且饶你一次。”

    他轻哼一声,视线重新落到了书页上。

    一连几天的阴雨连绵,遥衿守着“食物”哪里也不去,或坐或躺,逐渐放肆。

    沈流之发现她比自己更喜欢那两把藤椅。

    天天躺在上面撵也撵不走,之后就随她了。

    手臂上的咬痕结了疤,遥衿就不再喜欢对着他的手臂嗅来嗅去了。

    刚开始沈流之咬牙切齿地问她:“你是属狗的吗?”

    遥衿翻了个白眼:“当然不是!”

    “那你吃……怨气就吃,你闻什么!”

    遥衿笑嘻嘻地说:“你的怨气有股香甜的味道,好闻。”

    沈流之抿了抿嘴,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咦?”

    “你耳朵尖怎么红彤彤的呀,让蚊虫咬了吗?”

    “闭嘴!”

    “哼,凶死了。”

    就这样过了两天,遥衿终于不在房间里窝着了,她问沈流之要了几两银子,神神秘秘地不知道要做什么。

    沈流之皱着眉盯了她一会儿,嘱咐道:“我只有一个要求。”

    “您说!”遥衿露出狗腿似的谄媚的笑。

    “别乱吃东西。”

    “啊?”

    他咬牙切齿地说:“别乱吃不干不净的人的怨气!”

    遥衿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怕她消化不良啊,她连连点头。

    于是他大手一挥丢给了她一个钱袋子,遥衿像接珍宝一样双手捧着,赶紧揣进衣襟里,高高兴兴地隐了身出门。

    天刚擦黑,沈流之拄着拐杖顺着小路往那山庄深处去了。

    山庄里有一处温泉,当时沈流之的母亲刘氏建此山庄的时候就是看中了这一汪温泉,温泉在低洼处,掩映在一片竹林中,分外隐秘。

    幼时,他跟随母亲在山庄居住,那是他最快乐,最无拘无束的时候。每每疯玩了一天,他都要来泡一泡泉水。

    十岁那年沈父打了胜仗,修缮了将军府,他才跟随母亲搬到了将军府,只每年冬天来这边看看,这处温泉也就闲置下来了。

    月光如水,水雾缭绕。

    沈流之褪下衣衫,把身体泡进泉水里,满腹的心事也一并沉溺在泉水中。

    他头靠在石沿上,脖颈弯出一道弧度。

    月光一泻千里,倾洒在水面上闪着银色光影,他棱角分明的面容在月光的映射下增加了几分莹润。

    今夜无风,竹叶也不作响,身后微弱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楚。

    沈流之默默摸出一把匕首。

    还未有动作,身后就传来一声惊呼。

    “哎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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