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屋内再次恢复寂静,温之言才起身,他来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了几个字,随着最后一笔落下,他想起了其父温煦曾经跟他说过的一番话。

    那是十几年前的一个秋天,当朝皇帝叶景渊还并未立为太子,顾氏也还未一败涂地。

    深秋多雨,三日晴天还未过便在傍晚下起了雨,时年十六岁的温之言刚因在北伐中的出色表现而获得圣上嘉奖,赐封从四品禁军副统领。

    但他此刻却被其父温煦罚跪三个时辰,当瓢泼不停的雨点打在他身上时,他心中只有一句话:顾士谦不是你随便就可以戏弄的等闲人士。

    许是在雨中跪久了,他意识有些模糊,但还是可以很清楚的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还在怪为父抬高顾士谦看轻你?”

    温之言低着头,只回了两个字,“不敢!”但下一刻就听到温煦的笑声,“好一个不敢。”

    他抬起头来,质问着:“无论官职、军功、学识我样样都强过他,我就是不服。”

    温煦蹲下,身边的仆人也将油纸伞望温之言那边移了移。

    “孩子,你一生心高气傲,自视甚高,也是为父在你幼时教导不严所致。”温煦脸上流露出一些自责的情绪,“你可知晓顾氏一族最该忌惮的谁?”

    温之言脱口而出,“自然是历经两朝的老丞相顾文正。”但却见温煦摇了摇头,“顾老头已年迈不足为惧。”

    “那是……”温之言难以置信,“顾士谦?”温煦点了点头,“你可知圣上为何一直优待顾家,即便在顾氏一族权倾朝野时也不忍加以责备。”

    温之言思索良久才答:“大成开国以士族治天下,其中以顾、温两姓为尊,而自隆庆帝起顾氏已出四位皇后……”

    温煦耐心听完后问了一个问题,“若按你所言那为何在前朝时顾氏并未被优待?”

    温之言回答不出。

    “当今圣上是在八王之乱下夺得皇位,”温煦的神色渐渐严肃,“城门所破之时,圣上差点被一支暗箭刺中胸口,所幸当时他为了救一个孩子躲开了,而这个孩子就是顾士谦。后来圣上还将其带进宫,与诸位皇子一同上书房,而圣上也最欣赏他。”

    温煦停了停,将目光看向温之言,“惠敏长公主叶槿容与其一同长大,彼此间情谊深厚,甚至宫内宫外都在传,待长公主及笄之时便会宣布与其成婚的旨意。”

    陷在回忆中的温之言,突然觉得胸口一钝,有种疼痛悄然蔓延。

    他看着白净的宣纸上出现的那个名字,一种无名的怒火从四面八方涌来,更让他难以把控的是,他不知道下一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他想起先皇临终前,曾秉退了众人,唯独留了已为怀化将军的顾士谦在床侧,就连遗诏都是他宣布。

    温之言不知何故,突然长叹了一口气,想想命运何其可笑,他拼命努力的付出的,到头来还抵不过一个救命之恩。

    青城山脚下有一处破败的院落,满生青苔的石阶旁,杂草丛生,风一吹,阴影幽幽浮动。

    一推开那残破的院门,宁静的月色下,身穿青衫的人影便开了口:“你一路尾随我至此,可是有话要说?”

    当月光洒在此人脸上时,才看清竟然是御史令张继,他不动声色的笑了笑:“顾大人耳清目明,不妨猜猜看。”

    顾士谦颔首:“崇德十二年春,家父治理淮扬水患时曾提携过一个范姓官员,三年后因牵扯进八王之乱,全家无人幸免。天佑三年秋,时任大理寺丞的张继张大人,因翻查此旧案一举成名,于次年春调任御史台,两年后由左丞温之言举荐升任御史令。”

    “顾大人还说漏了一件事,”张继的眼中有着欣赏,“天佑元年七月十二,北巷曾发生一起当街抢劫事件,若不是怀化将军巡视城防偶然路过,只怕京中就又多了一桩冤案。”

    顾士谦终于笑道:“怀化将军早已不复存在,”他也笑着接过话,“他也不稀罕这虚名。”

    两人说完,都不约而同的伸出手将对方抱过,多年未见此刻都显得有些激动。

    顾士谦看着他的面容,有些唏嘘:“想不到当年一别竟已有这么多年,你也有了家室,你和弟妹都好吗?”

    “都好,都好!”张继说着,眼眶通红一片,“倒是顾兄你受苦了,当年我只恨自己人微言轻,连为你说半句话的机会都没有。”顾士谦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别的话改日再谈,先说正事。”

    张继待自己呼吸平稳后才重新开口道:“这些年我忍辱负重,虚以委蛇,就是为了得到温之言的信任,但他为人十分谨慎,我虽替他办了不少事,但至今也未能了解的更深。”

    “现在朝堂局势如何?”顾士谦眉目如画,“右丞宋直又是怎么回事?”张继一一道来,“自顾氏倒下后,皇帝为制衡温氏一族,特意提拔时任范阳知州的宋直为御史中丞,两年后又升任右丞统管三法司,并兼任御史中丞。但宋直……”他有些犹豫,“我也摸不准,就是觉得他像是为了自保又像是突然老糊涂了。而朝中除了几个老臣外,其余皆以温之言为尊。”

    顾士谦思索着,忽道:“你可知天水阁?”他停了停继续说道:“温之言即便得知了消息,但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杀了那十二名官员。且通过我多日的查询,可以断定此案必跟天水阁有所关联。”

    “你是怀疑……”张继说道一半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对,当年是他亲自带兵围剿天水阁,虽然没有成功,但……”

    顾士谦看向他,“不止这一件事不对劲,还有长公主,”说道此,他突然换了个口气问张继道:“他……待长公主可好?”

    张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讪讪一笑,“城中都说他们十分恩爱,但……”他张了张口不知该不该说,心下思虑良久,在看到顾士谦眼中的担忧后还是心一横说了出口:“但其实宫内宫外一直都在说,长公主是因太后旨意嫁入相府,实则……实则一直心系旁人。”

    旁人?顾士谦听到这话有点愣住了,他与槿容一同长大,怎不知她何时对旁人动了情。

    “其实,长公主并不是你们眼中看到的那般柔弱,她……”顾士谦想起少时她对兵法的见解,就觉得若非是女子,只怕也能同他一道上战场,“所以,我才觉得她这段日子有些过于反常。”

    “不过可能也是我多虑了,”顾士谦给自己找补了一句,“总之你还是以前朝为主,但不得以身涉险,”他的神色十分严肃,“下一步还是先去探探宋直的口风,我总觉得他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顾士谦手臂垂落,负在身后,仰头望着那朦胧的月色,“或许,这一局成败的关键就在他身上。”

    一月后,战事起,远在慈安寺的长公主得知温之言要亲赴幽州的消息时,便将回京的行程临时提前,在大军出发前赶回了邺城。

    郊外,秋风起,吹动她的裙裾妙曼飞扬,“幽州苦寒,不比邺城,丞相在外定要照顾好自身,家中琐事自有我与温泰料理,丞相也不必挂怀。”

    长公主走近,将温之言的战袍系得更紧了些,“我等你回来。”他终究不忍,一把将她抱过,“若我此次能平安归来,你能忘了他吗?”

    “忘了谁?”长公主觉得怪异,他却越抱越紧,她有些喘不过气,挣扎着让他放手,“大军即将出发,丞相别误了吉时……”

    温之言望着她慌乱的样子,冷哼了一声,“他就这么让你念念不忘?”

    “你到底在说谁?”长公主依然觉得莫名其妙,他脸一冷,“明知故问。”

    长公主柔美的双目在此时有了些许无奈之色,她不愿在此时跟温之言理论,也不想承认这莫须有的人,所以不再多言转身便离去。

    角鸣之声已响起,温之言最后看了她一眼,便翻身上马,玄色的战袍烈烈生风,叫人望而生畏。

    自温之言率领十万大军赶赴幽州到今日始已有一月有余,军中所剩粮草也仅仅只能再维持一日,而由肃州押运的粮草却迟迟未到。

    在斜阳的余晖下,城檐画角,光线昏黄。幽州副将萧统冷峻的视线一一扫过周遭,还可以看到经历过激烈战事后来不及打扫的战场。

    在萧统左侧站着一位战袍上带有血迹和尘土,五官硬朗身形修长但面容难掩疲累的人,他便是当朝左丞温之言。

    萧统垂下眼帘,“主帅,军中的粮草已所剩不多,肃州的粮草再不到,恐怕撑不了多久。”

    温之言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回了营帐,其身边的副将也一一在后跟随。温之言进入军帐后,其目光便一直停留在幽州地形图上。萧统虽为副将,但在十几年前就曾随温之言北伐,所以瞬间便猜到温之言在想什么。

    “从肃州到幽州,不论是走水路还是陆路,粮草押运最晚都该在前日抵达,”萧统一边说着一边在地形图西南角指了指,“除非是在阳子关出了问题。”

    温之言却摇了摇头,否定了萧统的话,“顾士谦作为肃州军监,负责押运此次粮草,他不会这么蠢,在阳子关被困。”

    他说完,在地形图东南角点了点,萧统难以置信的发出一问,“难道他选择海运?”

    此言一出,在场的副将皆十分诧异,因为谁都知晓,大成禁海已多年,若违背旨意,严重者或可累及家人。

    温之言却不以为然,“私开海运固然有罪,但若粮草无法及时送到,他顾氏一族还会有活路吗?”

    萧统再次看向地形图道:“若走海运,那五日前便可到,为何却迟迟不见?”

    帐外突然着急忙慌进来一人禀报,“主帅,张副将率领的五千多名精兵在二十里外的丘陵处中了埋伏,已全体阵亡——”

    温之言在听到后半句话时,悲痛的阖上双眼,萧统的双眸也瞬间通红。

    片刻后,温之言睁开眼,语声高昂下说:“张钊副将为去甘州请援兵解我幽州之围战死沙场,在场还有谁愿代他完成遗愿?”

    萧统立刻站了出来,抱手坚定的说道:“末将愿再带三千精兵,势要杀出一条血路,以慰张钊副将的英灵。”

    其余副将也纷纷表示愿意,只是温之言却看到了一个不和谐的人影,他扬声道:“陈参军,你可有话要说?”

    温之言说完后,大家的目光都齐齐看向帐内一人,那便是从之前就一直东张西望,心神不定的陈攸同参军。

    “莫将……莫将……”陈攸同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温之言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绕了一圈后看着他心慌的样子,突然爆喝道:“身为幽州参将,统理一切营务要事,竟然在我初到幽州之时一问三不知,连粮草所剩多少都不清楚,要你何用?”

    陈攸同当即匍匐下跪求饶,温之言却只是道:“大敌当前,陈参军却罔顾军纪,来人啊,拖下去,杖责五十军棍,以儆效尤。”

    军帐中人见此情景,面对陈攸同的求援,只得低下头沉默不语。帐中烛火明燃,战袍随风轻飘,衬得温之言本就冷峻的面容更加让人胆战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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