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庆殿内宫灯明照,侧殿中,太后斜身躺在凤榻上,双目微阖,唇却一张一合在说着些什么。

    皇帝坐在一侧,躬身倾听。

    “朝堂之事哀家不便插手,皇帝想要怎么做,如何做,也不必顾及哀家。”太后睁开眼,“但槿容是你的亲妹妹,你一再利用她可曾把你们的兄妹之情看在眼里?”

    见皇帝不语,太后再言:“先帝十一子五女中,唯有你与槿容是哀家所生,这一母同胞的情谊在皇家本就不易,还望皇帝好自珍重。”

    “母后言重了,”皇帝言辞切切,“朕自小就疼爱皇妹又怎会一再利用她,但槿容身为皇家女,又一朝下嫁温氏,她即是大成的惠敏长公主又是左丞温相之妻,有些事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躲不掉。”

    “且……”皇帝抬眸看向太后,“让槿容下嫁温氏的旨意也是母后亲自下的,若说利用也是……”

    “混账——”一声厉喝陡然在殿中响起,“皇帝这是在怪哀家吗?”

    “儿子不敢,”皇帝从榻上而起,向下走了几步后跪了下去,“槿容是朕的亲妹妹,若非不得已朕也不愿她牵扯进这权利争斗之中,只是一旦进了这棋局,谁是执棋之人,谁是棋子,谁又能全身而退,由不得朕也由不得任何人。”

    太后阖着眼眸长久不语,在他离去之时才空乏无力的叮嘱了一句:“望皇帝能记着今日的话,保槿容一世安宁。”

    皇帝刚走出承庆殿,金全便来报宋直已在文政殿等候,有要事需当面禀报。

    “这几日长公主若要进宫向太后请安,”皇帝在迈上轿辇之时吩咐道:“便说太后身子困顿,不想见人,所以免了请安。”

    金全小心翼翼的问,“若是长公主执意要见……”

    皇帝未回话,金全打量着自己是说错什么了吗?

    “若长公主执意要见,”皇帝突然出声,“便去回禀太后。”

    金全应着,心里腹诽道:这皇家的事怎么那么多弯弯绕绕,看来这阵子要小心当差了。

    宋直徘徊在文政殿多时,等得已起焦虑,见皇帝匆匆而来忙跪下行礼。

    “右丞不必多礼,”皇帝扶起他,“快请起。”说罢走到案前坐下后再道:“有何事急需见朕?”

    宋直已年愈五十,头上尽是华发,他从袖中取过密函呈了上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说道:“肃州参军已暴毙身亡,其都尉不知所踪,此外事关粮草押运的一切记录均已被销毁,无从查证。”

    皇帝看了看密函,“料到了,那个都尉只怕也命不久矣,不过也还需再派人去找,那怕只有万一的希望。”他在一堆书卷中取出一卷帛书,递给宋直。

    “这是……”宋直不解,因为他手中的正是莫雨和顾天明寻找的记录押运粮草详细细节的文书。“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的面容异乎寻常的平静,在宋直的目光下沉默长久,眸色忽幽忽明,深邃莫测。

    “早在半月前,这份文书就送到了朕手中,而让甘州宁王发兵也是朕的旨意。”皇帝起身走到宋直面前,再将一封书信递给他道:“临安刺史上书,其知府贺华章等八人遇难一案与左丞温之言有莫大关联,或涉及天水阁,也涉及数月前曾离奇病故的十二位官员。”

    宋直一一看过,揣度着他刚才说话的语气,然后说:“数年前温相曾围剿过天水阁,所以陛下是怀疑……”他顿了顿突然明白了什么,“若是如此,那顾军监只怕难逃一死。”

    话刚出口他便觉得失言,但皇帝并未有什么表示,还让他继续说下去。

    宋直拿捏不下,但不愿见顾士谦成为废棋便直言道:“陛下此举是用顾军监为诱饵,不管事后成败与否,他都难逃一死。”

    “右丞果然不是年迈昏聩,”皇帝的双目中带有笑意,但却让宋直觉得犹如置身于寒窑之中,而其实他的话只说了一半。

    这几日,惠敏长公主曾找过他,话里话外似乎都在打探顾士谦一事。他还发现自己的书房也有人悄悄潜进,应该也是长公主的人在找寻一些东西。

    所以,宋直想,在这一局中,皇帝不止利用了顾士谦,还利用了自己的亲妹妹,只是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还未曾多想。

    皇帝看着宋直,像是在打量他又像是在赞赏他,“这几年朕明里暗里授意你暗中查探温氏一族,终究是到了要清算一切的时候了。”

    酉时三刻,暮色降临,天空霞云一半红光铺染,一半墨色幽淡。

    狂风吹过,卷起遍地的竹叶,覆在温之承的面庞之上,“叛徒!”他音如玄冰,其间寒意难以消融。

    禁军副统领周冲双目澄清映月,注视着温之丞道:“我从未以温相为尊,又何来叛徒之说。”

    温之承脸色清寒,一言不发,剑气如山鸣震荡,刺夺张继全身的命脉大穴。

    竹林中瞬间传来一片厮杀声,在刀光剑影,鲜血飞洒之下,几十条黑影悄无声息的飞入,将整片竹林给围了一个水泄不通。

    “周统领还是先顾好自己再说,”闻此声音,温、周二人俱是一怔,待仔细向说话之人看去时,才发觉月蓝色华裙下,如玉的容貌竟是长公主叶槿容。

    周冲的身形才轻微一动,便发觉高墙之上乌压压围了一群人,纵使他轻功再好,想要飞出这竹林已是不可能之事。

    长公主挥了一下衣袖,身边的人便将已经受伤的温之承扶了下去,她上前两步含笑望着周冲道:“今夜若不是我特意设局,还不知这入圈套之人竟然是你,只怕就连丞相也不知你一直都是皇兄身边的人。”

    她目光如炬,气势丝毫不弱的再说着:“我不杀你也不会处置你,但你回去后给皇兄带句话,若还顾念兄妹之情,明日戌时便到清宁苑一见。”

    “长公主何须如此?”周冲唇动了动,多说了一句,“长公主可知温相从未信过你。”

    她停下脚步,咬唇凝思,半晌后才抬起头来看着漫天夜色,喃喃自语道:“天意难测,人心难违!”

    待众人都离去后,长公主在竹林站了许久才去看了看温之承,并解答了他眼中的疑惑。

    “这些年右丞宋直,廷尉霍永叔……能够悄无声息出入宫中,”温之承恍然大悟,“全都是因为周冲?”

    “嗯,”长公主沉吟片刻,“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立马修书一封,”她想了想,“不,你亲自去见丞相,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将行程延后。”

    温之承仔仔细细的看了长公主一眼,说了句很不合时宜的话,“长嫂何时这么沉稳有度,一言一行看上去颇有谋略?”

    “你是替自己所问,还是替丞相所问?”

    “若真按长嫂所说,待见到兄长也必会有此问。”

    “你就回答,他日日监视我,又怎会不知枕旁之人是何心性。”

    长公主说完,沉默了许久,后一声轻微的叹息在夜色下缓缓逸出:“为他至此,也算对得起三年夫妻情谊!”

    戌时末,皇帝已在凤仪宫歇下,朦胧间听金全在外禀报:“陛下,禁军副统领周冲求见。”

    皇后张妍睡在里侧,本以为皇帝会说明日再见,没想到他直接起身回道:“让他到偏殿等候。”

    “周统领可是有要事要禀?”张妍欲起身服侍,皇帝却罢了罢手,“朕去去就来,你先睡。”

    待皇帝离去后,张妍若有所思的起身,唤来婢女披上衣后跟身边的一人说道:“长公主近日可有进宫?”

    “似有三日未入宫,”回话之人是张妍的贴身宫女画屏,“太后那边说是身子困顿疲乏,不仅免了各宫的请安,连长公主也免了。”

    张妍接过婢女递上的茶盏,轻抿两口后突然道:“明日把三皇子接来,再吩咐尚食局做一些太后爱食的糕点。”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角窗扉,然后看着灯光暗淡的偏殿,再吩咐道:“掌灯,研磨,我要写封书信……”

    偏殿中,皇帝微微皱眉,望着躬身等待回话的周冲,沉吟不语。

    “若非长公主平日里显得柔弱,没有城府,臣也不会中此离间计。”周冲硬着头皮将今夜的实情一一说出,“只是臣不解,长公主费此心机又放过臣,难道只是为了给陛下您带一句话?”

    暗淡的灯烛下,皇帝脸色沉静如水,声色不动道:“她只是为了证实一件事,”话音停了停他又问,“她让你带什么话?”

    周冲又再说了一遍:“长公主的原话是,若陛下还顾念着兄妹之情,就请明日戌时到清宁苑一见。”

    “清宁苑?”皇帝念叨着,“槿容啊槿容,你这是在拿皇兄与你的情谊当做筹码吗?”

    周冲试探着问:“那陛下明日……”只是话未说完就触碰到皇帝的目光,他自知失言,便行礼退了出去。

    “元征三年五月十七,改燕亭阁为清宁苑,并接南北三殿,除移栽珍稀花草外,再修流萤台作长公主寝殿,并于三日后赐于长公主为及笄生辰礼,一切事宜交由皇太子叶景渊操办。”

    皇帝一手撑在案台上,半阖着眼默然说了这一番话,心头若有似无流淌出一些酸涩之意,他想不到他一向疼爱的妹妹,有一日也会拿昔日情谊要挟他。

    往日的记忆此刻在他心头盘旋,久久不散……

    翌日,长公主盛装打扮。远远看去,好像她从未变过,依旧是父兄疼爱,被母后捧在掌心的惠敏长公主。

    只是当走进清宁苑时,才发觉一切早在变与不变中渐渐消散,曾经繁华热闹无比的宫苑,此刻只剩薄凉。

    “阿徐,你还记得吗,”长公主手捧起一把紫红泥土,“因千草花极难培植,不仅需要精心养护,其特用泥土也极难找寻,”她说着往日情景便从眼前一掠而过,清晰得宛若昨日光景,“就为哄我开心,皇兄便翻阅了花房大半记录……”

    说着说着,长公主眼中带了些湿润,再想起近日之事,不免失笑:“如今再回想这些往事又有何用。”

    阿徐从小便在长公主身旁服侍,对他们兄妹之间的事最是知晓,眼下也颇为难过的问道:“您与陛下之间就再无回旋的余地吗?”

    长公主抬起头来,望着逐渐西沉的日头说:“若皇兄肯来,也许……”她没有说完,因为她心里并不抱希望。

    只因一登九五,再无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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