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离的意识终于回归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色彩晦暗的祭祀光景。

    无数个只余背影的信徒匍匐在地,依次在重重的长阶上排开,姿态恭敬地朝拜着最顶端的神座。

    可那个神座上,明明空无一人啊。

    她眨了眨眼睛,努力汇聚起溃散的意识,这才意识到,眼前的景象似乎只是一幅被绘于穹顶之上的深沉画作。

    大约也就只能看个大概,毕竟……屋子里唯一的光源,便只有散落在四处的一支支明灭不定的白色蜡烛。

    虽然年幼,但她仍然很快地明白过来——这里并不是她先前正等待着母亲归来的旅馆房间。

    这是哪儿?

    突然来到未知之地的恐慌让年仅六岁的小小孩童瞬间清醒了。

    她想要起身,想要出声,却发现自己的四肢此刻正被特制的拘束器具牢牢地禁锢在一张冰冷的床板上,嘴巴被粗粝的革带封紧,连脑袋都几乎无法转动。

    无端端地被带到陌生之地拘禁,正常人都会感到大事不妙。

    她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努力地转动着唯一还能动的眼珠,拼命地想要看清周围的景象。

    不知是否是这动静惊动了什么,原本死一般寂静的空间里,突然响起了一阵由远及近推车声响。

    “哎呀……你醒了吗?”

    一个戴着口罩,束着一头灰色长发的身影从侧后方进入了她的视野,狭长的眼角微微眯起,像是惊讶,又似乎很是欢喜。

    “身体很好啊……都是差不多的药量,之前的那些孩子,可都是一直昏睡到了最后呢。”

    男人将手中的推车推至床边,一边说,还一边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说不上恶意,动作也很轻柔,可她却惊得吓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仿佛被什么不属于世间的东西碰了一下,毛孔中充斥着“危险”、“快跑”这样的字眼。

    这是谁?

    这是哪儿?

    ——谁把她带到这里来的?!她明明好好地在旅馆中等着外出的母亲归来,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出现在这么一个奇怪的地方?

    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里来?

    他们要做什么?!

    小小的人儿仓皇不已,完全顾不上拘束器具带来的压迫,几乎疯狂地挣扎起来,可即便稚嫩的四肢都开始出现血痕,她所发出的最大的声响,也不过几声低哑的呜咽罢了。

    “医生,可以开始了吧?”

    另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从她看不到的角度突然传来,语调冰冷。

    “当然。”

    男人恭敬地冲某个方向鞠躬致意,而后转过身来,从推车上拿起了一支没有刻度,却爬满了无数古怪纹样的针筒,眼中的笑意更盛了。

    “好孩子,别怕……即便死去,你也会成为我们伟大神祇的一部分,与祂一起,永远、永远地生存下去……”

    这轻微的呢喃如同恶魔的低语,她眼睁睁地看着反光的针头扎入了自己的血管。

    刺痛之中,深红的血液带着自己的体温与生命,一点点地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气力仿佛也一同被抽走一般,迅速地于四肢百骸间飞快流逝。

    颓然躺倒的那一刻,她突然看到穹顶之上的那幅彩绘中,原本空荡荡的王座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发黑裙的少女。

    在看清对方面容的那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骤然攥紧了她的心脏。

    那个人、那个人竟是……

    ***

    “啊!”

    一声短促的惊叫后,本就倚坐在床边的少女霍然起身,几乎本能地一骨碌滚入了床底之后,这才慢慢地清醒过来。

    呼……是梦啊。

    好久都没有梦到那时候的事了……是因为又一次的行动在即,所以久违地有些紧张吗?

    自嘲地笑了笑,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慢慢地从床底下爬了出来。

    也亏得学院都是单人宿舍。

    若是有室友在,得知她这个人常年来根本无法躺下休息,必须以一种随时可以站起的倚坐姿势才能入睡的话,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传言呢。

    当然……对于自己在别人口中究竟是个什么形象,她本身也并不是很在乎就是了。

    落地窗外暴雨如瀑,本该亮起的天光也被连累,灰蒙蒙的一片,只能看清一些模糊的色块。

    她点亮了床头的夜灯,也将自己晦暗的身影,映在了不断被暴雨冲刷的窗户之上。

    黑色的长发,齐眉的刘海,较同龄人更单薄一些的身板,以及……一双很是罕见的金红色眼眸。

    潘多拉·阿匹洛艾斯。

    窗前的少女,与梦中神座上的人,其面容几乎可以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呵……”

    这令人惊悚的发现,最终只换来了一声满是嘲讽的冷哼。

    不过是个噩梦罢了。

    自从她被掳到了阿匹洛艾斯家族,被告知了自己的生父是谁,被强行取走鲜血救治她那所谓的“弟弟”后,这个噩梦,她早已做了无数遍了。

    她才不想管神座之上到底坐着谁呢。

    她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明天的计划,能不能够顺利地进行下去。

    虽然天色尚早,但这么一闹,左右也是没什么睡意了。

    潘多拉拍落身上的灰尘后坐到书桌边,取出纸笔,写写划划地在上头反复地推演着什么。

    半晌,待天光终于挣脱了雨幕的束缚,微微亮起的时候,奋笔疾书的少女望着自己的推演结果,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而后,她将这叠密密麻麻的心思推到了桌边那个尚在闪着微光的魔法阵中后,便起身去检查今日要带走的行李是否还有遗漏之处了。

    而阵中的白纸,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侵蚀一般,迅速地消解成灰,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

    肖特尔女子学院位于瓦伦王国首都谟艾德的东南角,也算是一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私立院校。

    比起各种专业类学校,此处更偏向于教授社交礼仪、艺术修养等各种对个人魅力加成较大的科目。

    换言之,在此处求学的姑娘们,多数是有些家底,不愁吃穿,且对“嫁个好人家改善生活”的需求要远远高于去学一门手艺来傍身。

    这些中产甚至是贵族旁支的女孩,大多数这辈子都不会有出去讨生活的时候,只要有个好听的名声,有得体的举止就行了。

    横竖也是在各色各异的精致牢笼中度过一生,何必去苦苦地钻研那些自己估计一辈子都不会用到的学识呢?

    所以当学院推出“主课+1”的辅修制度后,那些因为手脚太慢而不得不选择了《大陆变迁史》、《初级魔法概述与运用》、《初级机工师入门》等生涩科目的学生们纷纷大呼头痛。

    啃书是不可能啃的。

    ——但为了能顺顺利利地在这场毕业典礼上拿到毕业证书,那些有钱有权的学子们,自然也很容易想到办法。

    无视了教导主任莫莉·福克曼女士在大礼堂讲台之上那冗长又无趣的总结陈词,潘多拉目光游移,并最终在自己左前方的位置,找到了那个正在跟边上的同伴小声议论着什么的短发少女。

    等毕业典礼结束,在场的所有人也就各回各家,江湖再见了……

    看样子,这位总是以“未来的伯爵千金”自居的小姐,是完全不打算支付自己为她代做机工课毕业作品的报酬了呢。

    呵……就是如此才好。

    也不知是否察觉到了侧后方的视线,这位面容讨巧,有着蓬松短发的小姐回过头,正好对上了潘多拉面无表情的审视目光。

    前者嘴角处那一抹满是不屑的笑意,显而易见地昭示着她的态度。

    随着讲台上的话音落下,随着所有人一起起身行礼的潘多拉低垂眼帘,手指下意识地用力抓紧了轻提的裙摆。

    ——第六百四十二次逃离计划,开始了。

    ***

    “伯德格尔曼小姐,请等一等。”

    被几个好友簇拥着正准备前往宿舍楼取行李的艾薇莉·伯德格尔曼被陡然叫住。

    本能地回头望去,认出了出声之人后,她有些不耐地撇了撇嘴,摆出一副礼貌又淡漠的样子,明知故问道:“这位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好家伙,明明是早就互通过姓名的关系了,现在居然还装不认识。

    “赖账不还,可不是大家风范。若是我来日以家族姓氏登门追讨,那场面可就不太好看了——说来又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这些小辈私下解决就好了,没有必要闹到长辈那里去,你说是不是?”

    潘多拉在学院内一向沉默寡言,此刻这鱼死网破也无妨的强硬态度,倒是让艾薇莉很是意外,不由得微微一怔。

    “艾薇,什么事啊?”

    “是啊,什么叫赖账不还?你手头不是一向挺宽裕的吗?”

    面对周围朋友们的询问,短发少女嘴角微抽,故作从容地笑道:“哎呀,说起来,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阿匹洛艾斯小姐也真是的,何必这样疾言厉色呢?”

    说罢,她后退一步离开了那个众星捧月的位置,挥手做告别状,以“我跟她先聊聊,大家来日社交舞会再见吧”这样的理由屏退了众人。

    转过身后,那亲切的笑容瞬时消融。白了潘多拉一眼后,她一言不发,只是自顾自噔噔噔地往楼内的僻静之处走去。

    潘多拉也不恼,不远不近地跟随其后,长发飘摇,容色笃定。

    “你这样有意思吗?”

    来到无人处后,艾薇莉冷冷地斜视着潘多拉,眼角眉梢全是满满的不耐烦:

    “你帮我完成了机工课的作业,我自然承你的情——来日等你正式在公开场合亮相,我帮你在众人面前多美言几句就行了,何必像那些穷酸的平民一样,追在后头要饭呢?”

    潘多拉微微歪头,似笑非笑地看住了她,反问道:“我用自己的劳动换取报酬,怎么就是要饭了呢?你图一个品学兼优的名声,我也不过是来要回我应有的劳动所得罢了——我给你做的那只机工鸟能飞能叫,几乎是满分通过,按之前说好的,你要付给我一百银币。”

    “你以为我真的怕你说出去吗?”

    显然是打定了主意要赖账,艾薇莉眉角微挑,抱臂不屑道:“学院里代考代做的事多了去了,哪一届不都是如此?如今连毕业典礼都结束了,哪还会有老师来管这档子闲事,连校长都是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校长确实不爱管这些事。但……福克曼女士就未必了。”

    没有理会对方滔滔不绝的说辞,潘多拉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难得地面带笑意,却在暴雨和空寂回廊的加持下,显得有些莫名的阴森。

    眼前顿时浮现出高高盘发、手推框镜的莫莉·福克曼女士那张古板又刻薄的面容,艾薇莉想起对方素日在课堂上对“高贵”与“荣耀”的执着,以及曾经力排众议也要将某位明着不守规矩的官员千金开除出去的壮举,一时心里倒也有些发憷。

    而且因为连日阴雨,年迈的校长先生以身体不适为由连面都没露,整个毕业典礼都是由福克曼女士主持的……

    如果潘多拉真的跑去教导主任那里告发她,那个老女人,即便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不吊销她的毕业证书,只怕也会把母亲叫来训斥一番吧?

    母亲……自从母亲怀上第二胎后,父亲便来得不如往日勤快了。

    要不要说些软话,先把这个讨债鬼稳住再说呢?

    父亲承诺过,如果这一胎是个弟弟,便立刻以养子养女的身份将他们带回去,到时候自然而然也就不缺钱用了……

    艾薇莉的脸色阴晴不定,似乎正在权衡各项选择间的利弊。

    但潘多拉可不想让她悠悠哉哉地得出最优解,也生怕她回过神来,真就咬咬牙给钱了事,本着小事化大的原则,她换上了一副特别讨打的表情,咧嘴笑问道:

    “怎么,被家里断供了,给不出来吗?——也是,住在外头的私生女,到底还是比主宅里的小姐们更艰难些啊……老实说不就好了吗,我也不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面对如此恶意十足的发言,艾薇莉仿佛头一天认识潘多拉一般诧异地瞪住了她。

    然而,几乎就在下一刻,一股油然而生的怒意将她从头到脚地瞬间吞没,令她精致的面容出现了难以遏制的扭曲——

    “哈?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种话?——难道你就是什么身份高贵的正经小姐了吗?但凡你家里对你有一丁点儿的看重,你还会穷到需要帮别人作弊来筹生活费的地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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