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顶着“阿匹洛艾斯”之名入学的少女,也曾短暂地在学院内引起过一阵小小的轰动。

    要知道,这可是属于“瓦伦王国十贵族之一”的尊贵姓氏,家族中曾出过两位公爵,六位侯爵,十一位皇后——

    有着如此显赫的声名地位,完全可以聘请各行业的顶尖人才来担任家中子女的私教,几乎不可能让孩子单独出来上这种不上不下的私立院校。

    但在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这些离贵女还有些差距,但在审时度势上都较为敏锐的姑娘们便渐渐地回过味来了。

    姓氏多数是做不了假的,但她对外的身份,却是“养女”啊。

    似乎比旁人更尊贵点,却又离真正的权势还有些距离——同样拥有着“养女”或者“准养女”头衔的一些人,很快便捋清了这其中的隐密。

    所以……这潘多拉,多半是外室所生的孩子吧?

    这不就跟她们一样嘛。

    仗着被宠爱的母亲,仗着自己的乖顺嘴甜,等哪天男人心情不错,便有可能被冠上闪亮的姓氏,风风光光地实现再一次的阶级跨越。

    只是如今看来……那些光耀如同云上人的所谓大贵族,也照样出轨,照样胡闹,照样会沦为他人茶余饭后的那些八卦谈资。

    “听说公爵大人英年早逝,阿匹洛艾斯家族如今就剩下公爵夫人守着一个病弱的幼子苦苦支撑……”

    “哪有这么可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家的领地规模都快赶上周边几个小国的面积了,放着不管也是几辈子的衣食无忧,哪里用得着苦苦支撑!”

    “可家大业大有什么用?就算有金山银山,没人继承,也不过便宜了别人啊——要是那位病弱的少爷没能长大成人留下后嗣,他们的家产要么充公,要么就被虎视眈眈的旁支们分割干净,到时也不过一场空。”

    “原来如此,所以才把外面的小孩带回来养吗?女儿好控制,日后不管是招婿还是嫁人,只要对家族有利,毕竟有底子在,想要荣光重现也不是不可能。”

    “也是,比起过继旁嗣,到底还是由主家血脉继承会更合理正统些……哎,你们说那个潘多拉,到底是公爵大人的私生女,还是那位尤妮丝夫人的?”

    “肯定是公爵大人的啊!——你看她那双金红色的眼睛,妥妥的阿匹洛艾斯家族血统啊,怎么也不可能是外嫁过去的尤妮丝夫人能遗传得了的吧?”

    “那可说不准,为什么尤妮丝夫人就不能在家族的近亲里挑一个呢?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哈哈哈你好坏!但老实说我还是觉得她像是公爵大人那边的,一来正室夫人不大会为外面的男人生孩子,二来……你不觉得阿匹洛艾斯对她这个所谓的养女实在是很吝啬吗?”

    “确实确实!虽然是管家送来的,但那天马车上都没挂家徽!——而且啊,你看她,即便下学也不更换自己的衣裳,怕是除了校服和内衣,根本就没给她准备别的衣物和饰品吧。”

    “是啊,听说来的那天,行李也是少得可怜……无怪她成天一副丧气样子,顶着这么尊贵的姓氏,却只有这种程度的待遇,换我我也意难平啊哈哈哈!”

    “哈哈哈你小声点……”

    没几天的工夫,众人便在一系列的闲言碎语间为这个寡言的少女定了性,言之凿凿,仿佛所有的真理都已经尽在其手。

    无法,毕竟这世上总有些人喜闻乐见他人的落魄,当对方的落差比自己更大之时,更像是捡了什么天大的便宜一般,浑然忘了自己其实也跟对方差不了多少。

    当然,看在那尊贵姓氏的份上,如果潘多拉是个好相处的,很多人其实也并不介意多个朋友多条路。

    但……

    老实说,像潘多拉这么冷硬不好说话的人,这些自诩贵妇预备役的姑娘们,还真是没怎么见识过。

    在讨人喜欢这一点上,潘多拉除了她那张确实能用精致来形容一下的面庞外,几乎从头到脚都与之没有任何关系。

    这个女孩在学院里完全没有任何社交,认真上课,独来独往,穿着单调的黑色校服两点一线地游走,休息时间常常消失不见,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若有人好奇或好事,她轻则回怼,重则动粗,字典厚的书本说抡就抡,全然不在意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事实上,也确实没人敢真的与她计较什么后果。

    一开始,阿匹洛艾斯家族那位不苟言笑的管家先生还会在争执闹大后露一下脸,说两句客套话,给一些无关痛痒的补偿。

    等次数一多,那便只剩下“小姐自小流落在外,缺乏教养,还请学院多多担待”的书信了。措辞工整,言语客气,里里外外却写满了“屁大点事别成天没完没了地跑来烦人”的矜贵和傲慢。

    有人会为了姑娘间的口角打闹去得罪目前声威犹在的大贵族,不惜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一并堵上吗?

    当然不会。

    ——那这些吵架斗殴事件最后的结果,自然也显而易见。

    潘多拉完全不惧挑衅,也根本不在乎被孤立,知道找她不痛快最终只能害得自己被家里人一顿臭骂的姑娘们也只好偃旗息鼓,一边用“她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一边在暗地里吐槽她的离经叛道和顽劣教养。

    可她们不去惹她,她倒反过来开始主动找她们搭话了。

    临近毕业的那一年,从来不跟人来往的潘多拉突然像幽灵一样出现在落单的人身后,如魔鬼般在他们耳边低语,询问她们是否在各种古怪的选修课上,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

    ——那可太有了好吗!谁家的淑女能弄得懂那种需要大量脑力运算的机工术啊!

    选无可选之下只能走进机工课教室的艾薇莉硬着头皮认真地看了一下书,然后直到下课都还在思考“我是谁”“我在哪儿”这种哲学问题,差点连怎么走路都给忘了。

    反正左右也是要找别人来完成毕业作品的……当潘多拉摊开掌心向她展示那朵自动盛开的机工花之时,艾薇莉基本上就已经动心了。

    但话又说回来,无论那时她找了谁来做自己的枪手,那所谓的酬劳,她都是没打算付的。

    她的母亲虽是情妇,但凭着美貌体贴,常年来宠爱不断,更是父亲身边少有地被允许怀上了第二胎的女人——只要医生所言非虚,母亲腹中确实是个弟弟的话,等他落地的那一天,她便能摘去旧姓,正式踏入伯爵府的大门了!

    是的,她的父亲,可是东城富人区的伯爵大人!

    同届的学生里,除了古怪又被家族放养的潘多拉外,就属她的地位最高!

    在未来的社交场上,人脉的重要性可比单纯的金银值钱多了——于社交场合在权贵之人面前得脸,难道不比这几个子儿的银币更值钱吗?

    这潘多拉到底是有什么毛病,一点也不经营人脉也就罢了,都已经如此跟她挑明好处了,她怎么还死揪着那点碎钱不放呢?

    难道真如大家传闻的那般,她因为太过顽劣已经被家族放弃,毕业之后就要被解除收养关系,所以才如此地在乎真金白银?

    “我是否受宠,又是否缺钱,与我们现在讨论的事情有什么必要的关联吗?”

    面对艾薇莉对自己尴尬身份的挑破,潘多拉无动于衷,甚至毫无怒容,嘴角的那一抹讥诮却仍然清晰可见。

    “伯德格尔曼小姐,之前在商议的时候我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对于你所画的那些饼,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要实实在在能拿到手里的好处。现在是你在试图赖账,而非我无理取闹,对不对?”

    既然已有了些撕破脸的征兆,来了火气的艾薇莉也没打算讲道理,不屑地哼了一声,昂头道:“你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日后能给你的远比区区一百枚银币多得多,是你自己不识抬举!”

    “谁能保证未来就一定能如你所料,毫无偏差呢?”

    潘多拉斜睨着这个仗着几乎还远在天边的权势就已经开始目中无人的少女,色泽艳丽的眸中满是冷意:

    “伯德格尔曼小姐,你所谓的‘日后为我美言’,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罢了,在你正式更换姓氏之前,这完全就只是你的一厢情愿……我在跟你讨论现实中的问题,能不能请你赶紧从梦里醒一醒,脚踏实地地拿出个我能接受的解决方案呢?”

    “放肆!”

    被如此口无遮拦地嘲讽,艾薇莉瞬间涨红了脸,但一想到潘多拉昔日各种武德充沛的事迹以及那分量极重的姓氏,她愣是将已经卡在喉咙里的唾骂给咽了下去。

    “我说了,能为我做事,是你占了便宜!——看在你为我拿了个高分的份上,他日你要是真被赶出家门,我看在同学的份上,多少接济你一点,如何?”

    听了这话,潘多拉有一瞬的诧异,也不知她这“要被赶出家门”的说法到底从何而来。

    但也就一刹那的工夫,她便恢复如常,一边摇头一边后退了一步,幽幽地叹道:“不是‘日后’就是‘他日’……伯德格尔曼小姐,你大约是平日的日子过得太好,所以才不懂得这种延时的允诺对忙于生计的人来说,究竟有多么的不值一提。”

    “你是在怀疑我的人品吗?既如此,要我立字据于你也行。”

    没想到艾薇莉为了不付钱,居然准备做到这种份上,潘多拉眨了眨眼,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眼角一弯,好似听到了什么绝妙的笑话般扭头捂嘴,笑得连肩膀都抽动不已。

    “你什么意思!不是你来问我要解决方案的吗?!”

    被这种看似礼貌但其实侮辱性极强的笑法刺激到,艾薇莉再一次提高了嗓门,充分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抱歉……哈哈哈,伯德格尔曼小姐,我想过你可能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有钱,但没想到,原来你已经窘迫到这种程度了……”

    “你!”

    什么叫窘迫!不过是父亲大人近几个月没怎么来,所以手头才稍稍有些紧罢了!

    可未等艾薇莉出言再反驳,潘多拉又再一次刻意地拉远了距离,慢慢地敛去笑意,并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块透明的小小晶石。

    “这原本不过一场公平的交易,是你试图事后赖账的行为,才把这件事变得这么复杂……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廊外暴雨如注,昏沉的光线下,那仿佛花朵形状的小石头看起来无甚特别,死气沉沉地躺在潘多拉的掌心之中。

    “……这又是什么?”

    “这叫月光石,在有月光的晚上,它便会自动放出先前所记录其中的影像和声音……如何,你有没有兴趣陪我留到晚上,一起回忆一下一个月前的那个夜晚?”

    苍白昏暗的光线之下,身着黑色校服的少女带着鬼魅般的笑意,令艾薇莉的心头涌起了一股本能的恐惧。

    她很想怒斥说谁知道这玩意儿是真是假,谁要陪你在这里呆到晚上,你以为随便雕了块石头说里面有证据我就会相信吗……

    可不知为何,某种从心底涌起的直觉一字一句地告诉她,这是真的。

    “……你真的要告发我?就为了一百银币?你疯了吗?!我要是因为作弊被处罚,你身为帮凶难道就能置身事外?”

    “自然不能,但我无所谓啊。”

    潘多拉歪着脑袋笑了笑,格外美丽,却也格外刺眼,“我家那位夫人对我其实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我没事别在她面前晃悠,且有口气在就行了……但你不一样啊。

    “要是你母亲肚子里怀的是个妹妹……那你一直以来所做的那些美梦,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

    当正在楼上收拾东西的福克曼女士听到明显的动静,且带上校工赶来之时,看到的便是两个少女扭打在一起的荒唐场景。

    艾薇莉·伯德格尔曼一改往日可爱大方的模样,如同被杀了父母般疯狂地拽打着潘多拉·阿匹洛艾斯。

    而后者也不甘示弱,一点不吃亏地尽往人身上的脆弱处扭去,在瞥见福克曼女士那张动怒到已有些铁青的面容后,不仅丝毫不惧,甚至还露出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不错,时间掐得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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