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望着那条由几块纸板铺就而成的小小路径,金发的黑衣青年脚步一顿。

    大约是认出了其上足迹的主人,他继而抬头环望,确认了餐厅与储藏室皆有人在活动后,那双紫色的眼眸里,悠悠地闪过一丝了然的神色。

    看样子,潘多拉小姐已经到家了。

    至于谁在餐厅,谁在储藏室……以他们往日的行为习惯,倒也不难猜。

    ——还是敲个门吧。

    不管他们在做什么,总得给出一些反应时间……黑灯瞎火的,万一小姐惊慌之下磕着碰着就不好了。

    想到这儿,他便刻意加重了自己的脚步声,而且一边行进,一边还很自觉地将走过的板子都顺手收了起来,叠放后往门廊边一搁,方便蕾雅之后再收纳。

    “笃笃笃”。

    取下自己被纸板弄脏的手套,他用干净的手轻轻叩门。

    力道适中,节奏熟悉——若是同住多年之人,基本上不存在认不出的可能性。

    “来了来了!”

    离大门更近的餐厅处没有回应,倒是稍远一些的储藏室方向传来了切尔西中气十足的应答。

    但迎向这边的脚步声并未响起,反倒有一些类似拖拽和推拉的声音夹杂着脚步声,有些凌乱地折腾了一小会儿。

    其实他完全可以马上开门进屋,因为这栋屋子根本就没有任何锁。

    但说实话,与其此刻进屋,大家或狼狈或心亮地互飙演技,还不如稍许留些余地。

    而且,时常像这样玩玩听声辨位的游戏,锻炼一下观察力也没什么不好。

    在他敲门的时候,餐厅的动静便诡异地停止了。直到切尔西的那声招呼出口,才有脚步声传来,但也只到餐厅门口处的位置;

    储藏室那边的足音更杂,人数应该是复数。切尔西确定在那里,那剩下来的那个,不出意外的话自然就是潘多拉小姐了……他们应该是收拾了什么,动作很快,但脚步声也只到储藏室门口。

    根据室内的布局,他们彼此在门口是可以互相望见的……所以,是在交换眼神?可这么暗的环境下,能看得清对方的表情吗?

    不,毕竟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或许他们之间早已默契到仅凭肢体语言就能进行一些简单交流了也说不定……

    既然是在储藏室,应该是切尔西又捡了些什么东西回来了吧?

    其实也没必要这么偷偷摸摸的,他们这些年在外头搞的那些小动作,他多少也知道一些……

    明明都肩负着守护主人的使命,却因为立场问题而生生与其他三人对立起来的青年站在门口,片刻之间,已经饶有兴致地将屋里的情形猜了个七七八八。

    “切尔西,愣着做什么,去给拉维尔照个路。”

    也就刹那的工夫,潘多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但脚步声却没往这边来,似乎是往餐厅那边走了。

    “要不我再去点个蜡烛来吧,小姐你把这灯带上……”

    “就这几步路,我还能摔死不成?你赶紧去,别耽误我开饭。”

    “哦哦。”

    从那由远及近的活泼步伐中逐渐勾勒出了少年执灯小跑的模样,参加完终审归来的拉维尔·瓦尔福温不由得轻笑一声,一边感叹着这房子的隔音真的是差得离谱,一边伸手轻巧地扭开了门上的把手。

    ***

    一般来说,作为侍奉主人的扈从,拉维尔是没有资格跟潘多拉一起同桌吃饭的。

    但……坦白来说,在这种本身就游离在规则之外的地界,连主人本身都不讲究,他若再有事没事地端着这些,也着实无趣。

    所以,在当初的几次坚持之后,拉维尔也逐渐地放宽了对自己的要求,在这远离家族目光的偏僻之处,选择了优先照顾潘多拉的感受。

    再说了——

    “这地方就这么大,你不跟我坐一张桌子,那就只能回自己房间去了——这餐具拿来拿去的烦不烦人?你要么就在这儿吃完然后让蕾雅一块儿拿去洗,要么你就等会儿自己去把碗碟洗了,别没事增加人家的工作量。”

    那时幼小的主人都已经说得如此满脸嫌弃了,他作为扈从,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不是吗?

    “潘多拉小姐。”

    瞥了一眼桌上那盏改装痕迹明显的提灯,拉维尔一边切着手边的面包,一边平静地提醒道:“储藏室位置不好,空气也差……若要经常在里面活动的话,还是打开窗户通通风吧。”

    此话一出,在一旁随侍的切尔西心下一惊,表情立时就变得有些不自然。

    坐在对面的潘多拉倒没有什么很大的反应,嘴里的动作也没停。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将口中那块硬邦邦的面包咽下去后,她这才懒懒地抬了抬眼,用一种好似破罐破摔的颓丧语气应道:“行了,你不用试探我……既然之前的事你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要没触及到你的底线,大家继续相安无事就是了。”

    “小姐明白就好。”

    说罢,两人继续专注于消灭眼前那并不可口的简陋吃食,平和得好像方才根本无事发生。

    也不知道这氛围算好还是不好,站在一旁的切尔西与蕾雅彼此交换了一下略有不安的眼神,最终默契地选择了缄口不言。

    “说起来……”

    大约是不太喜欢这种压抑的用餐氛围,潘多拉抬头打量了拉维尔一番,忽地问道:“都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在骑士院那里顺便吃个饭呢?”

    “今年资格达标的年轻骑士很多,终审的流程拖得比较长……结束的时候已经很晚,再晚便叫不到马车了,只能先赶回来。”

    你又不像我们这么拮据,在外面吃个饭,找个旅馆住一晚不就行了吗……说到底,还是因为职责所在,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不能让我脱离你的视线太久的缘故吧。

    潘多拉心中腹诽,但在目光触及拉维尔左胸前那一块空荡荡的位置时,忽然心中一动。

    “……拉维尔,你的骑士徽章呢?”

    通常来说,除了出席正式场合,一般很少人会把象征职业身份的徽章一直老老实实地别在身上。

    但不知是出于出身古老骑士家族的荣耀感,还是对自己无事不可对人言的磊落自信,打从潘多拉认识他起,那枚徽章便一直明晃晃地别在他的左胸前,基本就没怎么拿下来过。

    拉维尔没有立刻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从口袋里取出一物,缓缓地放到桌上,轻声道:“只是别针坏了而已,待之后略作修缮,还是会继续戴上的。还有……”

    他顿了顿,用不知是苦涩还是释然的笑意补充道:“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潘多拉小姐,这不是骑士徽章,是扈从的。”

    那枚徽章的纹样是一对交错的长矛与猎犬,虽然工艺精细,但由于长年的佩戴,已经不复昔年的光泽与细腻。

    她与拉维尔初见的时候,它看起来还那么新——没想到只一眨眼,时光荏苒,竟也变成这样的旧物了。

    “我知道,叫习惯了……我还以为,今天你终于能把这玩意儿给换掉了呢。”

    探身过去将那枚扈从徽章取了过来,潘多拉借着灯光把玩了一番,想起很久以前拉维尔曾说过,真正的骑士徽章上,会缀有长剑和战马的纹样。

    本以为,她四年前就该有机会见识一下这枚象征着骑士身份的徽章了……

    可没想到,直到又一个四年过去,拉维尔却还是与其失之交臂。

    “为什么,不应该啊?”

    拉维尔的本事,除了他骑士院的同僚外,估计也就潘多拉了解得最清楚了。

    刚被带来的那些年里,自打她恢复体力开始,她成功逃出了宅邸几次,拉维尔就精准无误地把她带回来几次……至于那些还没成功实施就惨遭拉维尔挫败而夭折的次数,那更是数不胜数。

    这么一个心思缜密得宛如在她身上安了监控法阵般的人,会过不了区区“骑士七技”的考核?

    而且在她九岁那年,误打误撞地逃到了帝都最混乱的北城区后,当时年仅十八岁的拉维尔靠着一把短剑,愣是把她从一群地痞流民的包围中毫发无伤地给带了出来……

    就凭这武力值,他居然还能在骑士资格的终审中二度落选?

    这里面要没点黑幕,难道那些通过了的,都是神话中的英雄转世不成?

    “可能是因为……夫人觉得我还尚未够格吧。”

    虽然拉维尔一直表现得云淡风轻,似乎没有太过在意这件事的样子,但敏锐的潘多拉还是从他的口吻中,嗅到了一丝隐匿的失落。

    原来如此。

    或许是想要制约各方领主过于庞大的地方势力,近些年来,瓦伦王国对骑士制度进行了一些改革,将原本由各地领主施行的册封权力收回,改由神殿麾下的骑士院来进行统一的考核册立。

    如此一来,为了更好的待遇与更远大的前程,骑士们也有了更多的选择。除了效忠旧日的主人外,他们也可以选择进入一些其他的势力,比如……皇家骑士团。

    听说拉维尔有位兄长,便在隶属瓦伦王室的骑士团中供职,战功显赫,如今也算是帝都新贵了……可身为一母同胞的兄弟,拉维尔与他兄长相比,境遇简直是天差地别。

    如果本身能力没有问题的话,那自然就是别处有问题了。

    虽然骑士的考核与晋封如今已不再受各地的大贵族管辖,但毕竟家族的底蕴在那里,多方势力盘根错节,想要通过骑士院为难一下个别人的话,也不是什么多难的事。

    瓦尔福温家族原本是历代侍奉于阿匹洛艾斯家族的骑士世家,但在新的骑士制度实行后,他们家族的长子却跳过旧主,优先选择了皇家骑士团。

    但或许是前程也想要,旧主也想讨好,为了表示自家不忘旧恩,为了履行古老的忠义,身为次子的拉维尔便被送了过来,美名其曰“为家族尽忠”。

    拉维尔不是傻子,家中父兄也尚在,潘多拉不相信在第一次无端地被刷掉之后,他没有回家去要过说法,或者请求帮助。

    但很显然,他的父兄,并没有给他任何可以义无反顾的后盾。

    “她若要一辈子将你困在这儿,难道你就这样乖乖地听话,一生都在这里做个扈从吗?”

    面对潘多拉的质问,拉维尔并没有正面回答。

    他望着少女身上的华服,转而问起了另外的问题:“……小姐回来的时候,去见过夫人了吗?”

    刚为他在心里升起的那点义愤顿时消散了大半,潘多拉靠向椅背,恢复了以往总是有些讥诮的不屑神情,神思也忽地清明起来。

    “是,说来你今晚这么迟,除了晚归之外,估计也是先去见过她了吧?”

    拉维尔对潘多拉的注视没有任何躲闪,只凝望着她,并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今天的事了……她怎么说?”

    “夫人命我们明天天不亮时就离开,自行前往避暑山庄附近的别院,离开时会另行通知我们。”

    “哼。”

    露出了一个不出所料的笑容,潘多拉推开盘子站起身来,将那枚扈从徽章不轻不重地拍到了同样站起的拉维尔身上,并留下了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迂腐。”

    接住了胸口滑落而下的徽章,拉维尔望着潘多拉远去的背影,默默地在心中苦笑着应道:

    “是啊,确实如此……可出身大族的人,又哪个不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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