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知道,当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尤妮丝夫人内心的惊愕,肯定比她面上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

    她主动起身行礼,以非常郑重的态度,将自己为何出现在西城区的原因一笔带过,着重渲染了一下当时突逢命案现场的恐慌,并在道歉的话术越来越官方,令尤妮丝夫人几乎要开始怀疑她的用意之时,不期然地猛转话头,将这场过于刻意的检讨大会突兀地又拉回了这样一个话题里——

    “……所以,夫人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个事呢?虽然蕾雅身份卑微,可到底也跟随我多年,身为主人,我总还是想为她做些什么。”

    正悄然蹙眉的贵妇微微一怔,望着少女那异常恭顺听话的模样,忽然下意识地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

    我说她今天为何把姿态放得如此之低……说了半天,居然是为了那死去的贱仆。

    人都死了,你还能为她做什么?替她多要点抚恤金吗?

    短暂的轻蔑过后,尤妮丝夫人恍然回神,进而意识到了潘多拉今日反常的真正原因。

    莫非……这丫头是想参与王城护卫军和骑士院的调查?

    真是蠢货。

    看在蕾雅曾是她仆从的份上,骑士院能将最终的结案陈词知会她一声就已经不错了。

    她以为自己惺惺作态一番,又在联姻上有了些价值,便真的变成尊贵的公爵千金了吗?

    可正当她打算开口嘲讽之时,少女正好抬眸与她对视。

    那目光带着问询、试探,甚至些许期待,与任何一个乞求恩惠的下位者别无二致。

    但不知为何——

    从那似乎过于平静的眼神中,尤妮丝夫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只可意会,且一闪而逝的决绝。

    若不留余地,反而会让她再度逆反吗……

    虽然在婚事上她原本就没打算与潘多拉商量,但既然对方难得一见地摆出了如此配合的态度,她自然也不愿横生枝节,让原本可以轻松完成的联姻再生变数。

    身为大贵族,脸面名声固然重要——但如果有更紧要的利益摆在眼前,倒也不是不能更平易近人一些。

    “那女孩的尸体如今已移交诸神殿,你还待如何?听闻这次的受害者皆是平民,等验尸,检查,净化之后,神官们自然会将她们一齐落葬……怎么?听你的意思,是想要亲自去送一送她?”

    她故意不提调查的事,只试探着丢出了送灵这么个在她看来无关痛痒的选择。

    “是。”

    没想到潘多拉居然就此肯定,不仅没有讨价还价,更是将脑袋垂低,似乎将自小缺席的礼数都给一并做足了。

    “只是这么一点可怜又卑微的请求,还请夫人准许吧。”

    桀骜不驯的少女终于向她低头,这份卑微让尤妮丝夫人很是受用,但也不由得升起了一股莫名的警惕。

    这会不会又是某种刻意的示弱?

    但凭她那点小打小闹的本事又能做到什么呢?就算她说服了拉维尔替她打听,以他的阶位,恐怕也得不到什么很核心的情报……

    要拒绝吗?

    尤妮丝夫人并不担心潘多拉可能会因此当场与她翻脸,但转念一想,若这死丫头以此控诉她冷酷无情,再设法宣扬出去就不太好了。

    虽说平民的性命无足轻重,但此案正闹得满城风雨,还是尽可能地少沾染舆论为好。

    这场能为她带来巨大利益的联姻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投资,在完成之前,绝对不容有失。

    “主仆一场,这倒也无可厚非……有拉维尔看顾,早去早回的话,就随你吧。”

    “多谢夫人成全。”

    弯腰许久,但潘多拉并未表露出任何不耐的样子,依然神情如常。

    她起身后退数步,行礼转身,俨然一副准备告退的样子。

    可就在尤妮丝夫人稍稍放心,正欲再度饮茶之时,已到门口的少女却忽然顿住脚步,十分突兀地转身开口道:

    “说起来,夫人既已还家,少爷应该也一起回来了吧?搅扰了难得的假期,我理应亲自去向他致歉……”

    “潘多拉,你最好摆正自己的身份——这么多年了,我以为这种事情,是不需要我再特意强调的。”

    尤妮丝夫人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目光冷峻,脊背挺直,语调中的敌意几乎肉眼可见。

    沉默地对峙了数秒后,潘多拉认输般欠了欠身,保持着那种没毛病但又莫名欠揍的恭顺,终于老老实实地消失在了门的另一边。

    这个贱民所生的贱种,居然如此的不识好歹!

    她是什么身份,也配去拜见梅尔斯!

    虚弱的儿子是尤妮丝夫人绝不容触碰的逆鳞,一想到他居然会被如此卑贱的存在惦记,她便本能地感到冒犯与愤怒。

    用规律的深呼吸逐渐按捺住翻涌的心绪后,尤妮丝夫人平息了指尖不经意的颤抖,然后镇静地端起了杯盏——

    可不知何时,杯中的茶水已经悄然见底。

    她微微蹙眉,正要唤人来添茶之时,一双属于男人的手却突然从旁掠过,先一步执起茶壶,为她恰到好处地续上了仍在散发芬芳的昂贵茶水。

    来人出现的悄无人声,夫人自是悚然一惊。

    但在看清楚对方的那一刻,那差点脱口而出的惊疑,随着倏然缓和的神色一起松快地散去了。

    “夫人辛苦了,艾德罗斯家的主母也实在不是省油的灯呢。”

    通常而言,寄居于贵族家中的住家医生不该如此贸然地在主家的私隐家事上插嘴,连过问都属于失礼。

    但就尤妮丝夫人不但没有反感,甚至还带着一副宛若与好友闲谈般的随意口吻回应之时,便知他们之间,早就建立起了远超雇佣关系的亲密与信赖。

    “确实,也亏她敢开这个口……凭他们家如今的那种条件,居然张口就想要我们家南边那么大的一块封地!”

    “艾德罗斯少爷的条件确实不算太好,但毕竟也是家中独子。身为母亲,也免不了要为自己的孩子多争取一些。”

    乍听之下似乎是向着对方说话,但尤妮丝夫人似乎对这种熟悉的窘境颇有共鸣,就这一点上,倒也没有立刻出言反驳。

    低哼一声后,她轻呷红茶,顺了顺气息,眸光再度被冷色所罩。

    “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这场婚礼,也不是真的为他们准备的……说起来,梅尔斯现在如何了?”

    拜潘多拉所赐,他们刚到避暑山庄不久便被迫折返,舟车劳顿之下,本就虚弱的梅尔斯在路上就已发起高烧。

    想到方才这死丫头还假惺惺地说要问候梅尔斯,这位执拗的母亲便气不打一处来。

    见她说话间便要起身,纳兹可虽礼貌地随之起立,但语气却十分松泛,并无任何紧张之意。

    “夫人放心,我刚从少爷那里来,那时他尚未苏醒。为免惊扰,您还是稍后再去吧。”

    说一不二的女主人很少会听取他人的建议,但纳兹可很明显是个例外。

    想想似乎也有道理,尤妮丝夫人思忖后竟真的依言坐下,甚至还亲自为坐在客席的灰发医生斟了茶。

    两人如同亲友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聊起天气,聊起与艾德罗斯夫人的争论,聊起梅尔斯的病情,甚至连潘多拉的反常都被或多或少地提及。

    唯独蕾雅,那个莫名遭受无妄之灾的可怜人,除了“案件受害人”这样的描述外,再没被二人留下任何的只字片语。

    “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如今可是已经完成了……由你负责的那一部分,你可有把握?”

    言笑晏晏的和谐氛围中,一直如雕刻般完美守礼的尤妮丝夫人,少有地挑了挑眉毛,微微抬了抬手中的茶杯,竟有了些许做姑娘时的灵动和娇俏。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杯中装的是酒呢。

    纳兹可会意一笑,露出成竹在胸的表情,故意行了个夸张的大礼,令散落的发丝遮住了自己那亮得有些可怕的眼神——

    “在我们的主人,无形之神维兹伯格的庇佑之下,您的冀望——自会如愿以偿。”

    ***

    见潘多拉自主宅内部走出后,早已蹲守在附近的切尔西立刻迎了上去。

    “小姐!您这次去的可真久,结果怎么样?”

    面对少年急切的询问,潘多拉微微一笑,应声道:“还行,至少她这次还算做了个人,没有严苛到连出门吊丧都不准。”

    说是这么说,但潘多拉脸上却未见轻松之色。

    切尔西注意到,询问原委,她却只是摇摇头,没有细讲。

    其实当时,她真的很想问一问有关那间屋子的事。

    那个与女主人的房间仅有一墙之隔的地方,到底住着什么人?

    若那儿真是属于梅尔斯的居所,那尤妮丝夫人对其间的种种诡谲,又是否知情?

    还是说……有异的并非房间本身,而是闯入其中的潘多拉自己?

    可是为什么?不应该啊。

    她一直以来的感知都非常正常,研习魔法和机工术这些高精度的知识时,也不曾察觉到有什么不妥。

    而且那个叫纳兹可的医生,在家中的地位是否高得有些过于离谱了?

    主人不在,连许多无关紧要的岗位都跟着休假走人,他作为住家医生不跟去山庄,居然还能在女主人的隔壁房间自由出入……

    那一日的潜入,带来的疑问可谓是铺天盖地。

    但在略作试探之后,潘多拉便知这些答案,是不大可能从尤妮丝夫人的口中直接获得了。

    不过就提了一嘴梅尔斯,尤妮丝夫人的反应就这么大——要再继续问下去,势必会暴露那天的行动,意义不大,且过于危险。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稳住阿匹洛艾斯家族那边的阻力,好让自己能尽可能地腾出手来调查蕾雅的事。

    “……潘多拉小姐,我们这是要去马厩吗?”

    察觉到行进的方向有所偏移,脑袋灵光的男孩稍加分辨,便猜出了主人想要前往的目的地。

    “我还是不大放心,想亲自去确认一下……也不知道拉维尔还在不在。”

    遗憾的是,当他们抵达马厩时,拉维尔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儿的管事表示他确实来问过话,得到回答后便骑马出门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见二人一前一后,都来追问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他一时也有些疑惑。

    “李休特?但我们这儿确实没这个人啊……喂,咱们这儿有外号或是小名叫李休特的吗?都有两位贵人来问了,知情不报当心受罚啊!”

    面对转头的这一声吆喝,其他或刷马或打扫的家仆们皆面面相觑,摇头否认。

    虽没有明讲,但从这些人戏谑的眼神里,潘多拉还是看出了某种对他们此刻精神状态的嘲弄与质疑。

    当翻看了管事递来的人员管理簿,一一比对了每日的轮班情况后,确实找不出任何异常之处的潘多拉只好面色苍白地离开了马厩,闷声不响地踏上了回去的路途。

    “小姐……不到管家先生或女仆长那儿再去确认一下吗?”

    “不了,我们跟主宅那边几乎没有来往,他们不会配合的……马厩这儿肯给我们看管理簿,大约也是看在拉维尔的面子上。”

    要是查问得太大张旗鼓,惹得尤妮丝夫人不满,到时出尔反尔,也挺麻烦的。

    罢了……反正他们能想到的,拉维尔肯定也不会漏掉,就交给能自由行动的人去进一步核实吧。

    “我本来还以为,是蕾雅瞒得严实,所以我们才一点都没看出端倪……如今看来,这个李休特会不会根本就不存在?他是个幽灵,是个鬼!除了蕾雅之外,会不会其他人根本就没有看到过他?!”

    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切尔西下意识地哆嗦打颤,背后泛起了阵阵凉意。

    “怎么可能。蕾雅不是说,他们初遇时,李休特曾在管事女佣的刁难下为她解过围吗?若蕾雅看到的是幻觉,其他人怎么可能会陪着她一起表演呢?”

    “唔,好像也点道理……”

    为了保险起见,潘多拉还是派切尔西去分发物资的女佣那里打听了一下当时的情况。

    由于主人没有亲自露面,那里的女佣对人微言轻的切尔西自然很是怠慢。

    但这小家伙的脸皮可比蕾雅厚多了,向来深谙没脸没皮之道。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倒也确实从她们那儿得来了几句不耐却切实的答复。

    “哎呀,你烦死了,那么久以前的事谁还记得!——没有人帮她出头,没有!要真有那不长眼的,管事的怎么可能不去马厩那儿闹一闹!”

    “就是,再说他们两管事的,私下可还有些交情呢。要真有这事儿,那小子一准吃不了兜着走。”

    “嘿嘿,你小声点,苏菲亚姐姐脾气可不好……”

    “说起来,那天她火气这么大,是不是因为他们昨天晚上吵架了呀?”

    “哈哈哈,快住口,又想被骂吗?”

    切尔西将一众女佣的回复与八卦如实地带回了小楼,已经换回寻常打扮的潘多拉仔细听着,面上平静无波,手中的梳子却已被不经意地牢牢捏紧。

    如此众口一词的否认,反而越发确凿了她心中的猜测。

    这世上或许有幽灵、鬼魂之类的东西存在——但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更愿意相信,那个只存在于蕾雅口中的李休特,并非什么神鬼,而是使用了某种能强行影响他人认知的魔法道具。

    作为在《魔法道具的普及与使用》这种并不受淑女欢迎的课上少数认真听讲的人之一,她隐约记得老师曾提到一个案例。

    据说在临近的某个国家,曾有一个盗贼身配特殊道具,以“我已经在这个家干了十年活,所有人都认识我”这样的强行认知篡改了众人的记忆,然后堂而皇之地将一座富豪的宅邸洗劫一空。

    一般来说,这种法术会有一定的笼罩范围。当施术者离开后,被其影响过的人便会陆续恢复正常。

    但根据魔法和道具的不同,有些人会保留相关记忆,成为能指控其罪行的证人;有些则全然失忆,就好像那个当事人从来都不曾出现过。

    那个李休特,恐怕并不是什么幽灵。

    他是混入阿匹洛艾斯家族的可疑分子,是将蕾雅哄得五迷三道的感情骗子,而且……

    她甚至怀疑,这个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悄然抽身的鬼祟,很可能与帝都这半年来频频案发的孕妇遇害事件有着某种说不清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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