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在狂喜翻涌而起的那一刻，潘多拉就已经近乎本能地为自己换上了一副不甚所谓，与真实情绪截然相反的表情面具。
她母亲出身“宵色晚钟”这件事，是决不能让拉维尔知道的。
以他对主家的忠义，一旦得知此事，势必会当场推翻他们的口头协议，并直接将她囚禁于此——除非整件事情尘埃落定，宵色晚钟的成员也尽数离开帝都，否则她都不会再有机会迈出这座小楼半步！
但这份或能与母亲再度重逢的喜悦实在太过巨大，方才瞬息之间，也不知自己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想到这儿，潘多拉悄然抬眸，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对面的青年。
唔……这一副凝神沉思的样子是怎么回事，果然刚才还是露出破绽了吗？
看来还是得赶紧说点什么，撇开他的注意力才好。
其实按照公平诚信的原则，拉维尔既已和盘托出了自己所知的情报，潘多拉自然也该将自己的疑虑说一说。
比如，对尤妮丝夫人身边那个诡异的灰发医生的怀疑。
他与李休特很可能同属空洞会，他们里应外合，显然是在利用阿匹洛艾斯家族的势力在图谋些什么——如果他们能先下手为强，直接将其擒下，帝都眼下胶着的事态或许很快就会迎来转机！
但……一切都苦于没有证据。
这些全都是她的推论和猜测，虽说其间也能逻辑自洽，但只要对方矢口否认，她根本无计可施。
用“可能”“也许”“我觉得”这样的理由，别说护卫军了，连拉维尔会不会相信她都够呛。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坦白那日潜入主宅内部后与纳兹可正面对峙的遭遇，拉维尔真的因此相信了她，又能如何呢？
这是又要让她去赌拉维尔最终的选择吗？
若他选择忠义，闭上眼睛为虎作伥，那她过去十年的努力不仅付诸东流，往后的日子也会愈发艰难；
若他选择本心，那这个原本对血疗之事一无所知的人，就会被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
他毕竟是帝都骑士院的正经扈从，且出身骑士世家，这样的人能引发的动静，可比一个十六岁且无依无靠的少女要危险得多。
就算他不与尤妮丝夫人撕破脸，只是暗中调查——可一旦被发现，对方绝对会想尽办法去要他性命！
所以，实在不是她不愿意以诚相待。
而且说实话，这些邪？教？徒实在是邪乎得很。
她先前无论是与他们有所接触，还是仅仅只是念及有关邪神的事项，自身都产生了一些非常异样的反应，属于说出去都没人信，信了估计也是觉得你有病的那种。
幻觉、梦境或是头痛，无论哪一个，潘多拉都不想再继续经历了。
只是，若撇去空洞会的事情不提，那她此刻唯一能提的也就只剩下另一件事了。
“咳……”
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潘多拉坐直了身子，以尽可能平静轻巧的口吻开口道：“……说起来，我这儿正好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您请说。”
“今天下午的时候我去找过那位夫人了，她准了我去诸神殿参加葬礼，而且……还顺道给我说了个对象。”
正洗耳恭听的拉维尔微微一怔，一时没听出这最后一句到底是某种比喻还是单纯字面上的意思。
直到潘多拉确切地说出了“会在成人礼后代表家族嫁与艾德罗斯家独子”的字句后，他的脸色才终于变得难看起来。
“可我听说，那位少爷……”
“脑子不太好使是吧？”
潘多拉抿了一口热可可，眉梢轻挑，冷笑着接过了话茬：“其实以我的条件，若要联姻，也确实只能找到这样的对象了。”
这些坐拥权势地位的贵族们，最首要的任务便是荣光可续，后继有人。这一代的子女不堪用，那就生下一代。
只要各自顶着尊贵的姓氏，一男一女，多生几个继承人出来就行了——世家大族的婚姻，有几段是真正与爱情有关的？
脑子不行？可以用药；
身份低微？能生就行……
左右这些尊贵的人上人最善于粉饰太平，大家看破不说破，便又是一场喜闻乐见的热闹。
至于那些戴上戒指，成为家族间利益纽带的工具人们到底怎么想，根本就无关紧要。
又或者说……其实这些工具人自己本身，也并不会真的去在意这些早就已经约定俗成的流程。
这些道理，拉维尔自然懂得。
他的父母也一样是家族联姻，相敬如宾，彼此客气，除非公开亮相，否则也就是各忙各的，他几乎没见过他们有任何私下的交流和亲昵。
连昔年母亲病重过世，他的父亲也只是一门心思地为即将进入皇家骑士团的长兄打点忙碌，直到葬礼当天才匆匆露面。
那时他不过九岁，却在跟着管家一同处理丧仪的过程中，隐隐地对这些仅建立在利益之上的夫妻关系，感到了些许失望和厌倦。
他确实想过尤妮丝夫人可能不会将潘多拉小姐一直留在家里，可……
在他的设想中，即便攀不上那些过高的门第，如此年华正好的少女，又怎能去嫁给一个面目不堪的傻子？！
见金发的青年面露不快，潘多拉自知他是在为自己不平，已将对宵色晚钟一事的深究暂抛脑后，一时也松了口气。
两人分别在马厩那儿的问询也都没什么进展，在说定明天出席葬礼的行程与事项后，拉维尔起身告辞，准备回屋休息。
原本在回来的路上，他多少还是打了点试图劝退潘多拉的腹稿——但见她态度依然如此，料想必是白费口舌，索性就没再提起。
临出门之前，他顿了步子，忽地回头问道：“潘多拉小姐，您可不像是会轻易答应这种事的人……夫人是拿什么事威胁你了吗？”
潘多拉望着那双满是探寻的紫色眸子，噙起一抹笑意，冲他扬了扬手中的杯子，朗声道：“为什么不能是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准备在替蕾雅报完仇后就认命收心，好好去过日子了呢？”
闻得此言，拉维尔了然一笑，显然一个字都没信。
静静目送他消失在门的另一边后，潘多拉笑意不减，而后仰起头，慢慢地喝干了杯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点热可可。
***
翌日下午，诸神殿后广场。
临时搭出的高台之上，已被修缮过遗容的女子们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字排开，正接受着亲友们最后的哀悼和告别。
因为曾遭遇过某种未知的邪术仪典，这些受害者不能再正常落葬，只能以蕴含净化之力的魔法火焰焚尽，才能确保无虞。
此案的受害者无一例外都是平民或贱民出身，其亲友也不外如是。本就无权无势的人，自然也不可能对诸神殿的火化提案有什么异议。
老实说，像他们这样的存在，死后能有个人帮忙掩埋尸体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更枉论谈什么墓地与诵经超度。
如今为了安抚民众情绪，诸神殿不仅免费给主持净化仪式，甚至还表示会为所有的受害者在公墓内专门设立一个合葬的衣冠冢。
虽然墓碑的规模可想而知，但对于这些被轻贱惯了的人来说，已算得上是一份十分隆重的哀荣了。
为了仪式能够顺利进行，亲友们无法敬奉花束与贡品，只能躬身上前瞻仰亡者遗容，以尽哀思。
有人悲痛欲绝，有人神情麻木，也有一些死去较久的亡者身边，空空荡荡，无人来望。
在这等哀戚的氛围下，切尔西望着蕾雅再无生气的面容，第一个忍不住潸然泪下。
潘多拉下意识地扶了扶他的肩头，既是安慰，也是给自己的一点支撑。
她一直以为自己并不惧怕死亡。
因为对她而言，这并非是什么从没接触过的稀罕玩意儿。
无论是幼时随母亲走南闯北，还是后来暗自出入西、北城区那种混乱之地，争斗、暴力、滚落在街巷逐渐咽气的死者……她都是见识过的。
可同是死亡，他人，与亲友，所占据的分量也是截然不同的。
人可真是双标啊。
她可以面无表情地跨过路边那些濒死的流浪汉，因为毫无关系，因为他们的不幸与自己毫不相干；
可此刻俯身望去，昔日少女鲜活的模样与此刻冰冷的尸身于眼前不断交错，绞得她几乎心痛欲裂。
那个温顺，听话，总是无条件信任着她的姑娘死了。
她这一辈子就为自己考虑了那么一次，然后……就被如此残忍地杀害了。
而那个孩子，据拉维尔所说，可能已经被转化成邪神的眷属，无论生死，都再与“人”的身份无关了。
潘多拉真的恨极了那个凶手，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但她也恨自己。
如果那个时候，执意带上蕾雅一起走该多好啊；
如果那个时候，他们一起送蕾雅过去该多好啊；
如果那个时候……能跟凶手正面对上该多好啊！
即便对方手段未知，即便最后可能会面临更惨烈的结果……可哪怕手段尽出后仍然饮恨而死，也好过如今面对着蕾雅的尸骸，却只能无能狂怒，悔恨不已！
兴许是察觉到什么，轻声啜泣的切尔西突然转过身，轻轻地抱住了潘多拉。
她本能地回抱对方，拍了拍他的肩头之际，才霍然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挂满了泪水。
自从被抓到阿匹洛艾斯家族之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
没想到在养成了遇事便隐藏自己真实情绪的习惯后，真到了可以名正言顺哭泣的场合，她却连哀嚎都喊不出声。
越是痛极，越是悄无声息。
潘多拉一边安抚着怀中小小的少年，一边死死地盯着故去的蕾雅，似乎想要将分别的这一幕永远地刻在心里。
可就在这时，她的视线，忽然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挡了一挡。
那是一块有些眼熟的手帕。
甚少逾矩的拉维尔难得地没有先征询她的意见，而是直接伸手，用帕子小心地拭去了那满眼满脸的泪水。
她没有看他。
眼下正是脆弱的时候，若再看到他眼中温柔的怜悯，她只会更加落寞和无措。
片刻之后，潘多拉缓缓地闭上眼睛，突然问道：“……这帕子是上次那块吗？你居然拿沾着蛋糕的手帕来给我抹眼泪？”
拉维尔愣了愣，但很快明白过来她只是不想示弱，便顺着她的话头，如常地回应道：“不是的，上次那块已拿去洗了……我的帕子都差不多，没什么花样。”
“原来如此……像是你的性格。”
说罢，潘多拉搂着切尔西的肩膀，瞥了一眼已经开始慢慢往这边集合的神官们，主动转过身，抬步迈下了高台。
“走吧……看样子要开始了。”
果不其然，就在他们下来后不久，聚拢而来的神官们便开始半推半劝地带离台上送别的亡者亲友。
待高台清空后，在一位高阶神官长的带领下，所有的神官们都站上了特定的位置，随着神秘悠远的祝祷声，一道道炫目的光华自高台四周升起，交织成难辨的咒文和纹路，逐渐围绕到了亡者四周。
紧接着，一道又一道难以形容其色彩的火焰，倏而自尸体之上自燃而起！
似乎有某种尖锐不明的啸叫自众人耳畔一扫而过，快得让人来不及辨明。有的尸体突然抽搐，甚至翻身坐起！
可就在众人的惊呼还未出口之际，一旁的神官长像是早有所料，抬起法杖，对着有异象的尸身遥遥指去，口中念念有词。
没一会儿的工夫，这些异动的亡者便像是断线的木偶，再度倒回原处，与其他尸骸一起在火焰的焚烧中，无声无息地化为灰烬。
亲眼目睹蕾雅在赐福的火焰中一点点消失不见，纵使潘多拉咬紧了牙关，却仍然心痛不已，不期然地便脚下一软。
边上的拉维尔搀得及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扶正了潘多拉歪斜的身形。
“小姐，你可千万别有什么好歹啊！蕾雅没了，切尔西可就只剩下小姐了……若她还能言语，肯定也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的，小姐你还有我呢，你可不要想不开啊！”
见她脱力，切尔西自然也很着急，赶紧扶住了少女另一边的胳膊。
后者笑了笑，揉了他的脑袋一把，安慰道：“说什么傻话呢，我是那种想不开的人吗？等凶手落网，我一定会亲手宰了他！”
这话拉维尔自然是不赞同的，但此刻潘多拉那双金红色的眸子里倒映的满是高台上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又想起切尔西刚才的安慰中，并没有将自己也划入她的后盾之中，一时也有些惘然，便老实地闭了嘴。
而且……
那个人，好像已经观察他们许久了。
趁此刻正好无人注意，拉维尔侧过脸，隐秘地瞥了一眼那个一直巧妙地隐藏在众人视线死角中的古怪男子。
此人衣衫破烂，头戴长巾，并没有刻意看向他们。
但……若如此便察觉不到对方的窥视，那他这些年在骑士院怕也是白修行了。
这人看起来不像是来吊唁的……是跟着其他家属一起混进来的吗？
看衣着气质，像是那种混迹市井的街溜子……怎么？看出他们一行的身份与其他平民不同，想要趁人不备捞点油水吗？
眼中蓦然划过一丝厌恶和戒备，拉维尔冷冷地瞥向对方，并且下意识地将潘多拉往自己的身边带了带。
察觉到他有些异常，潘多拉侧过头，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那人倒是仍待在原地，一副好像无动于衷的样子——可就当一群阻挡视线的家属熙熙攘攘地路过后，这人就不见了。
她母亲出身“宵色晚钟”这件事，是决不能让拉维尔知道的。
以他对主家的忠义，一旦得知此事，势必会当场推翻他们的口头协议，并直接将她囚禁于此——除非整件事情尘埃落定，宵色晚钟的成员也尽数离开帝都，否则她都不会再有机会迈出这座小楼半步！
但这份或能与母亲再度重逢的喜悦实在太过巨大，方才瞬息之间，也不知自己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想到这儿，潘多拉悄然抬眸，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对面的青年。
唔……这一副凝神沉思的样子是怎么回事，果然刚才还是露出破绽了吗？
看来还是得赶紧说点什么，撇开他的注意力才好。
其实按照公平诚信的原则，拉维尔既已和盘托出了自己所知的情报，潘多拉自然也该将自己的疑虑说一说。
比如，对尤妮丝夫人身边那个诡异的灰发医生的怀疑。
他与李休特很可能同属空洞会，他们里应外合，显然是在利用阿匹洛艾斯家族的势力在图谋些什么——如果他们能先下手为强，直接将其擒下，帝都眼下胶着的事态或许很快就会迎来转机！
但……一切都苦于没有证据。
这些全都是她的推论和猜测，虽说其间也能逻辑自洽，但只要对方矢口否认，她根本无计可施。
用“可能”“也许”“我觉得”这样的理由，别说护卫军了，连拉维尔会不会相信她都够呛。
退一万步讲，就算她坦白那日潜入主宅内部后与纳兹可正面对峙的遭遇，拉维尔真的因此相信了她，又能如何呢？
这是又要让她去赌拉维尔最终的选择吗？
若他选择忠义，闭上眼睛为虎作伥，那她过去十年的努力不仅付诸东流，往后的日子也会愈发艰难；
若他选择本心，那这个原本对血疗之事一无所知的人，就会被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
他毕竟是帝都骑士院的正经扈从，且出身骑士世家，这样的人能引发的动静，可比一个十六岁且无依无靠的少女要危险得多。
就算他不与尤妮丝夫人撕破脸，只是暗中调查——可一旦被发现，对方绝对会想尽办法去要他性命！
所以，实在不是她不愿意以诚相待。
而且说实话，这些邪？教？徒实在是邪乎得很。
她先前无论是与他们有所接触，还是仅仅只是念及有关邪神的事项，自身都产生了一些非常异样的反应，属于说出去都没人信，信了估计也是觉得你有病的那种。
幻觉、梦境或是头痛，无论哪一个，潘多拉都不想再继续经历了。
只是，若撇去空洞会的事情不提，那她此刻唯一能提的也就只剩下另一件事了。
“咳……”
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潘多拉坐直了身子，以尽可能平静轻巧的口吻开口道：“……说起来，我这儿正好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您请说。”
“今天下午的时候我去找过那位夫人了，她准了我去诸神殿参加葬礼，而且……还顺道给我说了个对象。”
正洗耳恭听的拉维尔微微一怔，一时没听出这最后一句到底是某种比喻还是单纯字面上的意思。
直到潘多拉确切地说出了“会在成人礼后代表家族嫁与艾德罗斯家独子”的字句后，他的脸色才终于变得难看起来。
“可我听说，那位少爷……”
“脑子不太好使是吧？”
潘多拉抿了一口热可可，眉梢轻挑，冷笑着接过了话茬：“其实以我的条件，若要联姻，也确实只能找到这样的对象了。”
这些坐拥权势地位的贵族们，最首要的任务便是荣光可续，后继有人。这一代的子女不堪用，那就生下一代。
只要各自顶着尊贵的姓氏，一男一女，多生几个继承人出来就行了——世家大族的婚姻，有几段是真正与爱情有关的？
脑子不行？可以用药；
身份低微？能生就行……
左右这些尊贵的人上人最善于粉饰太平，大家看破不说破，便又是一场喜闻乐见的热闹。
至于那些戴上戒指，成为家族间利益纽带的工具人们到底怎么想，根本就无关紧要。
又或者说……其实这些工具人自己本身，也并不会真的去在意这些早就已经约定俗成的流程。
这些道理，拉维尔自然懂得。
他的父母也一样是家族联姻，相敬如宾，彼此客气，除非公开亮相，否则也就是各忙各的，他几乎没见过他们有任何私下的交流和亲昵。
连昔年母亲病重过世，他的父亲也只是一门心思地为即将进入皇家骑士团的长兄打点忙碌，直到葬礼当天才匆匆露面。
那时他不过九岁，却在跟着管家一同处理丧仪的过程中，隐隐地对这些仅建立在利益之上的夫妻关系，感到了些许失望和厌倦。
他确实想过尤妮丝夫人可能不会将潘多拉小姐一直留在家里，可……
在他的设想中，即便攀不上那些过高的门第，如此年华正好的少女，又怎能去嫁给一个面目不堪的傻子？！
见金发的青年面露不快，潘多拉自知他是在为自己不平，已将对宵色晚钟一事的深究暂抛脑后，一时也松了口气。
两人分别在马厩那儿的问询也都没什么进展，在说定明天出席葬礼的行程与事项后，拉维尔起身告辞，准备回屋休息。
原本在回来的路上，他多少还是打了点试图劝退潘多拉的腹稿——但见她态度依然如此，料想必是白费口舌，索性就没再提起。
临出门之前，他顿了步子，忽地回头问道：“潘多拉小姐，您可不像是会轻易答应这种事的人……夫人是拿什么事威胁你了吗？”
潘多拉望着那双满是探寻的紫色眸子，噙起一抹笑意，冲他扬了扬手中的杯子，朗声道：“为什么不能是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准备在替蕾雅报完仇后就认命收心，好好去过日子了呢？”
闻得此言，拉维尔了然一笑，显然一个字都没信。
静静目送他消失在门的另一边后，潘多拉笑意不减，而后仰起头，慢慢地喝干了杯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点热可可。
***
翌日下午，诸神殿后广场。
临时搭出的高台之上，已被修缮过遗容的女子们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字排开，正接受着亲友们最后的哀悼和告别。
因为曾遭遇过某种未知的邪术仪典，这些受害者不能再正常落葬，只能以蕴含净化之力的魔法火焰焚尽，才能确保无虞。
此案的受害者无一例外都是平民或贱民出身，其亲友也不外如是。本就无权无势的人，自然也不可能对诸神殿的火化提案有什么异议。
老实说，像他们这样的存在，死后能有个人帮忙掩埋尸体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更枉论谈什么墓地与诵经超度。
如今为了安抚民众情绪，诸神殿不仅免费给主持净化仪式，甚至还表示会为所有的受害者在公墓内专门设立一个合葬的衣冠冢。
虽然墓碑的规模可想而知，但对于这些被轻贱惯了的人来说，已算得上是一份十分隆重的哀荣了。
为了仪式能够顺利进行，亲友们无法敬奉花束与贡品，只能躬身上前瞻仰亡者遗容，以尽哀思。
有人悲痛欲绝，有人神情麻木，也有一些死去较久的亡者身边，空空荡荡，无人来望。
在这等哀戚的氛围下，切尔西望着蕾雅再无生气的面容，第一个忍不住潸然泪下。
潘多拉下意识地扶了扶他的肩头，既是安慰，也是给自己的一点支撑。
她一直以为自己并不惧怕死亡。
因为对她而言，这并非是什么从没接触过的稀罕玩意儿。
无论是幼时随母亲走南闯北，还是后来暗自出入西、北城区那种混乱之地，争斗、暴力、滚落在街巷逐渐咽气的死者……她都是见识过的。
可同是死亡，他人，与亲友，所占据的分量也是截然不同的。
人可真是双标啊。
她可以面无表情地跨过路边那些濒死的流浪汉，因为毫无关系，因为他们的不幸与自己毫不相干；
可此刻俯身望去，昔日少女鲜活的模样与此刻冰冷的尸身于眼前不断交错，绞得她几乎心痛欲裂。
那个温顺，听话，总是无条件信任着她的姑娘死了。
她这一辈子就为自己考虑了那么一次，然后……就被如此残忍地杀害了。
而那个孩子，据拉维尔所说，可能已经被转化成邪神的眷属，无论生死，都再与“人”的身份无关了。
潘多拉真的恨极了那个凶手，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但她也恨自己。
如果那个时候，执意带上蕾雅一起走该多好啊；
如果那个时候，他们一起送蕾雅过去该多好啊；
如果那个时候……能跟凶手正面对上该多好啊！
即便对方手段未知，即便最后可能会面临更惨烈的结果……可哪怕手段尽出后仍然饮恨而死，也好过如今面对着蕾雅的尸骸，却只能无能狂怒，悔恨不已！
兴许是察觉到什么，轻声啜泣的切尔西突然转过身，轻轻地抱住了潘多拉。
她本能地回抱对方，拍了拍他的肩头之际，才霍然发现自己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挂满了泪水。
自从被抓到阿匹洛艾斯家族之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
没想到在养成了遇事便隐藏自己真实情绪的习惯后，真到了可以名正言顺哭泣的场合，她却连哀嚎都喊不出声。
越是痛极，越是悄无声息。
潘多拉一边安抚着怀中小小的少年，一边死死地盯着故去的蕾雅，似乎想要将分别的这一幕永远地刻在心里。
可就在这时，她的视线，忽然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挡了一挡。
那是一块有些眼熟的手帕。
甚少逾矩的拉维尔难得地没有先征询她的意见，而是直接伸手，用帕子小心地拭去了那满眼满脸的泪水。
她没有看他。
眼下正是脆弱的时候，若再看到他眼中温柔的怜悯，她只会更加落寞和无措。
片刻之后，潘多拉缓缓地闭上眼睛，突然问道：“……这帕子是上次那块吗？你居然拿沾着蛋糕的手帕来给我抹眼泪？”
拉维尔愣了愣，但很快明白过来她只是不想示弱，便顺着她的话头，如常地回应道：“不是的，上次那块已拿去洗了……我的帕子都差不多，没什么花样。”
“原来如此……像是你的性格。”
说罢，潘多拉搂着切尔西的肩膀，瞥了一眼已经开始慢慢往这边集合的神官们，主动转过身，抬步迈下了高台。
“走吧……看样子要开始了。”
果不其然，就在他们下来后不久，聚拢而来的神官们便开始半推半劝地带离台上送别的亡者亲友。
待高台清空后，在一位高阶神官长的带领下，所有的神官们都站上了特定的位置，随着神秘悠远的祝祷声，一道道炫目的光华自高台四周升起，交织成难辨的咒文和纹路，逐渐围绕到了亡者四周。
紧接着，一道又一道难以形容其色彩的火焰，倏而自尸体之上自燃而起！
似乎有某种尖锐不明的啸叫自众人耳畔一扫而过，快得让人来不及辨明。有的尸体突然抽搐，甚至翻身坐起！
可就在众人的惊呼还未出口之际，一旁的神官长像是早有所料，抬起法杖，对着有异象的尸身遥遥指去，口中念念有词。
没一会儿的工夫，这些异动的亡者便像是断线的木偶，再度倒回原处，与其他尸骸一起在火焰的焚烧中，无声无息地化为灰烬。
亲眼目睹蕾雅在赐福的火焰中一点点消失不见，纵使潘多拉咬紧了牙关，却仍然心痛不已，不期然地便脚下一软。
边上的拉维尔搀得及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扶正了潘多拉歪斜的身形。
“小姐，你可千万别有什么好歹啊！蕾雅没了，切尔西可就只剩下小姐了……若她还能言语，肯定也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的，小姐你还有我呢，你可不要想不开啊！”
见她脱力，切尔西自然也很着急，赶紧扶住了少女另一边的胳膊。
后者笑了笑，揉了他的脑袋一把，安慰道：“说什么傻话呢，我是那种想不开的人吗？等凶手落网，我一定会亲手宰了他！”
这话拉维尔自然是不赞同的，但此刻潘多拉那双金红色的眸子里倒映的满是高台上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又想起切尔西刚才的安慰中，并没有将自己也划入她的后盾之中，一时也有些惘然，便老实地闭了嘴。
而且……
那个人，好像已经观察他们许久了。
趁此刻正好无人注意，拉维尔侧过脸，隐秘地瞥了一眼那个一直巧妙地隐藏在众人视线死角中的古怪男子。
此人衣衫破烂，头戴长巾，并没有刻意看向他们。
但……若如此便察觉不到对方的窥视，那他这些年在骑士院怕也是白修行了。
这人看起来不像是来吊唁的……是跟着其他家属一起混进来的吗？
看衣着气质，像是那种混迹市井的街溜子……怎么？看出他们一行的身份与其他平民不同，想要趁人不备捞点油水吗？
眼中蓦然划过一丝厌恶和戒备，拉维尔冷冷地瞥向对方，并且下意识地将潘多拉往自己的身边带了带。
察觉到他有些异常，潘多拉侧过头，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那人倒是仍待在原地，一副好像无动于衷的样子——可就当一群阻挡视线的家属熙熙攘攘地路过后，这人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