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来客

    这日天公作美,几乎晴朗了一日,使诸神殿的那场净化仪式得以完满落幕。

    不过待午夜将至时,讨厌的梅雨便又再度来袭,将潮湿与闷然不分贵贱地带给了身处帝都境内的每一个人。

    阿匹洛艾斯家族的某间客房内,灰发的医生似乎终于完成了某项工作的记录。

    他轻舒了一口气,放下钢笔,一边揉着手腕一边起身走向窗边,兴许是想去稍稍透气。

    可没等他将窗子打开,一个声音便突兀地从房中响起,令他下意识地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听说那贵妇人打算把那女孩放出去联姻?”

    纳兹可闻声回头,只见一个比他年纪稍轻的黑发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边,懒懒地靠在墙上,脸上带着明显不怀好意的笑容。

    “她难道不是你的备用品吗?就这么放去别家,到时候要怎么回收啊?”

    听起来似乎只是普通的询问,但背后那可谓明目张胆的试探,纳兹可自然不难悟到。

    “呵……你消息挺灵通啊。”

    没有任何要惯着对方的意思,纳兹可轻声一笑,甚至都没有转身,只是侧过头,利用玻璃的反光瞥了一眼身后之人。

    “这是我线上的事,还用不着你来替我操心……你现在难道不应该担心一下自己的事吗?这次瓦伦王国的高层很明显动了真格,网可是越收越紧了。”

    “切。”

    大概也没指望对方会真的老实回答自己的问题,这人翻了个白眼,双手插兜,冲着纳兹可走近了几步。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平时的几个据点都被盯得太紧了,你放一些自己的路径给我,让我先离开谟艾德再说。”

    一丝不悦自心底缓缓升起,灰发的医生终于转过身来。

    虽没有直接将不满挂在脸上,但再度开口之时,他的声音已比刚才冷了不少。

    “往日你肆意行动的时候,可从没想过要顾虑一下我这边的安排,如今自己玩砸了,倒想着要找我帮忙了?——李休特,你算盘打得很响嘛。”

    “你这是哪儿的话。”

    这个被所有人遍寻不着,宛如幽灵一般行踪难觅的年轻男子歪了歪脑袋,露出尚还有些稚气的可爱笑容,顿时看起来讨喜不少。

    “我职位比你低些,手下人也少,必要时顺手帮我一把本就是章程内的义务吧?我这边收了工,下次还不知有没有机会再一起共事呢……好聚好散,再聚不难嘛,你说是不是?”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或许会看在那张脸的份上吃他这一套,但纳兹可心中冷笑,并不接话,稍稍打量了一下他后,忽然问道:“你不是有‘真实之眼’么?有那东西在,怎么可能出不了帝都?”

    闻言,李休特眼色一凛,笑意散去,有些不高兴地盯住了这个高挑的同僚。

    这是哪门子的明知故问?

    “真实之眼”确实能蒙蔽和修改作用范围内所有人的感知,但使用起来也是有一定规则和代价的,并不是那种可以随意使用的廉价法器。

    这些天帝都风声鹤唳,为了躲避各种追查,“真实之眼”的使用次数已快要告罄——若在冷却时间未过的状态下强行开启,这玩意儿反噬使用者的几率便会大大增加。

    再说了,他在帝都闹这一出,又不只是为了自己开心……为了神明能顺利降世,任何的手段都要尽力一试不是吗?

    以神血为种,借女人之腹直接为神明诞下躯壳,本就是上面下达给他的实验内容。

    既是实验,那自然需要一定程度的案例和样本啊……要不是宵色晚钟那帮批人多管闲事,王国高层又怎么可能会为了几个平民的死如此大动干戈嘛!

    这又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事!

    纳兹可这道貌岸然的王八羔子,平日里有点什么事推三阻四的就算了,连现在这种紧要关头都还是这么阴阳怪气!

    怎么呀?见他此刻窘迫,就打算落井下石,顺便再谈点条件还是咋地?

    哼,这些读过书的,成天满脑子的官司!生怕自己不占到点便宜就亏了似的……

    尽管心里已经噼里啪啦地骂开了一串,可纳兹可毕竟在帝都谟艾德经营许久,人在屋檐下,李休特虽明显地表现出不满,但也只能就此打住。

    两人以同样冰冷且嫌弃的目光对峙片刻后,纳兹可率先移开了视线。

    他抱着胳膊,以一个优雅中又带着些许不耐烦的姿势靠到了身后的书桌上。

    “……得了,反正自打你来了谟艾德,我也没少帮你善后。但你记住,这可是最后一次了。”

    “哎,早这样不就好了嘛。”

    好像之前的针锋相对从未存在过一般,李休特恢复了先前嬉皮笑脸的模样,大大咧咧地往边上的沙发里一坐,笑道:“都是同僚,本来就该互相帮忙才是……你放心,要是日后得长老召见,我肯定会为你美言几句的。”

    瞥了一眼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纳兹可再没掩饰自己对他的嫌恶,毫不客气地下达了逐客令。

    “你少来,你那张嘴里能吐出什么话来,我还能不知道?——好了,你先出去找个地方等着,我安排好了自会通知你。”

    不想暴露自己的手段和线人本就无可厚非,李休特虽然面露不屑,但也算能理解,撇了撇嘴,哼了一声后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房间。

    望向他离开的方向,纳兹可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李休特,你跑来谟艾德闹了这一场,除了又收获了一群早就知道该如何制造的眷族外几乎毫无建树,上面其实已经对你很不满意了。

    确实,“真实之眼”很吸引人,你逐渐把心思放到了对它的炼制和使用上,也不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但有的时候,人是不能太得意忘形的。

    你以为在这座帝都之内,唯一能对你产生威胁就只有我而已吗?

    纳兹可来到窗边,轻轻打开了窗户。

    透过细密的雨帘,灰发的男子目光游移,最后定格在了一个偏僻的方向。

    那里,伫立着一座小小的、破旧的小楼。

    ***

    夜色渐深,就着机工道具的照明,并没有正经工作台的潘多拉跪坐在床边那张简陋的小桌边,手中的编织工作也已接近尾声。

    通常而言,她是不会在与拉维尔同处一栋楼内时进行这种精密作业的。

    但……这一次,她也并没有在制作什么新的功能性道具。

    她只是在编织一条普普通通的手链罢了。

    有段时间,这样的编织装饰在学院的女生间很是流行。那些在旁人看来复杂华丽的编织样式于她眼中不过尔尔,一眼就会,但那时她的心思都在正事上,没时间也没精力去顾及那一点可有可无的爱美之心。

    当然,眼下的挑灯夜战,跟爱美之心也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联。

    她只是……想要留下一些东西罢了。

    “……行了。”

    轻轻地低喃一声后,潘多拉执起手链,在光源下静静端详。

    乍看之下,这不过是一件寻常的手工饰物,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若有懂行之人仔细观察的话便会发现,这手链的材料并非寻常丝线,而是一些柔软却极具韧性,常见于某些便宜机工道具之中的低廉线材。

    而且……在光线的反射下,有一抹本不属于材料本身的栗色,正随着潘多拉的动作,若隐若现地幽幽闪烁。

    是的。

    在编织的过程中,潘多拉将一缕栗色的长发,严严实实地给揉了进去。

    ——那是在火化之前,她从蕾雅身上悄悄裁下来的。

    在这个鬼地方被软禁了十年之久,若没有蕾雅和切尔西的真心相伴,只怕她早就在无数次的失败之中陷入绝望,或死或疯了。

    在她心里,他们一直都如同亲人一般,是决不能离弃的存在。

    “我说过,我一定会带着你们一起离开这里……”

    忆起昔日蕾雅言笑晏晏的模样,潘多拉眼眶微润,鼻子也有些发酸。

    但她微微仰头,深吸一口气,仍然努力地为自己挤出了一个倔强的笑容。

    “我没有忘记,也决不食言!——蕾雅,你一定要在天上好好地看着,等骑士院那边有了消息,无论什么手段,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也一定要亲手为你报仇!”

    毫不掩饰的恨意撕开了少女素来平淡厌世的面具,令此刻的她看起来格外生动,却也带来了一些微妙的陌生感。

    “哒。”

    突然间,一道轻轻的敲击声从窗户的方向传来。

    轻微,短促,消失得就像它来时一样快。

    有小石子被风吹到玻璃上了吗?

    这样想着,正在将手链往手上佩戴的潘多拉并未十分在意,只随意地往那边瞥了一眼,并没有任何要起身查看的意思。

    可不知为何,也就片刻的工夫后,她的动作渐渐地慢了下来,脸色也变得有些凝重。

    她所居住的小屋年久失修,隔音极差,除了内里的大动静能听得一清二楚外,外面的声响多数时候也是能听个大差不差的。

    此时此刻,屋外雨势缠绵,淅淅沥沥。

    但……她并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当然,这代表不了什么。

    她先前本就没有特地去留意屋外的情况,单纯地没听到也是很正常的事。

    而且自从蕾雅出事后,她这些天的状态一直都非常紧绷,可能是由于精神压力过大,所以才会对这种小事过于敏感吧。

    不过是有什么东西敲到了窗户罢了,即便没有起风,也有可能是路过的飞虫,或是掉落的树杈子之类的……

    一大堆有理有据的说辞在脑海内轮番上阵,潘多拉明明觉得自己已经被说服了,但在起身之后,她最先做的却不是灭灯睡觉,而是转过身,缓慢地面向了窗户的方向。

    ……怎么,这是不仔细去瞧一眼就没办法安心睡觉的意思吗?

    小小地调侃了自己一句,但就在步子迈出去的那一刻,一种怪异的违和感迅速地蔓延全身,飞快地散去了她唇边才刚刚噙起的那一点点笑意。

    不对。

    有哪里不对劲。

    不是不打算去管这动静了吗,为什么还要去看?

    为什么还在往那里走?

    ——到底是谁决定要去窗边看个究竟?

    是她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被这样的念头惊到,潘多拉周身一震,迈出去的步子突兀地停了下来。

    发现行动仍能受自己控制的那一刻,潘多拉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但那种奇怪的违和感并没有消失,仿佛只要她稍一松懈,她的身体便会再度违背她本身的意愿,自说自话地继续前往异响所在之处。

    身体与意志本该是一体的,但在那道声响过后……不知为何,它们却被无声无息地剥离开了。

    这种感觉,与当初那个在梦境之中的自己很是相似。

    可假设那个时候,是梅尔斯想要将她引去的话,那此时此刻,又是谁在蛊惑着她?

    况且,现在她可没有睡着……这可是在现实之中啊!

    她这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控制了吗?

    还是说……她方才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入睡,此刻所发生的一切,不过又是一场全新的噩梦?

    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闪过脑海,纠缠混乱,令她完全没法像往常一样迅速地冷静下来。

    冷汗伴随着额角隐隐的刺痛从脸颊边悄然滑落,被打湿的指尖微微颤抖,巨大的惶恐没来由地兜头袭来,像是有人按着她的头,正逼迫她去听一个她根本不想知道的秘密。

    可就在她抓住那只发抖的手,本能地想要安抚自己之时,一股陌生却柔软的触感突然自掌心传来,竟平白无故地消去了大半不安,使她暂时地平静下来。

    潘多拉定睛望去,只见那才刚完工不久的手链正垂挂在腕间,即便光线昏沉,却仍给人一种静谧温柔之感。

    不知怎的,原本怎么也稳定不下来的心绪,渐渐如风息之后的落叶般纷纷落地,神思也随之清明了不少。

    ……蕾雅,谢谢你。

    温柔地将手链系得更牢了一些,潘多拉抬眼望向窗户的方向,放松了控制身体的力道。

    脚步再次不由自主地往前方走去,但一些其他的动作——比方说顺手抄起了身边的某件重物之类——却也并未受到明显的阻碍。

    ……这是控制了一些,但不多的意思吗?

    微微地冷笑过后,潘多拉一边在前进的过程中尽可能地反复试验自己受控制的程度,一边把玩着自己手里方才随手拿起的陶土杯。

    其实若论声响的话,玻璃杯的效果会更好……奈何她这个穷鬼没有啊。

    不过以拉维尔的警觉,陶土杯应该也足够了。

    一旦她在接下来的任何一步中感觉到哪怕一丝的威胁,她都会立刻砸碎这个东西,惊醒这小楼里的所有人!

    或者,趁现在还没有被完全控制,先把拉维尔叫起来再说?

    可这个念头才刚浮起,潘多拉的步子便不由自主地加速了!

    ——可恶,果然是来着不善吗?!

    急急地调整了一下身形,这才将自己从直接磕到窗户上的危机里给挽救回来。

    潘多拉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克制住自己想要双手开窗的冲动,一只手开窗的同时,另一只手愣是捏紧了杯子,死活没放。

    凉意夹带着雨丝,透过洞开的窗户,湿淋淋地扑打在她的面颊上。

    朦胧的夜色里,梅雨连绵,一切如常。

    松快的感觉由头至脚,差点就让潘多拉瘫软下来。

    可就在她还没来得及笑话自己的大惊小怪之时,那股莫名的牵引感却再度袭来,像是有一根细丝从上至下地吊住了她的眉心,将她的头颅,她的视线,徐徐地向自己的上方拉仰而去。

    当她的眼中映出东西的那一刻,那只一直被紧紧攥在手里的陶土杯,突然失去支撑,轰然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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