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情绪兼表情管理的高手,潘多拉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愕然或是惊恐的本能反应。

    而在这片骤然来临的沉寂中,冗长的甬道也终于迎来了尽头。

    入眼之处,是一片朦胧的林地。

    说来也怪,寻常雾气在艳阳高升之后总会散去,但此刻,眼前笼罩一切的大雾可谓霸道无比,浓密得连阳光都透不进来。

    虽然潘多拉并不确定自己失去意识后过去多久,但看纳兹可的状态及周围景致的清晰程度,这会儿应当还是白日,先前的空间转移,估摸着也就一瞬间的事。

    该死,可见度这么差,完全没法判断这里到底还在不在瓦伦王国境内啊!

    这么诡异的雾气肯定不是自然形成的,是某种魔法屏障吗?也不知道除了降低闯入者的视野外还有没有其他的花招……

    要不是这会儿行动受限,她高低得设法为妈妈他们试一试这里头的深浅……

    下意识地头脑风暴了一会儿后,潘多拉忽然发觉自己竟仍然停留在原地。

    纳兹可站在那里看着她,面带微笑,人畜无害得像是个萍水相逢过来问路的路人。

    不熟,但依然希望她能给出一个相对靠谱的答案……的那种感觉。

    这里毕竟是对方的主场,既然无法蒙混过关,为了避免事态往更加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潘多拉只得应声。

    但……

    “问我做什么?”

    她眉梢轻挑,要是背后有棵树,一准也就靠上去了,主打的就是一个“你没证据,你少瞎说”。

    “婚礼前夕的那段日子,我被控制得有多严密,你自己不知道吗?梅尔斯早就落入你手,被精神污染得程度只会比我更甚……他那儿什么时候出的岔子,你跑来问我?你没事吧?”

    关于这一点,纳兹可自然也清楚。

    仪式的所有流程皆由他亲自把关,反复确认,甚至在梅尔斯正式登台之前,他都还上上下下地将其仔细检查了一遍。

    那么……那块祝福宝石,又是如何凭空出现的呢?

    面对纳兹可探究的目光,潘多拉仍旧是那副莫名且无谓的态度,赌的便是他手头并没有任何可以强行读心的手段。

    必然是没有的。

    如果有,那他早就该警觉,也不会如此堂而皇之地将她就这样直接带到这里。

    因为——在这场神降仪式中,她才是那个真正的隐患。

    这个问题可大可小,为保稳妥,本应该查明之后再继续进行下一步的,但……说实话,现下纳兹可还真就没那工夫。

    与李休特不同,他可不是那种仗着自己有些手段便目空一切的人,也从不会无端地轻视自己的对手。

    将李休特弃车保帅之后,谟艾德的戒严取消,宵色晚钟的成员也陆陆续续地再度四散。

    正是再三确认事态已经平息,且潘多拉在神殿接受治疗时,并未显示出与他们有过任何实质接触后,他这才借着社交季的东风,以婚礼之名筹备了这一切。

    可如今看来,宵色晚钟的人非但没有离开帝都,甚至还非常有针对性地在婚礼现场插下了暗桩,明摆着就是奔他而来!

    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必然与潘多拉有关。

    不过……也正如潘多拉所料,在如今的情势之下,他甚至连拷问她的时间都没有。

    宵色晚钟此次行动的规模之大不可小觑,万一来人中有精通空间魔法的法师,恐怕不久之后便会有追兵到来。

    他才是更需要赶时间的那一方。

    轻轻地嗤笑一声后,纳兹可熄灭了手中的火把,只身走入了迷雾之中,动作十分熟稔。

    潘多拉在怪物的禁锢下紧随其后,湿冷的雾气拍在脸上,令她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头。

    “说起来,宵色晚钟的那些人也真是残忍啊,明知酒有问题,却不舍得多派些人进来阻止……这些自诩正义的人,说到底,也同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与我们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话题起得没头没尾,潘多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究竟在说什么。

    老实说,她当场就直接气笑了。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屁话?

    敢情对方就应该派上一个连的人过来潜伏,好让你能早早发现破绽然后逃之夭夭,这才当得上一句光明磊落是吧?

    尤妮丝那老妖婆刚刚举杯的时候,不就有人不惜自爆也立刻跳出来示警了吗?你让人家把话说完了吗?下一秒就直接翻脸动手的人是谁啊喂?!

    再说了,人家什么时候自诩正义了?

    宵色晚钟的成员大多都是没有国籍的冒险者,剿灭空洞会这事儿,往大了说,那叫惩奸除恶;往小了说,那叫有仇必报……跟正义有个毛线关系!

    是,作为一个有底线的组织,轻易不会将无辜之人牵扯进危险之中,没能将与会的宾客尽数救下也确是无奈之举。

    但话又说回来了——

    这场血色婚礼中最大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正是你这个搞事的邪?教?徒吗?!

    要不是你们空洞会脑子有坑,非要搞这种伤天害理的仪式,这些人也根本就不会被骗来受害不是吗?!

    对自己的恶行完全只字不提,随手抄起一口锅就先往别人身上扣啊你!

    别人不够完美就显得你更高尚点了是吗?

    醒醒啊大哥,你到底是在跟谁对标啊?

    ——就你干的那些事,放宵色晚钟那儿怕是早就已经被清理门户了啊!

    槽多无口,潘多拉的眼神从震惊迅速地过渡到鄙夷,要不是行动受限,高低还得原地倒退三步,以示嫌恶。

    但这个一路都在自说自话的男人显然跟她不同频,在接收到她眼中满满的不屑后,竟笑着点了点头,笑得很有些自以为是。

    “……不过也是啊,那些贵族有什么好救的呢?真要仔细去查,保不齐每一个身上都有些或明或暗的官司在——我要是宵色晚钟的首领,也不会为了救这些人去牺牲重要部署的。”

    这一次潘多拉依然没有应声。

    跟这种心理扭曲的人她属实是沟通不能,也自认并没有那种靠嘴炮功夫就能说动对方改邪归正的本事。

    ……算了,别侮辱改邪归正这个词了。

    这个人身上根本没有那种操作空间,他就应该早早去死才是。

    想到那个在梦境中与母亲反复推敲过的计划,潘多拉幅度极小地咽了咽口水,努力地平复了一下心中的紧张与烦躁。

    纳兹可为何将她掳来,她心里自然是有数的。

    这是一个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万劫不复的计划,她此刻还能如此镇定自若,已然算是心性过人。

    就在潘多拉于沉默中反复构建各种心理建设之时,那股阻碍视线的浓雾,忽然不经意地消失了。

    据点终于到了吗?

    潘多拉心下一凛,可定睛望去之后,还是被眼前怪异的场景惊得窒息了片刻。

    那是一座村庄。

    一座……仿佛不应该出现在人世间的村庄。

    此处并非一片死寂,有人走动,有人耕种,有人张望,有人哼唱。

    ——倘若这些人面貌正常的话,没准还能是一副悠然自在的田园风光。

    可怪就怪在……

    耕种之人的锄头下是一堆堆腐烂的血肉,走动之人早已在围墙上撞得头破血流,哼唱之人的口中吐出了如蛇般的舌尖,而张望之人的眼中……伸出的是两根蠕动的手指。

    他们有人的样子,又好像已经不再是人。

    空气中飘散而来的恶臭令潘多拉恶心欲呕,她掩住口鼻,将视线从家家户户屋檐下如牲口般被悬挂起来的残肢上迅速移开。

    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同时也带来了一股带着腥臭的冷意。

    那是一个高大得有些古怪的人。

    不……或许也不一定是人。

    来者身披破烂的黑袍,手脚又细又长,身后背着一个血迹斑斑的竹筐,步伐缓慢却笃实。

    它所过之处,那些古怪的“村民”们恍若梦醒,纷纷调转方向,整齐划一地冲着它走过的地方顶礼膜拜。

    当看清其黑袍下面容的那一刻,潘多拉心中一紧,越发确定了自己刚才的猜测。

    此人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三个漆黑的空洞,甚至位置都不在正常人该有的眼鼻口处……

    这东西果然不是人。

    “那边都准备好了吗?”

    面对这个几乎要抬头去看的庞然大物,纳兹可的气势却完全不弱,询问中更是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居高临下。

    怪物缓慢地点了点头,甚至恭敬地弯下了身子。

    这个将近九十度的鞠躬令它背上的筐子有所歪斜,其中一物顺势滚落而出,带出了一道暗红色的长痕。

    那是一颗人头。

    在联想到竹筐中那些未落的物件可能也是这样一颗颗断裂的头颅后,潘多拉实在是忍不住,转头朝旁边干呕了两声。

    亏得这帮人丧心病狂,婚礼前一口饭都没给她吃,不然这会儿还不知道得吐成什么样。

    “哎呀,看来我们的小姐等不及了。”

    她的不适显然很好地取悦了某个变态,他露出一个堪称体贴的微笑,随意地往边上摆了摆手。

    高大的怪物会意,顺从地让开道路,并将刚才掉落的头颅捡起,“噗”地一声扔回了筐中。

    它也是这家伙的使魔吗?

    努力不去细想那粘稠声响的真相,潘多拉在镰刀怪物的裹挟下很快经过了那黑袍的竹筐人,复又将视线放到了那些跪倒在道路两侧的畸形生物上。

    “……这里是你的实验场吗?”

    面对潘多拉冰冷的质问,纳兹可全然不以为意,轻声嗤笑道:“美丽的小姐,您为什么总是喜欢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呢?在正神的剧本中,这些人原本都已被判下死刑,一个个都注定要在各种疾病中早早地离开人世……

    “可如今,他们不但蒙受赐福,重获新生,还能抛却凡尘中的种种干扰,心无旁骛地在此侍奉神明——如此被选中的殊荣,难道不比外面那些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强上太多了吗?”

    大约是逐渐习惯了这种偷换概念的诡辩,潘多拉没再被这其中的无耻惊到,而是扯了扯嘴角,冷冷地反驳道:“是吗?——那挂在墙上的那些是什么?神明没看上的吗?”

    纳兹可顿了顿,听出这是嘲讽之语,可非但没有气恼,反而像是个试图扭转学生错误思路的老师般谆谆善诱道:

    “摸索之路上难免有些牺牲,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侍奉在神座两侧的……不过您也不用为他们感到不平,虽然不能亲眼得见神迹,但他们的血肉业已化作神座下的阶石,神明自会记得他们的功绩。”

    居然能把草菅人命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的吗?!

    作为在场唯一的正常人,因为不够变态而完全没法跟这个灰发男人在同一频道上交流的潘多拉再度卡壳。

    “而您也同样是如此啊。”

    说话间,由那些诡异信徒所铺就的膜拜之路已悄然地迎来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陡峭向上的长道。

    也不知是由何种魔法铺就,这条诡异的长阶无所凭依,虚空而上,竟一眼看不到头

    潘多拉抬眼望去,一时竟有些莫名的恍惚。

    ——在那场困扰自己多年的诡异梦境中,那间阴沉暗室的天花板上,也曾出现过这样一条长长的台阶。

    那条长阶,所通往的是一处无人的神座。

    梦进入了现实。

    又或者说,自己从很久以前,便早已入梦,从未醒来?

    万幸的是,此刻那个灰发的男人此刻一心赶路,并没有注意到潘多拉这短暂的心绪动荡。

    他平静地拾级而上,挂着那张令人不快的笑脸,居然还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回头对她恭喜道:

    “只要仪式成功,无形之神降临凡世,作为容器,您自然便与祂合二为一,再不分彼此——寿命、疾病、伤痛,一切对凡人的桎梏都将离你而去,你将手握权柄,承接整个空洞会的信仰之力,成为这世上真正能与神明比肩的唯一之人!”

    不得不说,这人在给人洗脑和偷换概念方面确实有些天赋,怪不得能混成空洞会的高层呢。

    但也多亏了这一打岔,那种仿佛被某种可怕宿命紧追不放的仓皇顿时淡去了不少。

    “拉倒吧你……自始至终,你们空洞会膜拜的就只是那个无形的神明,跟我有半毛钱的关系!若祂真的降临,我区区一个凡人怎么可能跟这种上位的存在共存,肯定马上就会魂飞魄散吧?还不分彼此,你在那儿画的哪门子饼啊,糊弄谁呢?”

    感慨被命运追赶这种事显然没有怼人来得爽利,潘多拉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说大实话,并附送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本以为他们还会如之前那般鸡同鸭讲,可这一次,纳兹可的反应却与之前稍稍有些不同。

    他顿了顿脚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原本程式化的笑容忽然有了一些轻微的松动。

    “您可真是个率直的小姑娘……有的时候,跟那个人还真是有些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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