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间寂寥开阔的屋子里度过了许多时日,一直致力于捕风捉影——目标就是路过我屋外的任何生物。我尝试使用精神力将他们引来,等他们浑浑噩噩敲开那扇赤色大门时满脸疑惑地看向我。

    “你为何事而来?”我问。

    “啊?我怎么莫名其妙到这儿来了”,他们嘀嘀咕咕的样子很有趣,我这时候通常会笑一笑,等待接下来的回答。

    有人会尴尬一笑:“不好意思,走错了。”还有部分人会愣愣地看着我,一句话磕磕绊绊:“抱歉姑娘,在下无意叨扰……不知姑娘姓甚名谁……”

    第二种人结巴脸红的样子很有趣,让我想起以前学校里害羞的男同学。也只有在这种时刻我会恍惚记起徵野这个身份原来已经离我这样遥远了。

    徵舒——听起来像是一位柔软温和、不识人间烟火的少女。

    我偶尔照照模糊的铜镜,这张脸上已经完全辨认不出曾经愤世嫉俗的影子。完完全全成为了开在凛冽冬天的花,眉间雪终日不化,笑开如冬日乍暖,初现花红。

    我在这里放弃了计算昼伏夜出的次数,早已忘记了等待的时日。

    我原以为自己回到朝歌的念头早被消磨,可是当机会来临时,我听到心跳如此强烈。老实说,在恩州等待的时日里,我从未感知到它的存在 ,还以为它先我一步死去了。

    姬发上次说错了,恩州,从来不是我的故乡。我在这个时代唯一的归属地只有朝歌——带给我血汗与泪,悲哀与极乐的地方,在他们身旁。

    那天空气里的臭味扑鼻,我察觉到阴谋的气味。可我并不害怕,筋脉里流淌着的全是激动与兴奋的血液,它们快要燃烧起来了。

    可惜,没了那妖怪的助力,恨我入骨的父亲也伤不了我分毫。我在恩州很安全,但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与殷寿现在可是在同一阵线,我若是安然无恙让他太过放心,那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到朝歌了。等到冀州候拒不纳贡,等到我一语成谶?我等不起。

    我需要他的庇护,至少在他看来必须是这样。

    那夜无月高悬,无星轻颤,晚间的风便让阴谋初现端倪,刮落一地枯叶,簌簌声音像是幽深的预言之语。

    恐怖却动听。

    一缕黑烟缓缓从被破坏的窗棂处悠悠而来,黑影行踪隐秘,只凭脚步声难以察觉。

    我心中轻笑,看来那只妖怪没对我这父亲知无不言啊。我的绝对领域,可从来不是刀枪剑戟的杀戮。这样堂而皇之带着满腔恶意侵入我的精神力所及范围,我简直控制不住内心的杀意了。

    父亲,你最好给我一个大的惊喜,这样,你的狗也能爽快点死去。如果再是那样龌蹉的手段,我保证你们没人能得到善终。精神操控类的梦境,想必大家一定能在里面待得舒舒服服。

    所幸,他对我杀之而后快的恨意达到了极致。曾经见识过我的能力。害怕夜长梦多,只想取我性命。我不知还夸他爱子心切真性情,还是改嘲他不知好歹没脑子了。

    他们一起毁了徵野,殷寿给了我新的身份,是叫他来再次毁掉的吗?

    恩州候,这样大年纪还意气用事,可实在是太愚蠢了啊。

    他派来的杀手动作很快,我没有忍耐太久。那柄寒气森森的剑刃即将插入我心脏时,我猛然睁开双眼,一只手握住剑刃,鲜血顺着掌心滴落在我胸膛染湿衣襟。他执剑的手微微一顿,然后便顺着我反抗的力度狠狠刺入我肩。

    “醒了也好,让你死个明白。”他的话从牙缝里溢出来,与那股黑烟一同点燃了这个寂寥的夜。

    我轻轻一笑,他把这个笑当做挑衅的信号,眼里凶光毕露,正欲拔出利剑再次行刺时却瞪大双眼直直向后倒去。

    我握住尚且温热的剑柄,直直抽出。剧烈疼痛感让我冷汗直冒,颗颗掉落在血红的剑刃上,溅起更小的珠子震动了寂静的夜。

    他的死亡又快又安详,真是幸运。

    我将那柄剑插入他的胸口,血流满地。恩州候送我的大礼我很喜欢,也该回赠他一份。

    夜深无星,弯月高悬,黑幕寂静,鸟兽扇动翅膀的声音在沉默里显得格外张扬。

    “姬发,你还不睡,坐窗户边看什么呢?”殷郊揉揉眼睛,他刚才从噩梦中惊醒,睁眼便看见一个人影倚着窗静坐,又吓他一跳。

    “睡不着,就起来坐着了,随便看看。”姬发没有回头看他,也不知自己在看些什么。外面漆黑一片,月亮逐渐被云遮住,除了吞噬一切的黑,什么也没有。

    “哎,自从徵野走了,我连美梦都没做过几个了……”殷郊自说自话抱怨着,突然意识到什么后立即停住了,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投向窗边的影。

    那片影一动也不动,殷郊轻轻叹了口气,被凝滞的空气吸收,没有惊扰任何人。

    时隔半年,当姬发猝不及防听见这个名字,还是无法真正做到泰然处之,没忍住有些愣神。

    似乎很多人都这样说过,徵野离开后,美梦也随之消失了。

    为什么呢,是因为成长吗?带来太多忧愁与苦痛,砸碎了天马行空。

    他不愿相信那些美梦和徵野有关,如若这样,那他们得到美好梦境的条件是什么?徵野在黑暗里的踽踽独行,还是他永远无言的牺牲?

    姬发忘不了殷寿那晚告诉他的徵野身世。他所经历的苦痛、重蹈覆辙的绝望以及那迷茫无神的回眸。

    如今回想,姬发只觉自己混账。他凭什么对徵野说出那些话,他又有什么资格控诉徵野的谎言?那是幻影也好、泡沫也罢,都是徵野费尽心思为他编织的美梦,他从来只管享受。可徵野无力支撑了,梦破碎了,他又做了什么?高高在上地谴责、毅然决然地离开。

    偶尔他清晨洗漱或是路过溪边见到自己的倒影——不再清瘦的肩与臂膀、逐渐硬朗的五官轮廓,会自然而然念及徵野。

    他比自己矮些,又不爱吃饭,也不知现在有多高。漂亮得不辨雌雄的脸有没有长开些,如今有没有带着男子的棱角。

    某天他们训练后遇见了苏晴和一群少女祭祀,仅仅擦肩而过,也让这群少年面红耳赤、想入非非。有一人笑着开口打趣:“女人跟咱们男的长得就是不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来。”

    众人笑话他所言无物,姬发却突然想到他曾经对那人不恰当的比喻。他离开后,姬发再没在任何人脸上辨认出春日里婉转流畅的莺啼。

    思绪回溯时空又奔向未来,一丝一缕都与那人有关。心碎换来的成熟,似乎忘记将一人包含在内。关乎他,姬发总是难以自控,懊悔与愧疚并存,交织着难以言喻的混乱与错杂。

    离别瞬间灵光一闪的顿悟,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模糊。他很想再见徵野一面,不为别的,只想搞懂自己那天脱口而出的伤人之语,究竟代表了什么。

    或许这种想要再见的念头里夹杂着什么更加复杂的情愫,可姬发搞不懂。就像他从来搞不懂徵野,也自然不懂和他有关的一切。

    不要再想了,姬发告诉自己。夜已经很深了,睡吧。

    而同一时空下的另一处窗边,没有寂寥的影,只有一具羽翼染血的尸体——它属于今夜奔波的信使,即将改变我命运的已故禽鸟。

    殷寿眠浅,受到打扰甚至彻夜清醒。那些血淋淋的字迹句句哀求,透露出恐惧,似在控诉他的无能。

    “……恩州伯侯刺杀我多回,您多年教导助我多次绝处逢生……今夜防不胜防,险些丧命,恳请父亲将我接回朝歌,受您庇护。愿暂为您羽下雏鸟,只待时机为您做空中鹰。”

    恩州侯,蠢到家的东西。殷寿没想到他居然敢为了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挑战自己的权威。

    或许还是因为自己站得不够高,连这种不入流的货色都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跶了。

    好啊,地上犬他多得是,他倒要看看,这只空中鹰能帮他看多远。

    “传我令,明日一早,接徵舒到朝歌,若有人敢阻,杀。”

    “是。”

    清晨的光很微弱,朦胧中透出清冷的风,散去初醒的倦意。

    我再一次坐上了去到朝歌的马车,依旧无人送行、依旧前路漫漫,似乎没有任何差别。

    可我知道不是的,已经完全不同了。

    马经过了多少个驿站、补充了多少次粮草?我再也不在意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即将踏上一条怎样的路,知道自己做了这么多是为了去见什么人,甚至隐约了解未来会面临的险境与折磨。与之相比,恩州简直算得上避难所,那点不确定性和明面上的诡计不过是乏味日子里的调味剂,投入水中甚至激不起涟漪。

    未来一定会很难很痛,或许心灰意冷,或许迷茫无措。但还是那句话,至少有无限可能。

    比起这个,我更在意何时能与他们再见。我还想自辩——尽管我总是撒谎,就算我十恶不赦,但我希望姬发相信那不是一个谎言。

    爱并不苍白无力,它与世间一切美好相关,能超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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