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暮秋的一个黄昏,我依稀记得它有一个别名叫做逢魔时刻。我的心不可自控地随那轮逐渐西下的太阳沉没下来,担忧与悲哀的心魔出现了。

    我或许应该对姬发说一句抱歉,他带着我逐日的那天那样强的慰藉被我消耗掉了。我想到我透露的预言,想到苏全孝和他的家人,难免恐惧时间的流逝。

    我在想办法了,但是我需要更多的时间。苏全孝,我无法对他的悲剧视若无睹,他那样纯良的少年不该有那样的结局。

    正当我倚着窗沉思时,一个老朋友跃入眼帘。

    我回到朝歌的这些天一直待在屋子里不曾外出,倒不是因为殷寿的限制——老实说,他至今对自己很有自信,完全不觉得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我会做些什么。他的想法其实挺正确,我当然不会,至少现在。

    他派了一个奴隶跟着我,是个十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名字叫文竹。刚开始像一株含羞草,我平日里普普通通的一句话都能让她颤颤巍巍。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吓唬过她,可是之前呢?为难她的人一定不少吧。

    出于这种怜惜的心理,我努力对她温柔。虽说这是我之前努力维持并的人设,但是这么久保持着冰块脸,也不知道那张面具戴着还自不自然。

    一起相处了一段时日后,她胆子稍微大了些,逐渐显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活泼。那天她一脸兴奋地捧着一只兔子凑到我跟前快活地笑着:“姑娘你看,这只兔子胆子真大,我去捉它时它一动不动的,一点都不怕人!”

    我的视线顺着她弯弯的眉眼往下,那双手上一只温顺的小兔子安静地望着我,黑黝黝的眼珠一动不动。

    正当我辨认着它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来自哪里时,一道清脆的女声从我背后传来,萦绕在我耳畔。

    “抱歉,请问你们有看见一只兔子吗?我见它似乎往这个方向来了……”

    我身体一僵,局促与忐忑的情绪油然而生,一时竟一动不动,不知该作何反应。

    近乡情怯。

    我回到朝歌时没有这样强烈的情感,却在再见故人时情难自禁。

    “是这只吗?”文竹探出头,将被我遮挡着的兔子举起来对着苏晴询问。

    苏晴很惊喜,语气松快了许多:“对!就是它”,她笑着补充:“不知道它怎么这么会自己打开笼子,上次偷偷跑出去差点被捉了吃。”说着还惩罚似的弯起食指轻轻敲了敲它的脑袋。

    文竹也笑,将手中的兔子递出去,小心翼翼无比珍重,还有些恋恋不舍:“那是得小心看着,它这么可爱。”

    苏晴接过兔子抱在怀里,让文竹摸摸它蓬松的毛。或许是这种可爱生物起了作用,也可能是苏晴天生让人亲近,文竹似乎并不如刚见我一般惶恐,和苏晴相处反而自然快活。

    见我立在原地没有动作,或许是以为我内向胆怯,苏晴停下和文竹的交谈,好意地询问:“姑娘,你要摸摸它吗?”

    我听见她关切的嗓音,如初春流淌的泉水能让薄冰消融,我的眼眶顿时热意翻涌。手指不自然地微微蜷缩,忍住那股酸涩,我缓慢转过身去。

    文竹突然意识到什么,脸色瞬间煞白,扑通一声跪下,匍匐在地:“奴婢该死,请姑娘责罚。”

    她这一反应让我和苏晴都愣住,意识到她在惶恐什么后,我突然平静下来。

    我现在是徵舒,不再是以质子身份来到朝歌的徵野。被殷寿接来的我在旁人眼里作用尚未可知,殷寿对我的态度也不甚明朗,这种模糊的定位让我姑且算是半个贵人。

    文竹的一时兴起导致她忽略了我这个贵人,尽管我过去对她温和,阶级尊卑依然刻在她骨子里,压得她喘不上气。她唯恐冒犯到我,受到惩罚。

    苏晴看见害怕到颤抖的文竹皱了皱眉,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嘴唇翕动,并未出声。她很聪明,大概已经猜出我和文竹的尊卑关系。或许是摸不透我的脾性,也没自作主张说些什么。

    她的视线从跪下的文竹转移到我身上。

    “起来吧。”我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明显感受到刹那间空气里弥漫的情绪突然汹涌。

    苏晴的敏锐程度超乎我的想象,我虽有过设想,也没想到她对于我变化后的样貌会有这样大的反应。毕竟连殷寿再次见到我的时候都对于我的变化感到讶异。

    苏晴的视线短暂地投在了我的脸上。我垂下眼帘盯着文竹,故意躲避了苏晴的眼睛,不想去探究她的心理。

    她会想到什么?联系起一个不辞而别的故人,对我们之间的相似性感到讶异?她的情绪转变太大了,让我有些担心。她会多想吗,怀疑我的身份,直接质问我?

    她会怎么做?

    我有些莫名的紧张和忐忑,感受到心脏快速地跳动着,在凝滞的时间里等待她的审判。

    可是苏晴一言不发。

    她只是低下头,谨慎地询问了我的名讳:“小女苏晴,不知贵人如何称呼。”

    话音刚落,文竹立刻变得急切,偷偷扯了扯她的裙角提醒。

    这种直接的询问在文竹看来是忌讳。

    苏晴自然明白尊卑有别,从善如流地跪下,语气很诚恳:“实在是贵人与小女一位故人相似,一时心急,若有冒犯,任凭责罚。”

    我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骗人,她刚才的态度可不像是着急的表现。我见过她因为担忧在我屋外焦虑踱步的样子,见过她义无反顾闯进危险森林里只为传递消息给我的样子。所以我不相信她心急时会如此平淡从容。

    不过或许是我对自己的判断能力太过自大,经久未见,她成长带来的变化我也未可知。

    “徵舒。”我怕再待在这里会露馅,说完后就转身离开,吐出的名字如同两颗浑圆的珠子砸在地上摔得稀碎,只在屋内留下清脆的回音,然后消逝。

    苏晴拼凑好一地的碎片,那玉珠又在她嘴里翻滚:“徵舒……”

    见苏晴静静伫立在原地,目光还定在我离开的方向,文竹起身小心开口:“听说她是恩州伯候的女儿。”

    苏晴神色很复杂,眼睛里全是文竹看不懂的情绪,不知道是在对谁说,语气很哀伤:“看来他不会再回来了,不过也好……”

    文竹有些好奇:“他指的是你口中那位和姑娘相似的故人吗?”

    苏晴笑了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把怀里的兔子递给她,讲了些关于它的趣事。

    文竹也没再深究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快被苏晴讲述的故事吸引,等到苏晴要离开时她还意犹未尽。

    见她如此依依不舍,苏晴想将兔子留下陪她玩玩,文竹却拒绝了。

    “我们做奴隶的,自身都难保,哪里敢让它和我呆着。”

    苏晴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些什么,文竹安慰似的笑笑:“不过我现在服侍的这位姑娘性子温和,心地也好,我如今好过了许多”,想到了什么,她有些着急地补充:“姑娘从未责罚过我,今天实在是我忘了礼数,所以才——”

    苏晴点点头:“她确实很好。”

    文竹不想让她觉得徵舒高高在上、不通人情,听到苏晴这样说,松了口气,笑容也扩大了些。

    “是呢,姑娘人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贵人了。”

    苏晴知道,文竹跪的不是徵舒,是尊卑。她害怕的也不是徵舒,而是阶级。

    天色已暗,苏晴告别了文竹,我也在无目的的漫游中找到了归宿。

    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胡乱的游荡最后居然到达了曾经千百次踏足的训练场。这条路线几乎是我潜意识踏上的,等我回过神来,已经站在草垛后隐约看到了他们训练的身影。

    大家都长高了很多,好像晒得黑了,听说我离开后殷寿带着质子团上过多次战场,众人冲锋陷阵、英勇无畏。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们逐渐成长为了未来的样子——坚毅勇敢。那个渴望成为大英雄的少年凯旋而归时,会在战马上露出骄傲的微笑吗?或者已经不再幼稚,强大却内敛了?

    我没再继续深想,在脑海中勾勒出的形象与那个想要补天逐日的少年大相径庭,这种陌生让我感受到心脏的阵痛。迟钝、压抑的痛感配合着昏暗低沉的天空让人喘不上气。

    正当我转身离开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谁?竟敢擅闯训练场!”

    我一愣,停下脚步却不敢转过身去,心脏跳动的频率超过负荷,一时大脑一片混乱,停止了思考。

    直到手腕传来一股痛意,我才缓过神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我差点条件反射对那只手的主人出击。幸好我忍住了,只是痛呼了一声,然后顺着他的力转过身去。

    崇应彪皱了皱眉,钳制面前女人的手稍微松开了些。天色昏暗,给面前的人蒙上一层如雾的纱。

    接着他听见清冷的嗓音混在流动的风中:“抱歉,我初来朝歌,一时迷路,不知此地禁入……”

    崇应彪嗤笑一声:“谁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抬起头来。”

    我吐出一口气,继续道:“是二王子接我来朝歌……”

    “我叫你抬头。”一如既往地咄咄逼人。

    崇应彪并不知道恩州小姐被殷寿接来了朝歌,这件事随不必过多遮掩,却也不是值得大肆宣扬的,知情人并不多。

    他只是觉得面前的人莫名熟悉,等她抬起脸再开口,才知道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崇应彪的眉头锁得愈发紧了:“你是谁?”

    我今天再一次开口,甚至分不清是在回答他们的问题还是在提醒我自己了。

    “徵舒,我是徵舒。”

    听到这个熟悉的姓氏,崇应彪倒是明白了。

    怪不得呢,这么像。

    不过二王子又将恩州候的女儿接来朝歌做什么?

    我静静站在他沉默的凝视中,没有等来设想中的质问和为难。到最后,只得到轻飘飘的一句“别再来这儿”和他没有告别的背影。

    我没有离开,突然觉得疲倦,蹲下来抱住膝望向天空。

    不知何时,月亮升起来了。冷冷的光洒下来,落在我眼里,伴着寂寥落进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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