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你别吓我,快醒醒看看棕竹。”

    “主子!”

    桌边烛火摇曳,暗淡微光照在床边眉头紧皱身影之上,她浑身数处白布缠身,口中似有喃喃轻语,却让人听不真切,灯芯处偶有微弱细声响起。

    终于,床上人似是听到有人唤她,缓缓睁开双眼,唐梨醒来望向头顶营帐,些许熟悉,神思恍惚,原来是个梦。

    多年未见,为何会梦到他。

    少年见唐梨醒来,眼中迷惘神色萦绕,赶忙说道:

    “主子,烧已退了许久,你终于醒了。”言罢,眼角有微微红润,床上之人虽面容仍旧苍白,但总算是睁眼了。

    唐梨目光转向周边火盆,再望向身旁正说话少年,欲要开口一时竟没能发出声来,轻咳两嗓,

    看着凑过来的瘦高人影,气若游丝问道:“如何了?”

    棕竹听她声音干涸嘶哑,拿起手边一直温热着的水递过,以便她顺着他手可以饮下,一边语气不忿回道:

    “林瑟该死,拦下军情不报,导致徐将军根本不知主子计划,刘都督已经被俘,三河卫,谷海卫失守,中固城破在即,我们现下已退至谷阳了。”

    唐梨听及此处,并不理会已递及口侧的水,心中震惊,猛地咳嗽起来。棕竹赶忙上前替她顺气。

    谷东居然还是乱起来了!

    为何她思虑周全以全力入局仍是这般结果。就因她现下只是大安东北境谷东都司一个小小游击将军?

    今朝大安重洪二十一年,五年前,大安朝东北奴儿干都司被北下而来的索伦部族内侵,止步谷东内三河卫外未再进犯。

    朝廷主守,并未主动出军追回国土,然奴儿干境内,索伦王实行抗拒者被戮,俘取者为奴,不论贫富,均皆诛戮。入境前声称他优待安民,一面却又对旧安人暴虐压迫,稍有反抗便大肆屠杀,民众水深火热。

    奈何她人言微轻,屡次上书主战不奏,只得令取其道。她数次往返索伦境内,联络大安旧民以求策反索伦内部。

    现如今谷东却再被索伦南犯,朝廷派任的经略都督刘撼被伏,东北边境故地南下的数卫所相继失守,

    难道是她错了真应响应朝廷守境才能避免这场祸事?

    然索伦暴虐,忍一时,终有一天,索伦铁骑会踏平谷东,届时京都何守。

    她望着头顶大帐,污渍锃亮,灰黑交接,帐内火炭燃烧滋滋之声,喘息间据是北方空气独有的冷寒干燥,

    谷东大乱如斯,她的脚步再次停滞,何时才能寻回在东南多年未见的胞弟。

    恍惚间似见到祖父不苟言笑的脸,如若这一切皆是梦便好了。她缓缓阖上双眼,不愿再见眼前周遭虚虚实实。

    棕竹并未得见她眼角隐约水光,只觉她咳地疲累又周身伤口之状,更为痛心,以为她是难受的紧,需要休息,并未打扰,转身取了旁侧小几上水盅,置于炉上热了热。

    忽地帐外有脚步声渐近,棕竹起身掀帘而出,见一着靛青军袍的中年男子,连忙轻声道:

    “先生,主子适才醒了,已又歇下了。”

    “醒了?”来人话音语露惊喜,“她醒了便好,便好。”

    “外面如何了?”棕竹担忧问道。

    “刘撼被抓后,朝廷震怒,徐楷虽现领东康卫镇守谷阳,但上面旨意却又迟迟不下,现是进退不得。”言语间颇含愤恨无奈。

    “若不是林瑟拦军情不报,主子怎可能领兵往北,去图奴儿干南部重镇福儿城因此重伤?

    若是按主子计划,徐将军领兵救援趁胜追击,此番奴儿干南部数城定然已经全部归降!更何至于现下丢了数地,有这百姓被屠,惨绝人寰之象。”棕竹更为愤慨,话中杀气似是欲撕了那林瑟。

    “若不是我将从彤等人送往山中后,及时找到主子,主子......”言及此处有轻微哽咽,棕竹思及他将唐梨寻到时她周身血迹之状,身子就忍不住发抖。

    去年五月时,唐梨曾于边境救下一女子从彤,其姐姐被索伦边境西封城瓜将军掳走做小妾,于是开始计划策反西封城。

    八月,从彤与其姐姐以及众多女眷,借中秋宴会之名联合众多大安旧民,联系众家人以图后策。

    十月,唐梨潜入西封,与众会面,计划破城。自此,多次带兵袭扰西封城周边挑衅,打了就走,毫不恋战。

    临新年,故计重施,唐梨率一队数百人策反金山一带,带领旧民袭扰,瓜将军带兵前往金山一带迎战,内城兵力空虚。

    同时从彤与联系策反的西封城内众人在棕氏帮助下,全城大乱。瓜将军发现金山一带为假唐梨,领兵回城,然西封城内索伦军大势已去。

    唐梨命老幼女子躲进山中,她继续往北,并遣人回三河卫上报,请求增援,直捣奴儿干南部重镇福儿城。

    然林瑟于卫中拦下军报,因私不报。唐梨因寡不敌众,领兵血战等援不及才至重伤。

    “此番周全布局,竟是毁于一旦。”中年男子长嘘一声愤慨道。“可悲!可恨!”

    “当啷!”

    棕竹与中年男子听闻突然声响慌忙掀帘入帐,便见那床上绑了数处白布的瘦弱人影,斜顷着身子要从床板上跌落至地,

    “主子!”棕竹大惊,赶忙去扶,唐梨撑着手臂欲要坐起,棕竹为其后背置了垫子,

    “主子伤口还未合,应多躺下休息。”唐梨勉强坐稳,张口道:“水。”

    中年男子忙取了旁侧炉子上水盅,斟了杯热水递予她,轻声道:

    “慢些。”唐梨抬手去接,刹那手臂剧痛,垂眼看去,白色布条微微透出血光。据是她于西封城外与索伦兵对战所受之伤,最深一处刀伤从手臂上侧滑至腰侧,是西封城驻守将军瓜将军所至。

    她嘴角抽动,忍耐周身不适疼痛,举手端杯,一口气饮尽,

    “滚水甚烫。”中年男子惊呼出声。

    “等等......”棕竹咽下还未及出口的“小心水烫”。

    唐梨不顾二人惊诧,她已听到二人帐外谈话,抬目望了一眼中年男子,滚烫之水犹如热流进入体内,丹田处隐隐聚暖,酷冬严寒里这一抹灼热,终让她定了神,回了志。

    适才恍惚间她宛若听到梦中之人曾于她年幼时与她说过的

    “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她须得打起精神才是,她亦有她的海要平。

    眼前方脸周正的中年男子是曾追随父亲多年的军师孟启,因父亲于重洪四年谷东阵亡后,被祖父召回临肃,便一直跟着她。

    她在临肃出了事后,能带走的也唯有孟启与棕氏罢了。索性她非孑然一身,自嘲牵了牵嘴角,低声细语道:

    “先生,我无碍。”

    孟启见她似笑非笑又周身是伤之样,眼眶微红。定了定神,垂头掩饰了眼角水光滑落,跟着侧首望着床板上人影叮咛道:

    “你莫要逞强,身体为重。棕叶七已去元祁山为你求新药。等新药至,你便会好的快些。在此之前定注意修养,万万小心。”

    “多谢先生。他未归前,先喝军中药调理外伤即可。”

    棕竹听及此处,赶忙取了另侧炉子上温热药汁,袅袅热气,手掌紧贴药碗,似是生怕她又如前刻不管不顾,唐梨瞥了眼他,棕竹递过药碗,心中依旧欢喜,还好不甚烫。

    “先生适才所言,刘撼是被抓了?”唐梨接下药碗,唇凑至碗边,似是不觉得苦,一口灌了下去。

    “是,被俘了。”中年男子见她面色微凝,问道:“你以为他如何了?”

    “我听棕竹说他被俘了以为他被伏法了。”唐梨楞然。她或因先前被梦中之事困扰,又突闻战况如斯,神志尚不清醒问了军情,这才闹了笑话。刘撼如若未被索伦贼兵所杀,事情或还有转机。

    “棕竹,你何不予我道清楚些。”唐梨已彻底去了梦中醒来后颓靡之意,思路渐清,说出的话就带着一股子凌厉之意。

    棕竹双目睁大,盯着唐梨半响说不说话来。他许久未听主子如此有生气言语了。

    自五年前老永宁公出事后,流言诽谤漫天飞,主子被行了军法赶出唐家军。重伤后又中毒颇深,他和棕叶七与先生带着主子费了数次周折,寻回至棕氏药堂为其解毒养伤,才再辗转来了谷东从军。

    这几载大小事务从未无多余半句话。最常言道“无碍”“都可”。今日突然听一句哪怕是状似训斥之言,棕竹亦觉心中感激涕零!老天开眼,主子总算有了烟火气!

    “是,都是棕竹的错!”棕竹丝毫没有怨怼,语中颇带激动之意。

    唐梨见其如此,心中明晓是自己往日让身边人太过忧心了。一句佯装嗔怒之言,亦让人觉之不同寻常。心下微微一叹,仍是平静道:

    “好了,之前只是高热醒来不甚清醒。”

    棕竹听她语调又恢复常态,虽这脾气好似昙花一现,但也聊胜于无。中年男子见棕竹面上仍有遗憾之色,嘴角微抽,顿了顿道:

    “此次南下退守至谷阳,上面另立旨意,会着人领谷东东北侧数百里外流放罪人一并归营,应会安置在旧安兵营旁侧。不日就会到至营内。”

    “哦?流放罪人?”唐梨喃喃自语,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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