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载安朝风风雨雨,埋葬了数不尽史中艰辛。

    将门没落再起,朝中权臣党争内乱,故国尘封旧恨,终于在谷东战败南下退守开始揭开了新的序幕一角。

    三日已过,唐梨盘腿坐于简陋床板吐纳归息。周身白布已不见血色,账内昏黄烛火微光晃动,苍白滴汗面上双睫微抖,昭示当下她正忍耐什么疼痛。

    有人掀开帐帘,缓缓她睁开双眼,抬目望向来人。

    “小将军!”孟启眼含忧虑喊到:“不可操之过急。”

    看着此刻床板上面露疲惫病容少年模样的人,令人难以想象她实不过是才及笄一年的少女罢了。

    身着军中随处可见的短襟棉衣,肉眼可见质地粗糙,这几载皆是如此。她虽不已为然,自己实是心酸不已。

    小姐的病乃娘胎所带顽疾,是女主子孕期中毒所致,男主子战亡后,没多久女主子生下双生子后亦撒手人寰,这毒却仅遗留给了小姐,小少爷至少可康健长大。

    老将军着人寻遍天下名医,才亲身于元祁山拜见了元祁山长师尊,保住了小姐性命,自此也将小姐留于元祁山中。

    但小姐五岁时,元祁山长师尊突然病逝,师伯又常出外游历,变寻不得,山中弟子寥寥无几,老将军思及京都局势复杂,只得将小姐接至临肃边境照顾,定期再着人往元祁山寻药,亦或派身边亲兵精卫护送小姐往山中配药温浴,因为制药之材唯有元祁山脉可得。

    长期服用元祁秘药虽保住了性命,配合独门功法亦可快速强身健体,但需得配以元祁山温泉泉水温浴数百次,才能徐徐图之根除。可自从临肃出了事,小姐温浴已然断了许久。

    现下秘药未归,小姐强行练功大量消耗自身,如此即便外伤愈合,内里却是亏损得更重了。

    “先生,无碍。”

    唐梨张了张嘴,轻轻舔了舔干裂嘴唇,望向帐帘缝隙中天色已暗,原来她已练功一整日了。

    孟启见她不以为然,知晓自己言多无用,只得递去手中温热药碗,她接过仰头一口饮下。

    唐梨垂下眼皮,掩了眸中情绪。

    她当然知晓如此练功对身体的危害,但如今东北边境不稳,她何来时间去等,若未能抓住此次朝中调令契机,即便她布局众多,朝中局势难测,有林瑟之辈存在,她或许仍要在谷东默默无闻数载。

    思及此处,她突然记起什么,再次开口:

    “唐宴有消息了吗?”唐梨口中语气似柔软了些许。

    虽自幼从娘胎带了顽疾,但她也庆幸这病只于她身,并未带给同胞出生的弟弟,只当年娘亲中毒拼了全力诞下她与弟弟后,再难坚持,终是过世了。

    父亲战亡,母亲中毒原因不明,祖父以防京中各方势力觊觎,只得隐瞒了双生子之实,偷偷送走唐宴去东南赣州唐家分支。祖父在时,她还曾于元祁山与唐宴见过数次,平日里亦有书信往来。

    但自从祖父出了事,她重伤后中毒,得人相救,辗转近一年才至谷东,欲再次联系唐宴之时,他却已失了音讯。

    她不知道唐家军中皆言祖父因她而死被逐出唐家军的传言,会不会让他也连带着怨恨她,可她总归得寻到他,毕竟,唐家大房只余她二人仍在世间而矣。

    想到唐宴,她内心翻起酸涩黯然。

    近载她一直调用各地棕氏药堂力量寻找唐宴,却一直未有消息。直至她计划力破西封城之前,才有信传回似是在南直隶有他出现踪迹。

    “派去南边的人还未回来。暂时还并未有消息。”孟启言罢见唐梨脸上神色虽未变,眼中却有浅浅失落而过,心中叹息。

    “再等等吧。”唐梨轻声言道。孟启嘴角动了动,终是咽下了口中劝慰之言。须臾他开口说道:

    “小将军这三日养伤,流放罪臣已经规整完毕。看起来确是欲组建恩军无疑。”见唐梨未出声,再次言道:

    “统领将军还未最终定夺。”

    大安已许多年未有充军,大安建国初期,军伍不足也曾把充军作为补充军伍的常规手段,称之为恩军。

    但大安万贞年间,曾因由卫所收受贿赂,把已判为斩立决的犯人偷换为充军,此人却心怀狠毒报复之心,拉拢聚集数千流放犯,居心叵测联合西北境外鞑靼,里应外合差点破了西北边境重镇之一门夏镇布防,险些酿成大祸。自此,就鲜少再有通过充军补充军伍之事。

    唐梨手指轻敲膝盖,是为她思虑时动作。孟启见此并未出言打扰。

    经历东北数地失守,谷东都司尚存有作战能力的卫所军户已然不多了。以她对当今陛下的了解,眼下朝中不知是哪位劝了陛下有这充军拓营的旨意。

    手指停下,她抬头望向孟启,不疾不徐问道:

    “主帐可是已来了什么人?”

    “陛下听闻经略被俘震怒,特委派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杨郜暂行经略之职,内监郑读监军。”谈及内监孟启语气多有愤然,“他们以及部下随众已于今晌到至军中。”

    谷东因地理位置特殊,是大安境内独拦索伦铁骑下唯一重要通道,谷东都司经略被俘,是对谷东武将绝对权威的傲然挑衅。当今震怒情理之中。

    唐梨听闻来者为杨郜心中略松一口气,此人在兵部上任前,曾履职于大理寺,在位期间过手之案据悉从未有冤假错案,如此上位者至少不会因私置百姓民众性命不顾。

    但当今宠幸偏信司礼监,如今边境生死存亡之际,仍派内监监视军中指手画脚着实让人心中难喜。

    “林瑟呢?”

    唐梨声音微冷,她与林瑟的孽账要从她初来谷东立下第一份军功说起了。

    大安重洪二十一年,她初初来到谷东投入谷东都司指挥使徐楷将军帐下,徐楷与父亲唐景真有同窗共战之谊,亦曾受祖父提拔之恩。

    她言明自己会凭自己能力在谷东存活,绝不透露自己身份为其惹半分麻烦。徐楷当时沉默许久,最终仍是留了她,让她从标兵做起。

    她平日里顾忌身份暴露,沉默寡言,鲜少与人交往,只想早日有机会挣军功上位。是以什么冲在前线之事,她不放过分毫机会。

    在众人眼中,她是一个冷漠功利又异常搏命之人。

    直到当年她与林瑟同时补替巡防三河卫,她发现了从昌县救回的大安旧民中混进了被索伦策反的细作,因此搅乱了那一次索伦偷袭计划。徐楷因此事升任她为军中奇兵把总,命其去往三河卫以北被索伦侵占旧境内,外行刺探拉拢大安旧民之事。

    自此林瑟恼恨她未与他言说于细作的怀疑,自己独独拿了军功升任,在日后就开始时常为她设各种绊脚之碍,然她心中认为其行径并未对她有重大影响,她懒于应付,索性随他去了。

    万万不知,他会在涉及边境存亡之事上,依旧如此,坏了此番大计。

    “林瑟已被杖二百,听闻被抬走时整个人血肉模糊,应是活不下来了。”孟启提及此人十分恼恨,唐梨一身伤口险些丢了性命,是被他祸害至此。

    忽地帐帘外传来另一少年声音:

    “主子。”

    唐梨听闻知晓是棕竹,应声令其入帐。

    棕竹掀帘而入,望向唐梨虽依旧面带病容,但白布上已不见血色,想来是恢复了大半。

    但转瞬再想才三余日,他心里亦懂得主子定是动了内力恢复外伤。心里叹息难过,又不愿她发觉。赶忙说明了来意:

    “充军之事先生应与主子禀明了。但棕竹才去了外面窥得,充军...”说着倏地顿住,唐梨抬头见他面色奇怪,示意他继续,

    “充军住处有些…有些怪异。”棕竹见唐梨困惑,索性再次开口:

    “主子还是亲自去瞧瞧吧。”

    唐梨沉默一刻,垂眼望向自己周身白布,感受身下束胸带紧绷,起身随手拿起旁侧一件灰突突的棉甲,腰带系身,人丝毫不显臃肿,冬日里一眼看去不似那般羸弱,抬手摸了喉间易物稳妥,抬步向帐外走去。

    棕竹为她掀开帐帘,此刻夜已深,入眼之处只有零零散散火光,不太紧密的营帐。

    军中士气低迷,近来时日受伤兵士众多,漆黑下等军中营里,除了因疼痛而传来的些许声响,只余已入沉眠的呼噜声。

    棕竹引她向整个大营东侧而去,在欲至瞭望兵视线范围内时止了步,示意唐梨向东北方向看。

    夜幕降临,视线并不清晰。

    唐梨眯眼望去远处,一片深邃广阔纯粹无边黑暗,似有层层黑雾,包容万物。

    其中仿佛有一块边缘闪着微弱亮光的巨大黑色幕布盖于顶端,那光是白日里阳光照射化水,夜深降温而成的冰棱。趁着冰棱的光,隐隐约约可见幕布下数不清的黑影。

    冬日恣意寒风肆虐隐隐扑来,萧索气息弥漫。

    她看不见幕布下的人,但她已预见了他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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