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铳璟抬起了手,却不是在接那两枚铜币,他颤动的手指慢慢向着阿娇的脸摸去。

    阿娇见他眼里难以隐藏的痛楚,疑惑顿从心中起,一时间也没有动。

    “殿下。”背后低沉蕴含着警告的声音适时响起。

    风声停了。

    宫铳璟猛地停住了手,他的手僵持在半空中,再看向阿娇的眼神里不再是初始时候的震惊狂喜和失而复得的痛楚。

    他的眼神渐渐被不可置信和失神落魄替代,而那愤怒,就如同被克制着的洪水,在一瞬间决堤。

    “大人!”阿娇侧过头,看见宫铳璟身后长身玉立的裴觞宴,她兴奋地伸出手来拼命挥舞,冲着他打招呼。

    裴觞宴眸中深意更甚。

    或是被阿娇那副样子彻底刺痛,在那一瞬间宫铳璟丧失了理智,他猛地回过头,一拳狠狠捣在了裴觞宴的脸上。

    低低的怒吼带着压抑的撕扯和崩绝,他扯着裴觞宴的领子,一瞬间脖颈上的青筋爆出:“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折辱她。”

    “裴祈之,你好样的,你好样的,才刚刚一天不到,你就……”

    他的眼里蓄满了泪水,更多的是一种无力和不解。

    他不敢相信裴觞宴会做出这样的事,可是真的亲眼目睹的时候他只觉得天崩地裂。

    那一拳裴觞宴完全可以躲开的,但是他没有。

    他不斜不倚,生生受了那一拳。

    他的嘴角裂开,鲜红的血液流了出来。他的喉结微微滚动,把口腔中的腥味咽了下去。

    可是他的情绪藏得那样好,尽管受此一拳,他除了更加冰冷和沉默,面上没有丝毫别的情绪。

    他往后一步,扯开被拽着的衣领,生生拉开了他跟宫铳璟之间的距离。

    他低声,平静:“就此一次,下次臣一定会还手。”

    “你怎么打人啊你。”阿娇被眼前的巨变迷得眼花缭乱,她厉声喝斥。

    昨天晚上她被殷商解开手上的绳子关进了一个小厢房中,左右无事,她蒙头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经过昨晚上一夜的摸排,她已经大体上摸透了国师府的整个运行规律。

    这么大的府邸实际上的活人就只有两个,裴觞宴和殷商。

    其他虽然有活动着忙上忙下的侍女下人,却不是真的活人,而是用纸札成然后用血点活的小纸人。

    这样的纸人看起来与寻常人别无二致,却有一个弊端:不能言语。

    就好比是枯木里灌进气血,借着别人的生命与活气而暂时存活的妖物。

    只是不知道是谁居然会这么奢张浪费,按理说只两个小人就足够使一个普通人气血殆尽,日日惶神、心神不安,而命数坚硬、心神安定者,或能一次控制三到四个,从未听说还能一下子变出十多个来四处按张罗的。

    但是她在府中翻箱倒柜,却未曾找到师傅说的什么能够叫她长出一颗心来的宝物。

    这样找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看来还是得和裴觞宴打好关系,叫他乖乖送给自己才好呢。

    她这样想着,也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地就走到了射箭场。

    她合上掌心把铜钱紧紧握在手心儿里,“噔噔噔”跑到裴觞宴身边,狠狠瞪了宫铳璟一眼。

    裴觞宴微微皱起眉头。

    宫铳璟攒着拳头咬着牙,目光却不敢直视面前的两个人。

    问政见着这一串变故简直是目瞪口呆,又因为自己叫裴觞宴过来害他挨了这一拳而愧疚。

    他连忙跑上前去,叠手行礼向着裴觞宴慌张地以目求情后又转向宫铳璟:“殿下!”

    宫铳璟抿着嘴,掉头就走。

    问政连忙跟上。

    阿娇回了头,她抬头看向他龟裂的嘴角:“没事吧……嘶,看起来就很疼啊。”

    说完她就要用没攥着铜币的那只手去碰碰那流血的地方。

    裴觞宴自然不会叫她碰上,他闪过去,低头,疏离而克制却并无几分责备的意思:“谁叫你跑出来的。”

    阿娇心虚,昨晚上殷商三番五次强调叫她不要从小厢房中出来,是她实在是憋不住了,所以还是出来了。

    她把手背到身后,眼眸躲闪却又强词夺理:“我我我,我这不是就是想着出来透个气……谁知道会遇上这个疯子。”

    她小声嘟囔。

    “他的铜币还没拿走呢。”她张开手。

    裴觞宴看向她手心里的硬币,微微抿嘴。

    那年上元节,亲手从君芷寒手里接过那八枚硬币挂上剑鞘而满脸志得意满的宫铳璟又浮现在眼前。

    那年,少年春风得意,京都策马,张扬着大声嚷嚷,他一定会娶君芷寒回家。

    就算是坏了规矩,被陛下罚跪在宫殿外也仍旧意气风发。

    “你要吗?”阿娇低下脖子歪着脑袋,小心翼翼觑着观察着他的神情。

    “你自己收着吧。”裴觞宴说完就要离开。

    这时候殷商快步过来,脸上的神色明显不对。

    他过来,看着裴觞宴脸上的伤,嘴里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表情就像是见了鬼,好像十数年不曾见过被人伤了的裴觞宴了。

    “说。”裴觞宴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他这才低声:“主子,殿下不慎进了南墙的幻境。”

    裴觞宴面色也是一寒,他放开步子,大步大步向着南墙走去。

    幻境啊,真是一个心神不坚的人。阿娇想着一边也跟上两个人的步伐。

    殷商回头看见阿娇,脚步一顿:,他思量着“你……”

    “叫她跟着。”

    或许能够帮上忙。

    听见裴觞宴这么说,殷商诧异,但还是应着。

    阿娇勾起唇角,随着轻快的身姿,腰间的小铃铛玎玲作响起来。

    等到了南墙边上,裴觞宴顿住脚,他撇过眸子用余光瞧见了欢呼雀跃中带着一些傻兮兮的阿娇。

    他沉吟:“一会看到什么,希望你能够烂在肚子里。”

    “为什么?”阿娇抬头,面上懵懂。

    她的手指向双双倒在南墙边上的一对主仆,其中宫铳璟面目发白、双目紧闭,一看就是大不好的样子。

    “你受制于他吗?”

    殷商惊觉阿娇实在是敏锐,明明她从未知道两人之间的事,却把这种别扭的关系定义的这样准确。

    裴觞宴看向她:“他是储君,天下万民都要受制于他。”

    “哦。”阿娇放下手指,她笑眯眯的:“那我下次见到他客气一点!”

    裴觞宴嘱咐好阿娇,又回过头对着殷商说:“你且留在外面,有什么紧急状况,可自行处理。”

    “是。”殷商应道。

    “可是我该怎么进去呢。”阿娇又问道,她为难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学的不精……”

    师傅说她心性至坚,因此破破阵走走幻境对她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只是她仍今尚未学会如何共情,所以还不能随意进入别人的幻境。

    裴觞宴回过头瞥向她,阿娇冲他笑笑,两颗小虎牙在眼光下熠熠闪光。

    “抓住我。”裴觞宴只好说。

    “好啊好啊。”阿娇立刻又喜笑颜开,她上前一大步,毫不留情地采住了裴觞宴宽大的袖子。

    裴觞宴瞧见自己袖子下面那只徒增出来的小手,不过它的主人现在正沉浸在欢喜之中,丝毫没有意识到裴觞宴的不习惯。

    不过就算是意识到又能怎么样呢,毕竟阿娇看起来就只有傻傻愣愣的。

    这究竟是什么妖怪呢,裴觞宴想着,妖精在世修行,除非得到贵人相助,非则非要百千年难化灵智。可是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孩子,灵智未满,带着纯净与懵懂,可能连最基本的善恶观都没有。

    裴觞宴默,带她进了幻境。

    一片模糊不清的黑暗中,隐隐约约就像是沉在水底时鼓动的不断上升的气泡,带着很远很远地方传过来的喧嚣含糊不清的回响在自己耳边。阿娇侧过耳朵仔细去听,慢慢闭上了双眼。

    她好像听见了,一丝细微而压抑的啜泣,很凄凉的散落在周身。

    阿娇正要凑近一点再去听。

    “记住,不要叫幻境中的重要人物看见你的相貌。”这时候,裴觞宴轻轻说道打断了她的思路。

    这声音好近,就像在耳边一样,有点痒,阿娇闭着眼轻轻想。

    “要是,叫他们看见了会怎么样?”阿娇小小声问回去。

    裴觞宴沉默了一会,“这不是全然的幻境,这里的世界就像是镜子一面,所有发生在这里的事情都会有相应的部分折射到现实世界中。”

    “哇!”能做这个结界的人真是好厉害呢。阿娇默默地想,可惜自己没有那么精通的本事,如果有,她也要做出很多这样的结界来玩。

    “我们的任务就是找到幻境中的殿下,让他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不是真实世界。”

    “嗯嗯嗯嗯。”阿娇疯狂点头。

    裴觞宴侧头,看见在自己身边紧紧揪着自己衣袖闭着眼不断点头的阿娇,愣了半晌还是从袖子中掏出一根小细绳,那细绳就像是有生命一样自己缠绕着爬到了阿娇的手腕上,服服帖帖地绕成一团。

    阿娇睁开了眼,她仔细翻看自己手腕上隐隐闪着红光的小细线。

    “我们不能被传送到同一地点去,否则幻境就会坍塌,殿下会死在里面……如果遇到什么危险,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这跟细线会引着你与我相见。”裴觞宴低头看着她手上的那根颤颤巍巍像是在支着头根阿娇打招呼的红线。如是说。

    “好。”阿娇抬起头来,月牙一般笑弯了眼。

    “快了。”裴觞宴看着前面渐渐闪过的光影,他说道,“闭上眼。”

    阿娇乖乖闭上眼。

    就像是睡了一觉,等到阿娇再睁开眼时,她的身边已经没有了裴觞宴的身影,而自己穿着一身夜行装带着斗笠出现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旁边的一个小巷子的转角处。

    如果不是手腕上慢慢划动着的细绳,刚刚说过的话就像是一场毫无征兆的梦一样。

    “上元灯节,百姓齐贺!”嘹亮的嗓音配合着击鼓与锣镲的击打声,她举眸望去,十里长街张灯结彩,到处都是灯光闪耀,笼灯、河灯、萤灯、渔灯、孔明灯、还有大开着二楼窗户的万千家灯。

    嬉笑声与叫卖声还有围成一圈圈看杂技的人时不时爆出来的叫好声,到处都是热闹的人群。

    阿娇从未见过这样热闹的人间世,一时间被繁华迷住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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