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仍旧来牢狱里看她。

    看门的人新换了一个,是个中年汉子,身材微胖,瞧着富态。他留着两撇小胡子,常笑眯眯地看人,观衣着佩饰,不像个掌刑讼的牢头,倒像个殷实的商贾。

    对方照例是验过方檀的身份,然后放他进去。

    不过在进去之前,那人抬手略拦了拦方檀,忧虑道:

    “方公子,您还是小心一些。”

    “里头那个……”说着,他指了指牢房内部,压低了声音:“可不是个善茬。”

    “才短短几日,便折腾死了堂内好几个僮仆,您别看她如今手脚俱被钉住,可能耐却大着呢。”

    他是在真情实感地担忧着,连脸上一贯的笑都挂不住了。

    对方也是好心。

    方檀谢过提醒,随后,抬脚步入。

    *

    他走了进去。

    这是他第二次来,同第一次相比,似乎区别并不大。

    仍是不算宽敞的牢房,光线不好,也不通风。

    血腥气浓郁,蚊虫滋生。

    只在墙壁一侧开了一扇窄窗,勉强可以从外头透进来一束光线。

    云滟时被钉在铁板上。

    只不过,她身上的钉子从八根变成了九根。

    那不是普通的钉子,而是有手指粗细、以寒铁打造,上头还铭刻着繁复符文的三寸长钉。

    依照穴位,分别打入人体九处:

    气舍、或中、俞府、期门、天枢、日月、气海、大巨、大赫。

    因铁钉的缘故,云滟时整个人动弹不得,唯有颈骨尚能转动一二。

    鲜血蜿蜒,淌成了一条静谧的河。

    方檀望着那九根深深嵌入她体内的长钉,神情复杂。

    牢房的门还不曾关。

    看门的人见方檀驻足不前,于是笑着拱手,好心解释道:

    “堂主说了,她一日不开口,就要一日打进去一根。”

    “生死勿论。”

    他仿佛在说一件新奇的事。

    轻巧,不以为然,甚至还带了些诡异的兴奋。

    好似今日并不是在往人身上钉钉子,而是,朝墙、朝木头上钉,只要锤头那么用力一夯,钉子便自动钉上去了。

    方檀不由得细想,莫非,这蜘蛛精是泥瓦、是砖石做的不成?

    但显然不是。

    他一时没有说话。

    倒是云滟时听见人声,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一边笑,一边咳出血沫,仿佛是牵动了伤口,不待吞咽,又是大口的鲜血自她口中涌出,打湿了胸襟前的衣裳。

    她比昨天更虚弱了。

    但她的眼神仍是那样亮,灿亮,一改往日的柔弱、悒郁之态,反倒似两簇寒火,在幽湖似的眼瞳中熊熊燃烧。

    如此情态,倒让方檀有一些熟悉。

    仿佛看见了谁的影子。

    软弱的人是做不了城主的。

    所以,能坐到城主这个位子的人,都不是软弱的。

    *

    “你来了。”

    见方檀走近,云滟时仍是柔婉地笑。

    她真爱笑,浅笑,媚笑,嫣然一笑,似冰雪消融、三月春花初绽,遥遥一见,便觉可亲可切。

    大约是姿势有些难受,云滟时动了动腕骨,于是,将将止住血的伤口又再度裂开,浊黄色的脓液顺着小臂淌下,透着些许发臭的气味,似泔水一般,令人作呕。

    乌发散落在脸侧,连额上也沁出几滴薄汗,云滟时脸色煞白,想来是痛得很了。

    带了几丝喘息,只听她道:

    “还不曾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方檀。”

    方檀如实说了。

    他竟不再隐瞒,或许,是他见这精怪快要死了,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方才据实以告。

    毕竟,说予一个死人听,同说予长天的风、旷野的草听,又有什么分别呢。

    闻言,云滟时好奇地觑了他一眼,灵动中透露出一股子妩媚。

    只听她又问:

    “扶风方氏和你是什么关系?”

    她真是个聪明的女人,惯会打蛇上棍,当即便提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方檀仍是坦诚道:

    “方煜是我的父亲。”

    一室寂静,二人双目相接。

    云滟时道:“他十年前就死了。”

    方檀道:“不错,他十年前就死了。”

    方煜的名头很大。

    死时却悄无声息。

    甚至于,江湖上有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位名满天下的“方公子”是为何而死。

    是为了“梨花透骨钉”的图纸?

    还是时运不济,阴差阳错,竟叫仇家取走了性命?

    总之,方煜死得窝囊。

    他死时,连身上偷盗的污名都不曾洗净。

    有人说,他还有个儿子存活于世间。

    但也有人说,他,连同妻、子,一家三口俱丧命于十年前那场雨夜袭杀中了。

    *

    云滟时笑笑。

    她扬了扬眉,狡黠道:“你不怕我说出去吗?”

    她这小小的表情很是得意,也很是可爱。

    方檀原是盯住牢房内的某一处,可能是一只蜷在阴影里、探头探尾的虫蛭,也可能是一束罕见的光,闻声,他将视线收回,端正地凝视着云滟时,忽然道:

    “你我都知道,你不会活着走出这间牢房。”

    听见这话,云滟时一愣。

    良久,她才轻声道:

    “我知道,我是出不去的了。”

    陆雪燃诛妖数十载,手上不曾走脱一人。

    昔日对那些只犯小错、尚可容情的小妖她都不肯放过,更毋论云滟时。

    毕竟,后者凶名满天下,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

    想明白了这件事,云滟时像是变了一个人。

    安静、沉默,仿佛一片风里树梢上的叶子,将落未落。

    “你想知道什么?”

    她突然道。

    说这话时,她垂着头,清瘦的脊梁骨伶仃地支起,嶙峋、瘦美,似一只濒死的蝴蝶。

    *

    “第一件事。”

    方檀思忖着,缓缓开口,仿佛是小心地揭开了历史布满尘埃的一角,上头长满了青白色的霉点,簌簌一抖,华美的长袍下,竟抖落出几只虫虱来。

    他道:“二十七年前,明月山庄沈庄主暴毙身亡。”

    “我想知道,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闻言,女人却是奇异般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她的牙齿很齐,微笑的时候,会露出其中赭色的齿龈,并不难看,反倒有些不可言说的娇柔旖旎。

    只见她抬了抬下巴,婉转道:

    “这话你不应该来问我,你应该去问沈灿。”

    “毕竟……这里头的缘故,他最清楚。”

    女子轻轻巧巧一句,却好似平地惊雷。

    叫方檀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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