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灿。

    这个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是一剪细雨楼的楼主,是大魔头,喜怒无常,且神功盖世。

    然而,这样一个令人讳莫如深的大人物到了云滟时口中,竟好似什么小角色一般,被她轻轻巧巧地说了出来。

    方檀抬眼去看云滟时。

    少年人的目光冷淡而安静,只睁着一双细薄的眼睑,凉津津地望着对方。

    像是冬日的雪水,清冽而冰冷。

    目光之下,女人仍是美的,愈柔弱,愈美得惊心动魄。

    她仿佛一枝冁然盛开的花,娇影凌波、聘聘婷婷,有一种湿漉漉的美。

    如此迫人压力之下,云滟时却仍在笑。

    只见她轻垂眼帘,长睫微颤,却是莞尔道:“你不敢吗?”

    “确实不敢。”

    方檀倒也不曾避讳,很直白地说明了心意。

    “我只是一剪细雨楼内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如何能见得了传说中的沈楼主呢。”

    “哦。”

    云滟时步步紧逼:“你不敢,陆雪燃也不敢吗?”

    “她查了这么多年,难道就不好奇,好好的,沈不归为何会发疯。”

    “而沈灿,又为何会出现在渭城,出现在申屠焕的群妖宴上?”

    ……

    说这话时,女子眼波盈盈,好似一顷幽深的湖水。

    只听她压低了声音:

    “说不定,沈庄主就是沈灿逼疯的呢?”

    *

    云滟时有一颗不安分的心。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向往权力,向往欲望,总是抓住各种机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

    稍一得势,便要搅动风云。

    方檀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他盯住她,十分郑重地警告道:

    “云城主,没凭据的话还是少说。”

    “你我都知道,沈不归并非无端发疯,而是因为修炼不慎、气血逆行,从而导致走火入魔,所以才会在一日宴会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

    “清醒后,沈庄主万分悔恨,因此才会在申屠焕率群魔侵扰城池时,独自出城,在城外与一众妖魔力战多日,最终力竭而亡。”

    闻言,云滟时一阵轻笑,很不以为然。

    她肤色白皙,发丝垂落耳边,无端带出几分媚态。

    只见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的伤口,齿如含贝,然后轻嗔道:

    “你们这些人可真有意思,费尽心思把我从西域捉来,不就是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吗?”

    “可如今我说了真相,你们反倒不敢相信了。”

    “修炼不慎,走火入魔。”

    云滟时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她念得极慢,一字一顿,倒像是在念什么八字谶言。

    随后,她笑了,那双眼眸似秋水一般含情、幽深,只听她道:

    “没想到,你们竟然真信这话。”

    “一盟二圣三尊,四宗五派八大家。”

    说着,她抬起眼,目光中不乏深意:

    “沈氏一族世代镇守西域,算到沈不归那一代,已是二百多年有余。而二百年前,渭城,不……那时候根本没有城池,目之所及,到处都是黄沙漫天、一片荒芜萧条之景,又因地处漠北,与群魔接壤,所以罕有人至。”

    “若非沈老家主使出‘移山填海’之能,引来灵泉浇灌土地,又垒土建城,绝无日后渭城的繁荣。”

    “想当年,渭城沈氏名震西域,其手段之酷烈、杀性之重,八方妖魔皆噤若寒蝉,莫不倒戈弃甲、为之臣服。”

    “而沈不归作为明月山庄这一代的庄主,年少时便修行《焚烛真经》,短短几十载,就练至第五层,后又拜入太虚剑宗,习得《两仪剑法》,其人修为之高,堪称漠北第一剑客。”

    “这样一个天纵英才,竟然死在一次‘走火入魔’上?”

    方檀闻言,沉默了一阵,但最后他也只是笑了笑,借口道:

    “修行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毕竟人生境遇无常。人立此世间,天高地迥,常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可识盈虚之有数。”

    “不错,你的话很有道理。”

    云滟时眨了眨眼睛,她压低尾音,拖长了声音道:

    “但你要知道,他不是别人,他是沈不归,是八大家之一‘沈家’这一代的家主。若非沈庄主那一次走火入魔,恐怕我等妖魔至今要望城兴叹,遍寻机会而不得入,更毋论城中诸多鲜美的活人血食,绝无享用的可能。”

    “这样一个心思缜密、修为高深的可怕对手,竟然死在一次‘走火入魔’上,真是可笑。”

    说这话时,云滟时微微轻喘,额头覆了一层薄汗,大约是胸口的长钉又深入了几寸,叫她苦不堪言。

    她见方檀在她谈及“血食”时面露不虞,不由得俏丽一笑。

    那笑容似江波上的月影,却比江月更要江南。

    “方公子,你不高兴了?”

    只听她这样道,但下一秒,女人却是话锋一转:

    “可你要知道,往日里,我看到你们这样一群道貌岸然的人类修士才更是作呕!”

    “你们又比我高贵到哪去呢?”

    说到此处,云滟时忽而大笑,只见她奋力探身,全然不顾伤口迸裂之痛,竟如野兽一般,凶态毕露,仿若要择人而噬。周身铁链亦随之“哗哗”作响,磨骨之声令人胆寒。

    笑罢,女人抬眼看来,眼神似两簇寒火,再无往日柔婉之态,反倒带了几分怨毒。

    只听她恨道:“不过是仗着大义,就对我等妖魔喊打喊杀,世间之大,竟连寸土片瓦的容身之地都不肯给我们留下!”

    “西域苦寒,沈氏苦心经营多年才有几分起色。一朝失土沦陷,此境生灵尚挣扎六年之久,而你们这些标榜正派、坐享中原的世家大族又在做什么?无一不是冷眼旁观、伺机而动,内心所思所想不过是分润一二此地的民脂膏腴。”

    “既如此,人被人吃和人被妖吃又有何分别?都是没了活路!”

    “如今世道糜烂至此,难道全是我等之过吗!”

    *

    云滟时骤然暴起,方檀一惊,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而那看门的中年汉子听见牢房内的巨大动静,连忙便抬脚步入,见方檀无事,方才松了一口气笑道:“幸好幸好,方公子你无事。”

    说罢,只见对方极熟稔地捏了一道法诀,抬手一挥,那两条如婴儿小臂粗细、穿琵琶骨而过的铁链便自动收紧,再度将云滟时牢牢地缚在了上面。

    “妖魔性狡,方公子你……万不可被它们迷惑啊。”

    说着,那中年汉子一手捧住肚子,另一手朝蜘蛛精一指,侃侃而谈道:“神州陆沉,世道崩坏,此间纷争种种,大半源头都可归至妖魔作乱上。”

    “更何况人乃万物之灵,汇聚天地灵气,妖乃孽气滋生、厌物所化,二者怎可一概而论。”

    “好一个不可一概而论。”

    云滟时惨然一笑。她如今双臂被吊起,全身重量皆悬在胸颈两块琵琶骨之上,喘息之间,皆是血泪斑斑。在如此酷刑折磨之下,她仍能咬牙笑谈,可谓不失枭雄本色。

    “我今日为陆雪燃阶下之囚,除却旧怨,更多是我技不如人,我认。”

    “但前尘往事,桩桩件件,我片刻都不曾后悔过。”

    “人生在世,想活,就要争。争先,争胜,同人争,同妖争。我既来此世间走了一遭,就要做万人之上、万妖之王。”

    “常言道‘人食鸡豚狗彘,天经地义’。那妖食人,为何不是天经地义?二者皆是天经地义。”

    “世道如此,强则强,弱则亡。所以落到我手上,就不要怪天不垂怜、妖魔乱世,怪只怪尔等福薄命短,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那中年汉子听此言,一时哑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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