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滟时死后,陆雪燃愣了一会儿。

    方檀看不见她的神情。

    但想来……她大约是不高兴的。

    这种不高兴并不为了云滟时的自尽身亡,而是为着一种更深远、更复杂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呢?

    方檀心想。

    也许是这位陆堂主突然意识到,原来——

    这群精怪。

    竟拥有同常人一般的感情,喜·怒·哀·乐。

    它们竟然也拥有这样的感情。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不是吗?

    陆雪燃从不把妖怪当人看。

    所以她杀得毫无顾忌。

    难道你会觉得一条虫子会因为今天多吃了一片桑叶而感到高兴吗?

    你不会。

    因为这根本难以想象。

    精怪不是人。

    它们反倒以人为食,是畜生。

    *

    烛台上的火苗“嗤——”了一声。

    四下无人,一众弟子都散了个干净,只能够看见冷风晃动烛芯,将墙上的影子来回拨弄。

    一具女尸仰躺在地上。

    只见她的头微微侧着,双目紧闭、鬓发四散,只露出其下一张姣好的芙蓉面来,好似睡着了一般。

    却是面色煞白、唇角淌血,一副暴毙身亡的死状。

    陆雪燃转过头去不再看。

    随后抬了抬手。

    很快,先前那看门的中年汉子便领着一队杂役鱼贯而入。

    两两搭手,一人铺席,一人抬尸,还有几人留下收拾牢房内的狼藉。

    待一切做得差不多了。

    对方才趋步来至陆雪燃面前,先是躬身抱拳行了个礼,随后指了指身后,恭敬道:

    “堂主,这……”

    一边说,一边拿眼角的余光小心地去看。

    后者却是眼睛也不曾抬,只是冷淡道:

    “按老规矩,拿去烧了吧。”

    拿去烧了吧。

    轻轻巧巧几个字,说得像是拿去烧一个物件儿。

    但中年汉子仍是忙不迭领命:

    “是,是。”

    当下,一行人便抬着尸体走出牢门,朝着刑讯大牢的后头去了。

    刑讯大牢的后头是一间地火室。

    或者说,焚尸炉。

    地火日夜燃烧,炎流肆虐、熊熊不休。

    死了的妖怪都要扔到这里面去,烧成灰,烧成尘。

    然后再一把填进土里,做花泥。

    方檀知道,云滟时也是这么个下场。

    似乎无论多么厉害的人物,英雄也好,小人也罢,死了就是死了。

    一抔黄土掩尽风流。

    *

    陆雪燃转身离开。

    方檀匆匆跟上。

    他没有靠得太近。

    这并非恐惧,而是一种习惯性的动作。

    似乎只要跟在对方身后,不管这条路通向何方,他都可以一直走下去。

    很多人,任晚山也好,方才牢房里的那位中年汉子也好,这些人,他们大多是以一种臣服的姿态来“仰视”陆雪燃,或者说,仰视这位荷风堂的堂主。

    因为人一旦登上权位,她的其他符号就被模糊化了。

    譬如性别,譬如美貌。

    同手中掌握的大权相比,这些特点真的不足为道。

    但方檀却并不这样认为。

    哪怕做了师徒,今日又亲眼目睹陆雪燃将云滟时一掌打死。

    他仍是无法单纯将对方当成一个“上位者”来看待。

    大约是那日的花香太过隐秘。

    日光微漏、薄云成堆,阳光下,女子一身华美的蹙金绣纹,衣袍生辉,仿佛是巫山上的神女。

    然而这神女却俯下身来,低眉垂目地问他:

    “你要不要同我走?”

    ……

    “同我走,入我门下,随我修习法术。”

    “亦或是,做个普通人。”

    “我跟你走。”

    方檀如此答道。

    而他当初既然应了,就做好了这一辈子都要跟在对方身后的打算。

    *

    二人沉默了一路。

    一阵风起,枝头的石榴花簌簌抖落,残红如赭。

    落入水中,也落在行人的肩头。

    陆雪燃突然停下脚步。

    接着,她转过身,一双眸子明若秋水,就这样看向方檀:

    “我听说,沈庄主杀妻那日,是太虚剑宗出手救走了他的独子?”

    方檀点头,回道:

    “不错,正是太虚剑宗的授业长老,周柯子。”

    随后,他又补了一句:“此事,玄明尊也是知情的。”

    听到了答案,陆雪燃颔首不语。

    沉吟片刻,女子又重新迈开步子,朝霜红小龛而去。

    方檀继续跟上。

    来至霜红小龛,龛内早已被收拾一新。

    陆雪燃挥退了所有侍候的婢女,只叫方檀在一旁磨墨。

    而她一人站于书桌前,束手而立,又捻起一枝细狼毫笔,极优雅地润了润墨,便在纸上落笔。

    小轩窗下,女子泼墨挥毫,却是落笔生花、顷刻而成。

    待写完后。

    她将笺纸递给方檀。

    “这是?”

    方檀不由得讶然询问。

    陆雪燃闻言一笑:“你打开看一眼也无妨。”

    方檀展开一看,上头却是一阙词,上面写着:

    点绛唇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一阙离词。

    满篇哀愁,黯然销魂。

    不待他开口询问,却听对方道:

    “我要你把这封信送到华山的长风驿。”

    “送信时,再附带一句口信,就说我约沈惊鸿,在金陵见面。”

    日落西头,灯影初燃。

    二人对望,烛火幽然处,恰似处子的眼波。

    *

    见方檀面露不解,陆雪燃复又解释道:

    “你知不知道沈惊鸿身患隐疾?”

    方檀迟疑了一会儿,方回答说:“这倒是不知道。”

    陆雪燃微微一笑:

    “你不知道是正常的。”

    “因为太虚剑宗从未对外披露过这件事,这些年,连治病的大夫都是暗中延请的。”

    ……

    “沈惊鸿身患隐疾,每至月圆之夜就会发作,痛苦不堪。”

    骤然听见如此秘闻,心绪激荡之下,方檀不由得进一步追问:

    “难道就无法治愈吗?”

    “连……药王谷的鹿谷主都治不了吗?”

    陆雪燃却是干脆道:

    “治不了。”

    说这话时,女子负着手,她的肩膊很瘦,有一种挺拔的秀美。

    “为什么?”

    方檀显然不能理解。

    因为鹿衔枝号称“药王”,掌《万花谱录》,是天下一等一的圣人。

    如果一个病人连药王谷都无法施救,那似乎就已经宣判死刑了。

    闻言,陆雪燃看向方檀。

    女子双眸幽深,好似一顷湖,里头浮漾着流云一样的梦。

    只听她意味深长道:

    “因为他这个不叫隐疾。他这个,叫中毒。”

    “中的还是南疆的一种秘蛊,叫做——”

    “点绛唇。”

    方檀呼吸不由得一窒。

    *

    另一头,陆雪燃仍在道:

    “此事与楼主牵扯颇深,我希望你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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