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鸿。

    是沈不归同白苓的独子,也是明月山庄的继承人。

    当然,这个世上早已没有什么明月山庄了,有的也只是渭城城破、兵祸肆虐后留下的一桩遗址。

    断井颓垣、庭中杂草丛生,坟冢之上,狐首望月而嚎。

    倘若三十年后回头再看,大约是如此景致。

    这位沈公子倒是不曾经历那日城破。

    事实上,沈不归死后,申屠焕并未立刻吞并西域。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他做不到。

    双方僵持了六年之久,打得有来有回。

    但随着其余世家大族的势力后缩,再加上此境生民大量逃亡,人口、资源都无以为继,沈氏独木难支,渭城的结局最终还是以人修一方的惨败落下帷幕。

    六年后,渭城城破,沈氏阖族俱亡。

    上千嫡宗族人,并一众亲兵部曲,最后只活下来一个沈惊鸿。

    他是沈氏遗孤,是这个家族仍存于世的最后血脉。

    事实上,陆雪燃的父母,连同兄姊六人也死在这场灾难中。

    她虽侥幸存活,却被一豺狼妖掳去,赤身裸/体关在羊圈中,沦为这万千“两脚羊儿”中的一个。

    直到那一日月圆之夜——

    群妖宴上,沈灿一剑惊天,在屠戮众魔的同时,也顺带着救出了城内的一众百姓。

    这里头就有陆雪燃。

    那年她只有六岁。

    却过早地明白了,什么叫做“家破人亡”。

    *

    “远赴人间惊鸿宴,一睹太平盛世颜。”

    沈惊鸿的名字大约被父母寄予了很深的期望。

    只是太平盛景难得。

    大多数人都只能在这郁郁乱世中随波逐流、苟且一生。

    那一日宴会上,沈不归一掌打死白苓,满座哗然。

    虽然很快便有人出手制住了神智癫狂的沈庄主,又即刻请来医者为白夫人救治,但后者仍因心脉俱被掌风震碎,伤重难愈,所以不足一日的功夫,便撒手人寰。

    而亲眼目睹这场人伦惨剧的沈惊鸿,虽然很快被太虚剑宗救走,但仍受惊不轻。

    那一年,他只有十一岁。

    听沈家的下人说,这位小公子的身体打小就不好。

    似乎是从娘胎里就带着的毛病儿,顽固异常,治了很多年也没有起色。

    哪怕是日后上了华山,拜入太虚剑宗,有药王谷的谷主鹿衔枝为其诊治、调理身体,也只能稍作压制,无法彻底根除。

    所以每至月圆之夜,沈惊鸿便疼痛难忍,好似万箭穿身、有剖骨剜心之痛。

    很难说,这个世上到底谁比谁更可怜。

    沈惊鸿可怜吗?

    他本是名门士族之后,却因一场惊天变故,一下子失去了两位至亲,大好家业尽数落入敌手,连他自己,最后也只能寄身于华山的长风驿上,终年与冰雪、寒梅为伴。

    可倘若连沈惊鸿都算可怜,那陆雪燃呢?

    还有那些在这场动乱中失去了家园、亲人,乃至于身家性命的百姓呢?

    难道他们不可怜吗?

    “谁比谁更可怜”是个伪命题。

    只能说,时代浪潮之下、目之所及——

    在座皆是自身难保的离乱之人。

    *

    方檀拿到信后,不做耽搁,立刻就动身前往太虚剑宗。

    剑宗地处西北,坐落于华山之上,与昆仑派相邻,只是后者地势更高、更险,也更神秘。

    但华山也不逞多让。

    其山势之险峻,可谓是“危峰兀立、怪石嶙峋”,再加上此处气候寒冷,每年的九、十月份便入了冬,所以人迹罕至。

    除了生活在这一带的农民、樵夫,仰仗着四时与天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祖祖辈辈皆在此处繁衍,其余像商贾、戏子、掮客这一类需要南北往来的行当,从事的人都非常少见。

    当然,同昆仑派相比,这太虚剑宗的地界虽然冷清,但到底还是有那么少许人烟。

    昆仑派则是完全不收凡间弟子。

    姜望舒久居天山之上,仙姿缥缈、不流落凡人俗态,可谓不负她“逍遥尊”的美名。

    而门下诸位弟子亦闭关清修、一心向道,轻易不涉及这山下的红尘琐事中。

    “大梦一觉浮生远,回首已是百年身。”

    大约对逍遥尊来说,这世上的人也好、事也好,都只是沧海一粟、渺小至极,实在不应该太过挂心。

    *

    方檀照例是骑马去华山。

    沿途景色变换,愈向北,愈显得天气寒冷、植被凋零。

    其实,他很多年前来过这个地方。

    还是陆雪燃亲赴蝴蝶谷,救下他们一家三口的那一次。

    当时,他们二人为了不引起过多的注意,曾取道天山,自剑宗与昆仑一带的交界处经过,后又因天气寒冷、一夜风紧,所以便在山脚下的一处无名小镇中寻了个客栈落脚,以稍作休息。

    再后来,便是在大雪中遇到了鹑妖。

    客栈的众人,从掌柜到小二、再到洒扫的妇人都逃了个干净,唯独陆雪燃不动如山,却是腰间三十六把龙鳞刀齐出,刀光森森,刀出的那一瞬间,恰似云破月白,雪落无声。

    ……

    如今,方檀对于鹑妖的恐惧早已淡了许多。

    但那一刀的惊艳,他至今也无法忘怀。

    大约故地重游,人的心绪都是万分复杂的。

    方檀骑在马上,沿途风霜凛冽、一路颠簸,艰辛之余,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思考起这次的任务——

    给沈惊鸿送信。

    给沈惊鸿送信。

    送的还是一封没有时间、没有落款的信。

    信上只写了一首词,名曰《点绛唇》,开篇一句“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引出全文。

    而金陵,恰巧就有这么一座金谷园。

    传闻,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位富商所建。

    金谷园依山傍水,园内茂林郁郁、修竹亭亭,大小楼阁俱错落有致,远远观之,花红柳绿、一片姹紫嫣红之景,好似天上人间。

    结合那一句口信,其实陆雪燃的意思并不难猜,那就是——

    她要在金陵的金谷园约见沈惊鸿。

    *

    只是,为何是沈惊鸿?

    难道渭城一役的前后始末,还不够清楚吗?

    白苓下毒,沈不归中毒。

    后者因此走火入魔、神智错乱,随即在一日宴会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掌打死了罪魁祸首。

    杀妻后,沈不归心生死志,在城外与一众妖魔围斗多日、力竭而亡。

    方檀唯独对这一点不解。

    但大约是因为他生作男儿身,自然无法理解女子的隐秘心事。

    在陆雪燃看来,此事的疑点无非是两个:

    感情和睦、恩爱不疑的夫妻双方为何会落得反目下场。

    以及,沈惊鸿,他作为沈不归同白苓的独子,为何也会身中秘蛊?

    如果一个女人深恨一个男人,那她为什么要为对方生儿育女?

    既已生儿育女,又取名为“惊鸿”二字,那又为何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肯放过,还要对他下毒,蛊毒噬心,日夜折磨他三十余年之久。

    这不合常理。

    虎毒尚且不食子。

    一个女人可能会因为仇恨,折磨、甚至是杀死情人。

    但她没有办法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因为这也曾是她生命当中的一部分,两者血脉相连,分享着共同的呼吸与心跳。

    十月怀胎、一朝而诞。

    那一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新生命并非只是男人的延续,它也是女人的延续。

    是自己的一部分。

    既如此,作为明月山庄下一代继承人的沈惊鸿为何会中“点绛唇”?

    难道这件事从头到尾,身为母亲的白苓都不知情吗?

    又或者,在这一环扣一环的复杂迷局中,竟然存在着第三个人的身影?

    以上种种,就是陆雪燃想要知道的。

    但人世仓皇,与此事相关的大多数人都已作古,所残存于世者,唯有沈惊鸿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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