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茯神十七岁的这一年,师姐和一个陌生的男人私奔离开了苗寨。

    这似乎是并不让人意外的。

    因为在二人离开之前,师姐曾反复问过她:

    “你觉得他会是一个好人吗?”

    “你喜欢他吗?”

    说这话时,茯苓面上漫着一股纯粹的喜悦。

    她似乎整个人都柔和了,肌肤在烛火的映照下透着如珍珠粉一般的釉色。

    少女情怀总是诗。

    而茯神望着师姐——

    望着这个自她垂髫之年起就陪伴在身侧的女子,二人相伴的时间几乎可占她整个生命的一大半,良久,方才点了点头道:“会的。”

    她的侧脸落在一片阴影中,神情不明:

    “他会是一个好人,他会……对你很好的。”

    月至中天,风动帘帷。

    而女子低声细语,其中似有深意无限。

    *

    蛊母并不在意这样一个弟子的离开。

    对于她而言,茯苓资质平庸、性格软弱,实在算不上一个好徒弟。

    但她很在意别人挑战自己的威严,于是一日午后,她将茯神唤来,命她前去杀掉茯苓。

    吊脚楼上。

    女人姿容丰满,正慵懒地依靠在一张软塌之上。

    只见她身着一件花苗刺绣蜡染衣裙,裙摆至小腿,其下露出一双纤纤玉足,雪肌香肤,自是风情万种。

    这座竹楼是蛊母的起居之地。

    因依山建于背阴处,常年见不到阳光,故而水汽氤氲。

    没有人知道蛊母为何要选择这样一处住所,但无人敢置喙这位大人的决定。

    楼内培育有异植无数,还有珍稀毒虫若干,这些花草虫豸危险异常,可在呼吸间便夺去一个人的性命,所以平日里很少有人靠近这座竹楼。

    茯神跪在下首,额头贴地,脊背绷直。

    毒草芬芳,无数花木将这座小楼装点得生意盎然。

    色彩斑斓的毒蛇亦嘶嘶作响,顺着女子白皙的手腕一路蜿蜒爬上,冰冷的蛇身盘绕在颈窝,一双澄黄色的瞳孔阴冷地逡巡着下方的一切。

    在一片静默中,蛊母开口了——

    只见她支着头,身段妖娆、目光睥睨,却是说道:

    “我要你杀了茯苓。”

    岁月不曾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她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美丽。

    ……

    这样狠毒。

    茯神跪在下首,闻言一怔,却是很快磕下头去,回答道:

    “弟子领命。”

    *

    茯神不理解师姐为什么会为了一个男人离开盘月寨。

    离开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放弃功法传承,从此和亲眷故友不复相见。

    值得吗?

    为了一个男人。

    仅仅是为了一个才认识了几个月的男人。

    她无法理解,更无法认同。

    但茯苓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所以她离开地义无反顾,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每每想到此事,茯神都愈发痛恨沈不归。

    她恨他的出现,恨他伪装出一副品性高洁、志趣不俗的世家公子模样,更恨他甜言蜜语哄骗了师姐,致使后者抛下一切跟随情郎私奔。

    她要杀了他。

    茯神告诉自己,她一定会杀了他。

    无论要花费多长的时间,五年,十年,她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想到此处,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实在是一双很美的手,腕白肤红,十指纤纤似玉笋芽。

    她从没有做过粗活,师姐将她照顾地很好。

    茯神幻想着未来。

    仅仅是想象,面上便漾出一丝轻柔的笑意来。

    她想:到那时,再带师姐回苗寨。

    师父知道了沈不归的死讯,一定会原谅师姐的。

    *

    只可惜世事发展总是不遂人愿。

    等到她找到师姐时,却发现后者怀孕了。

    师姐怀孕了。

    她有了沈不归的孩子。

    这个认知宛如晴天霹雳。

    在某个瞬间,茯神甚至是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的,特别是当她亲眼看到那位腹部隆起、身材臃肿的妇人时——

    她感到一种痛彻心扉的、离奇的荒谬:

    那竟然是师姐吗?

    她的肚子鼓地那样大,仿佛长了瘤子一般可怕。

    南方时常有这样的疾病流行。

    因气候炎热、多雨潮湿,所以毒瘴横行。当地人吃了染病的钉螺,如果得不到及时治疗,肚子就会越鼓越大,最后一命呜呼。

    茯神远远地观望着。

    整个人显得麻木而迟钝。

    她愈发憎恨沈不归,也憎恨师姐腹中那个有了他一半血脉的孩子。

    她不由得想道:

    如果师姐有了孩子,她还会愿意和她回苗寨吗?

    师父还会原谅师姐吗?

    “为什么这个世上,只有男子可以令女子受孕?”

    茯神出神地想道。

    这一刻,她仿佛被蒙了心窍一般。

    身被物役,性为心迷,恍恍然不知所之,茫茫然不知所终。①

    而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在师姐的膳食中下好了“点绛唇”。

    点绛唇,南疆秘蛊。

    无药可解。

    她知道她怀的是双生子。

    所以她给她下“点绛唇”。

    既然这个世界上注定要有一个人痛苦,为什么不能两个人一起痛苦?

    *

    茯神没有找到机会杀沈不归。

    她潜伏了三月有余,然后在茯苓诞子前夕,离开了渭城。

    因为她始终没有对茯苓下杀手,所以回了苗寨后,茯神被蛊母扔进了万蛇窟。

    蛇毒入体,堪比万箭穿心。

    无人知道那一个月她在蛇窟中的凄厉哀嚎。

    师姐不知道,或许也不关心。

    只有她一个人承受着数千条毒蛇的啃噬,日日夜夜,好似在炼狱中沉浮。

    她恨沈不归。

    她恨他夺走了她在这个世上最在意的人。

    也恨他毁了她的安稳生活却能独善其身。

    *

    从蛇窟中出来,已是一个月后。

    茯神开始发了疯地修炼。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就这样日夜不缀地勤加修炼。

    可等她神功初成,却惊觉这个世上已过去十年。

    十年弹指一挥间。

    它就像一场梦,一场笼罩在她心上的梦。

    她仍活在过去,活在那个师姐离开的夜晚,或许此生此世,都无法超脱。

    ……

    当然,也不想超脱。

    又花了几日稳定境界。

    然后茯神开始收拾行李,她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离开了苗寨,就像师姐所做的那样。

    不告而别,一个人向渭城而去。

    临行的那日,夜色悄悄,两岸群山连绵不绝。

    一时间,四周静得只能听见促织、螽斯等一众草虫的鸣叫声,愈清幽,愈显得真切。

    茯神亦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

    她要去向沈不归寻仇。

    也做好了不会回来的准备。

    只是这一次,师姐大约不会再原谅她。

    想到此处,茯神的面上漾出了一丝疲惫、却轻柔笑意——

    但是没有关系。

    她从未奢求过她的原谅。

    月色下,女子面容平静,仿佛早就知道了故事的结局。

    *

    三个月后。

    沈不归在一日宴会上毒发。

    他不是夫人白苓,所以不会手下留情。

    痛定思痛,当即便一掌朝人群中的凶手打去,他这一掌使出了十成十的力道,是奔着杀人的目的去的。

    如果不出意外,对方绝对活不下来。

    沈不归是这样笃定。

    直到他亲眼看见白苓拦在了她师妹的身前。

    又一次。

    又一次……地阻拦。

    同上一次一样,一样的毫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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