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苓原名茯苓,她还有个师妹叫做茯神。

    姐妹二人原是蛊母“花蕊夫人”的弟子,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是要好。

    但在遇到沈不归后,师姐茯苓选择离开师门,她改去姓名、舍弃原有的习俗同语言,远赴中原,再不问故乡旧事。而师妹茯苓因爱生恨,选择对沈不归痛下杀手,却没想到后者走火入魔后,竟选择一掌朝自己打来,关键时刻,又是师姐拦在身前,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最终,茯苓殒命。

    一旁的沈不归因亲眼目睹爱妻命丧于自己之手,哀莫大于心死。彼时,又恰逢申屠焕率群魔来攻,他便独自出城,在城外与一众妖魔周旋多日,最后力竭而亡。

    只留下一份偌大的沈渭基业同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在世上。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莫过于是。

    茯苓死后,茯神悔不当初。

    她大约是痛苦至极,于是选择亲手剜去自己的双眼,又自废修为,在戈壁滩中跋涉多日,最后抱着师姐的尸体跳下了亡者之沙,尸骨无存。

    *

    三更月明,中庭落雪,遥遥望去,恰似梨花白。

    沈惊鸿放下茶盏,他讲完了这个故事。

    或许是因为早就在心头将这段前尘往事揣摩了无数次,今日娓娓道来之时,他半点也不曾犹疑,情绪之平静仿佛是在诉说别人的过往。

    他不恨任何人。

    无论是沈庄主,还是白夫人。

    亦或是故事中那位犯下滔天大罪、最后以身殉之的小师妹。

    有的时候仇恨是一件很索然无味的事。

    特别是当你恨的所有人都死了,留在这个世上的,只有一个破碎的自己。

    佛经有云,人生八苦:

    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离别,五阴炽盛。

    红尘三千,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茯神受此苦楚,妒火焚身,犹如身处无边炼狱。

    日夜煎熬之下,最终做出不可挽回的错事。

    也不知她跳下沙海时,心中回荡的究竟是对师姐的“愧”,还是对沈不归的“恨”?

    *

    远处,喧嚣声渐歇,连灯笼也熄灭了。

    夜色下的金陵城是如此安静,仿佛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睡。

    一时间,只能够听见更夫行近的脚步声。他们大多两人一组,手持竹梆,一步一敲,若听得“笃!——笃笃!”一慢两快之声,便是三更天到了。

    陆雪燃同沈惊鸿相对而坐。

    但她没有看向对方,目光反倒虚虚地落在夜空中,似在看月,又似在看雪。

    半晌,她问了一句话,那句话是——

    “申屠焕还活着吗?”

    沈不归死了。

    白苓死了。

    茯神死了。

    ……

    连云滟时也死了。

    事情过去三十多年,一干相关人士都已作古,似乎渭城一役终于可以画上句点。

    可如此潦草落寞的结局不免让人惆怅,也让人绝望。

    所以也难怪她要问:“申屠焕还活着吗?”

    这是陆雪燃最后一个仇人。

    也是一个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失踪了的人。

    他的声名、基业,乃至于他的一切,全都被云滟时拿来做了垫脚石。

    她既希望他早早地死去,死在云滟时手上,饱尝痛苦折磨,最后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又疑心“早死”对于申屠焕而言是否是一种解脱?

    毕竟像他这样的野兽,应该长久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从此铁链穿骨、酷刑加身,日夜向那些被他所害的冤魂忏悔、赎罪。

    *

    “那一日月圆之夜,群妖宴上,我亲眼看见沈灿一剑洞穿这豺狼妖的心扉。”

    “但还是被他逃了。”

    “三年后,云滟时上位,自此,我彻底失去了申屠焕的讯息。”

    ……

    陆雪燃看向沈惊鸿,如此说道。

    月色下,女子云鬓盘鸦,面庞光洁莹润。若从相貌看,实在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更难得的是,美人之美,不在皮,而在骨,在“风骨”二字。

    陆雪燃的骨头极硬。

    这与她风流天成、艳媚自蕴的外貌大相径庭。

    她是宁肯流血,也不肯流泪的。更兼之身怀异骨,修为提升一日千里,所以年纪轻轻便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

    月去疏帘,乌雀惊飞。

    只听得零星几声,树上的积雪便“簌簌”抖落,梅香幽微。

    而在这如诗、似幻梦一般的情境下,却见面前女子垂下眼睫,微微一笑,那笑容似江月一般清丽。其人风姿之楚楚,反倒教人升起一丝怜意来。

    “我盼着他死,却又不希望他死得太轻松。”

    “至少,也应该死在我的手上。”

    闻言,沈惊鸿看向面前的女子——

    看着看着,他不由得心生一叹。

    这份叹息并不为别的,或许只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个“放不下”的人。执着于仇恨,好比深陷泥沼,目之所及,无方寸立足之地。

    一日大仇得报,天地之大,却又有何处可以容身呢?

    但最后,他也只是平和地说道:

    “我会帮姑娘留意申屠焕的消息的。”

    *

    夜深雪重,风枝萧瑟。

    二人相对而坐,只有梅香如故,似乎一切的话都已经说尽了。

    既然话已说尽,那便也到了再见的时候。

    沈惊鸿起身。

    那一日下山时,他早已同太虚剑宗的几位长老禀明了自己的去意。

    “弟子尘缘未了。”

    “三十年江湖生涯如梦似幻,如今,也该下山去了结那一桩陈年旧事了。”

    而他既已下山,便没有再回去的打算。

    此次到访金陵,不单单是为那一句“寒江孤影,江湖故人”。

    沈惊鸿原以为自己会在这见到一个人,一个意料之中的人,不曾想却未如愿。

    但这或许是一件好事。

    同那个人推迟的会面让他有时间去做更多的事情。

    譬如修葺坟墓、探访故友。

    还有赎罪。

    他在华山的长风驿上住了二十多年,但到底不能对那些“渭城旧事”一笑了之。

    既然无法放下,就应该尽力去挽回。

    哪怕他的歉意……对于受害者而言只是杯水车薪。

    *

    临行前,身后传来一句问话:

    “点绛唇到底有没有解法?”

    沈惊鸿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有。但我不愿意那样做。”

    说罢,他一人向南而去,不消片刻,便隐入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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